杨苇亭一个随从低声说:“那……那是卓冲。”
叭。
子弹打中桅杆,卓冲手一松,向下滑落一截,他稳住身体,接着往上爬。
水手和随从不知道杨苇亭和卓冲之间是怎么了,又不敢阻拦杨苇亭,只得对桅杆上的卓冲喊:“疯了吧你,还不下来,想做烧鸡啊?”
叭、叭、叭、叭……
杨苇亭拉拴上膛的速度飞快,瞄准,开枪,一气呵成。
子弹打在卓冲上下的桅杆上,碎屑乱飞,溅在卓冲的头脸上。卓冲毫不停留,手脚并用像一只狸猫,越爬越快。
两艘汽艇越来越近,从两边包抄过来,水警的大喇叭喊道:“船上的人听着,船上的人听着,请立即靠岸停船,请立即靠岸停船,所有人下船接受检查,否则……”
吱吱吱吱,船身不停颤动,又开始向另一边倾斜,人和货物都从甲板这一边滑到另一边,桅杆剧烈摇摆,卓冲被桅杆甩得飞起来。他抓着帆索,身体完全横过来,绕着桅杆转了一个大圈。
随从看着杨苇亭说:“船翻了,走吧长官。”
随从一直叫杨苇亭杨先生,危急之时,失口叫出了长官二字。杨苇亭滑到甲板另一边,一只脚向后蹬住船舷,稳住身体,举枪瞄准卓冲。
叭,叭。
船身剧烈抖动,杨苇亭两枪都没打中,卓冲已经爬到桅杆顶端。
吱吱嘎嘎。船身似乎就要断裂散架,水手们纷纷跳水。
另一个随从说:“再不走,就……就……来不及了,长官,长官……”
杨苇亭充耳不闻,继续瞄准桅杆上的卓冲。
水上缉私船的探照灯照过来,扫了几下,对准了桅杆顶端的卓冲。
桅杆倾斜颤动,卓冲左手抓住挂帆索的铁环,一只脚蹬住桅杆,另一只脚勾住帆索,身体呈大字型吊在空中。
叭叭叭,子弹不断从卓冲的身旁飞过,卓冲充耳不闻。
江风猎猎,掀起了卓冲身上破旧的衣襟,在探照灯的光柱里,细雨似乎变大了几倍。
卓冲右手取下嘴里的短刀,昂首向天。
下面,一片火海,背后,上海外滩灯火辉煌。
杨苇亭把最后一颗子弹推上膛,吐出一口血水,深吸一口气,举枪瞄准卓冲。
噗噗,杨苇亭脚下的甲板缝隙喷出火苗,两名随从跳上前,为杨苇亭挡住火焰。倾斜的甲板上四处冒火,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汽艇绕着沙船转圈,水警的大喇叭不停地喊话:“……停止无谓的反抗,请船上的人停止无谓的反抗。立刻下船投降,立刻下船投降,否则格杀勿论,格杀勿论……”
卓冲把短刀横在脖子上,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喃喃自语说:“对不起,我爱你。”
叭。
枪声响起,几乎就在同时,卓冲手里的藏刀狠命一勒,血水飞溅,卓冲身躯倒翻着飞落,噗通,掉进滔滔的黄浦江水里。
法大马路,宝兴里摸奶弄的一个石库门,二进二层上面逼仄的阁楼里,门关得虽严,仍然挡不住下面的各种杂音:夫妻吵架,孩子哭闹,留声机里的外国歌曲,搓麻将牌,拧不死的水龙头……听起来好像是外面正下着大雨。
岳对虹对这些声音早已听而不闻,绝对影响不了他睡觉,干活,想事情。这间小小的阁楼,只有中间的地方才能站直腰,到一边喝水穿衣服都得弯腰,连出门都得低头。不知道什么原因,岳对虹偏偏在正中间放了一张床,所以他穿衣服吃饭喝水,做任何事都得弯腰。更奇怪的是,自从搬进这间阁楼来住,他从来没有撞过一次头。他自己都很佩服自己对空间的直觉把控力。
岳对虹选择住在这里,是因为他喜欢独处,不愿意同人交往,阁楼狭窄低矮,但洋溢着自由的气息。二楼的三个房间里住着十来个姑娘,她们大多是从广东来的,平时都是说家乡话,叽叽喳喳的,跟麻雀叫似的,但岳对虹听她们说话是一种享受,那些女孩子间的鸡毛蒜皮,飞短流长,让他身心放松,换个地方,他都有点难于入睡。
这些小姑娘都是妓女,只不过不是街头巷尾常见的什么长三幺二野鸡淌排,她们专门服务洋轮上的外国水手,被人称作咸水妹。有人说咸水妹这个名字,是英语handsomemaid的音译,意思是慷慨少女,或者美丽少女。也有人说,因为这些特殊的妓女接待的都是浑身海水咸腥味的外国水手,所以称咸水妹。
最初中国的妓女不接待外国人,所以这些专门做外国水手生意的妓女也是外国人,有白俄人、犹太人、日本人、法兰西人、意大利人等,主要集中在百老汇路、外虹口桥一带的码头上。后来来了一群广东的女子,据说是一直生活在海上的蜑族女子。她们被指定生活在海上,不准上岸,广州当时是中国唯一的通商口岸,只有这些日夜生活在海上的女子,能够做服务外国人的妓女。鸦片战争后,五口通商,上海繁盛,蜑族女子便北上做生意,来到上海。所以这时上海的咸水妹,多是南方来的。
咸水妹不许接本国的嫖客,本国的老斗们也绝不光顾。在中国人看来,这些专供外国人糟践的咸水妹,乃是天下地上最轻贱、最肮脏的人。所以,这里虽说是个妓女窝,却没有不三不四的人来碰和摆酒席,是大上海这个扰攘红尘中的一片“净土”。
阁楼的门从不上闩,因为里面什么都没有。郦蕤姑娘常来他这里躲清静,有时候就在岳对虹的床上困觉,还给这间阁楼起了一个名字,叫猫居,意思是里面什么都没有,光不拉吉的像猫洗脸。郦蕤天生没有空间感,经常在里面磕磕碰碰,撞得满头包。
岳对虹从横梁上取下一个小竹箱放在床上,竹箱很陈旧,有些地方破了洞。岳对虹打开竹箱,揭开上面的一张麻头纸,里面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衣服上放着领带,领带上压着一个掉了漆的大阿福。
岳对虹拿起大阿福,转动,摩挲,轻轻放在床上。然后开始穿衣服。白色内衣,裤子,袜子,皮鞋,上衣,领带,一件一件,慢条斯理,有条不紊。
岳对虹转身对着门口的镜子打量自己。镜子里的人面色忧郁,但俨然已经是一位衣冠楚楚的绅士。岳对虹用木梳梳理了几下头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淡粉色的手帕,抖开,塞进西服口袋了,伸手拿起挂在墙上的礼帽戴在头上,打开门,各种杂音突然蜂拥而至。
岳对虹走下几级木梯,走过狭窄昏暗的走廊,两边门口堆放着各种东西,岳对虹不时侧身给对面的人让路,光线忽明忽暗,声音忽响忽弱,岳对虹走下楼梯,又走过跟上面一样的长长走廊,走到门口。
外面还在飘着雨,地面上湿漉漉的,
岳对虹转头对门口旁边的小房间说:“嚯,小曼,你看起来比昨天又小一岁。”
小房间里传来女孩嗤嗤的笑声。
穿过两个小小的天井,岳对虹来到大门口,感到一丝寒意。大门口挂着一对大红灯笼,外面有一个木栅栏,两个喝醉的西洋水手正和把门的壮汉吵嚷。岳对虹点燃一根香烟,竖起衣领,向壮汉点点头,从栅栏里转出去。
岳对虹走过狭窄黑暗的里弄,能听到两边人家模糊的说话声。有个小孩子飞跑过来,撞在岳对虹身上,岳对虹伸手扶住,然后放他过去。
弄堂口站着两个穿旗袍的女子,撑着一把阳伞,面对面站着,看到岳对虹走过来,反而挺起胸膛,中间只留下一道缝。
岳对虹冲她们一笑,说:“琴姐,桂姐。怪不得整个弄堂里的男人都在说胡话,两位金刚往这儿一站……”
桂姐拿过岳对虹嘴里的香烟,抽一口,抓住岳对虹的领带,把岳对虹拉到跟前,烟吹到岳对虹脸上,说:“站在姐眼前的不是男人?说两句听听。”
琴姐打量岳对虹,说:“这么好的肉弄堂不知道享受,还要出去卖麻糕?”
岳对虹嘻嘻笑着说:“兜里没钞,只有干咽唾沫的份儿。两位姐姐是不是……放小生一条活路,感激不尽。”
桂姐瞥了岳对虹一眼,满脸不屑地说:“怎么滴?蜑户妹子的渔歌听昏了头,不知道这是摸奶弄啊。还想驾一辆三匹马拉的大马车开进来啊。”
岳对虹后撤半步,拿手一指,用京剧念白叫一声:“唗,闪开了——。”
两个妓女全然不理会岳对虹,岳对虹只得举起双手,从琴姐和桂姐中间往外挤。琴姐伸手抓住岳对虹的裤裆。
琴姐:“硬邦邦,不是袁大头?”
岳对虹奋力挤过去,整理一下衣襟和领带,对着琴姐和桂姐弯腰施礼,转身走上大街。身后传来桂姐的浪笑:“姐正想养小鬼,不在乎你一身咸水味……”
岳对虹钻进一辆马车,拉上帘子,说:“城隍庙。”
远处传来大自鸣钟悠扬的声音:当——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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