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005章 吃斗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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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萝卜头站起来,低声叫道:“爷叔,你来了。”

陆老五哼了一声,站起身来,说:“喝好了?”

小萝卜头急忙说:“喝好了,喝好了。”

陆老五说:“喝好了,跟我来。”

小萝卜头心中没底,说:“要不要阿金他们……”

陆老五根本没听小萝卜头说话,径自转身走出酒店,小萝卜头只得跟了出去。同桌的阿金有些惊异,互相看着,却没有一个人站起来跟出去。

小萝卜头跟在陆老五身后,不敢太近,也不敢太远。看陆老五不是走向棚户区的家,又不敢问。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江边,陆老五走进水里,在船尾摆弄渔网。小萝卜头站在水边伸着脖子看,只见陆老五从船尾拖出一个黑乎乎的大东西,正想着难道是大王八?就听到陆老五说:“发什么呆,过来。”

小萝卜头急忙走进水里,到了近前,才看出来是个人,顾不上细问,抓住两条腿,抬着卓冲走上岸来。

两个人抬着湿淋淋的卓冲往回走,小萝卜头好几次想问,都把话硬生生咽回肚里。小萝卜头看卓冲个头不大,没想到这小子跟生铁块差不多,没走多远,就吃不消了,两只手抓不住腿,好几次打滑,差点把卓冲扔到地上。

陆老五本来可以一个人扛着卓冲,他不想小萝卜头回来大呼小叫,引起大家的注意,又想借此挫挫他的锐气,让他收敛一下满嘴跑火车的毛病,就让他一起抬卓冲回去。陆老五早就看出小萝卜头精疲力竭,但他并不停歇。再说一路上都是泥水,也没有休息的地方。

小萝卜头咬紧牙关,哼哼唧唧,好不容易才回到窝棚里,还没有放下卓冲,自己一歪,倒在床上,差点把四根棍儿支的木板床撞倒。终于忍不住埋怨道:“哎呦,这落水鬼,什么虾米变的?死沉死沉。哎呦哎呦……”

陆老五点着油灯,举在床头,伸手掀开满是破洞,烧焦的衣服,露出了卓冲满是伤疤的,黑黝黝的身体。

小萝卜头吃了一惊,一骨碌爬起来,瞪大眼睛,指着卓冲,结结巴巴说:“他……他……他他他……”

陆老五把油灯塞到小萝卜头手里,说:“拿好,别乱晃。”

小萝卜头把灯靠近卓冲,只见卓冲脖子和胸口上的血还在往外流。小萝卜头手一晃,差点把油灯扔到地上。陆老五瞪了他一眼。

陆老五打开一瓶花雕,把酒倒在卓冲的脖子和胸口,冲掉上面的血污和泥草,露出两个伤口,一个刀伤,一个枪伤。

陆老五拿起那把藏刀,用布蘸着酒擦拭干净,忍不住叫道:“好刀。”

小萝卜头低声问:“爷叔,你……他……还能……能……救活?”

陆老五伸手在卓冲胸口的伤口周围轻轻按摸了几下,在伤口上又倒了很多酒,随即把藏刀插进伤口里,轻轻转动刀柄,一边转,一边微微剜动。血水从里面汩汩而出。

听着刀子剜肉的声音,小萝卜头心惊胆战,感觉那把藏刀就像是在自己胸口里转动,气都出不匀,抓着油灯的手微微颤动,急忙用另一只手在下面托住。

终于,藏刀剜出一颗子弹,陆老五两根手指捏着沾满血的子弹,就着灯光看,嘴里喃喃说:“不是汉阳造,还是英国快枪。”

小萝卜头这才舒一口气,小心翼翼问道:“爷叔,好了吗?”

啪,陆老五把血淋淋的子弹扔进铁盒里,说:“还没死。”

小萝卜头问:“我是……他能活吗?”

陆老五看着卓冲,说:“顶多半条命。能不能活,看他自己。”

小萝卜头急了,问道:“到底能不能活啊?”

陆老五在盆子里把手洗干净,说:“放心,他死不了。”

小萝卜头伸手抓住陆老五的胳膊,问:“你怎么知道?”

陆老五看了一眼床上的卓冲,说:“要死早死了。”

小萝卜头说:“什……什么意思?”

陆老五说:“你不是最喜欢吃斗码子?”

听到吃斗码子这四个字,小萝卜头的眼睛立刻放出光彩,心怦怦直跳。

自打懂事起,小萝卜头被所有人看不起,被所有人欺负,他幼小的心灵就有一个英雄梦。他最喜欢听的弹词就是《武十回》,尤其是《打虎》中的两句唱词:“英雄自古性刚强,何惧高峰虎豹狼。”每次听到都让他浑身血脉喷张,兴奋异常。在小萝卜头看来,英雄就是吃斗码子,无论前头是刀山火海,还是豺狼虎豹,都会毫不犹豫往前闯。就像武松在酒店喝完十八碗透瓶香,手绰哨棒,大踏步走向景阳冈。

就在小萝卜头出神的工夫,陆老五已经给卓冲包扎好了伤口,转头看着小萝卜头,问:“雨停了吗?”

小萝卜头想了想说:“好像不下了。”

陆老五说:“走,把他抬出去。”

小萝卜头问:“抬哪儿?医院远啊?”

陆老五说:“扔路边。”

小萝卜头吃了一惊,喊道:“路边?那……那他不就死了吗?”

陆老五冷笑道:“死不了。”

小萝卜头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不停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

陆老五笑着说:“天不亮就有人看见,会把他送进天主教医院。医生会救活他的,留在这里才会死。”

小萝卜头说:“那就……等天亮再抬出去。”

陆老五摇头说:“会有人看见。”

小萝卜头想了一会儿,忽然扑在卓冲身上。喊道:“我不准,我不准。除非你杀了我。”

吃完了饭,岳对虹才叫上一辆黄包车,不慌不忙赶到小东门。他知道,两个小瘪三遍找不到他,知道上当,应该早就回去了,而僻静街角的摇摊恰好才开始铺台子开张。

时间刚刚好。

大街两边霓虹灯闪烁,雨住了,街上各色人等熙来攘往。大车飞驰而过,鱼贩子大声吼着让行人让路。花枝招展的野鸡突然从树影里冲出来,嘻嘻哈哈拉拽路人。

岳对虹两手插兜,缓步穿行在街道里,报童追着岳对虹一路歪缠,嘴里的话像是连珠炮:“先生,先生,来份报看看吧,枯树生芽,八十岁老蟹嫁二八小白脸……四大金刚林黛玉重新出山,再嫁富商……花会揭筒,穷车夫伸捎,面团团做了富家翁……先生,先生,买一张吧,保你开眼。提篮桥杀人屠夫轻松越狱,磨镜党重出江湖……”

岳对虹看报童跑得辛苦,站住脚,故意问:“林黛玉?不是一树梅花?又玩淴浴?我瞧瞧。”

岳对虹拿出两文钱,报童抢过钱,把一张报纸塞到岳对虹手里,转身跑开,去缠另一个衣帽整齐的人。

岳对虹抓着报纸往前走,走过两个吵架的车夫,走过在商店门口围着留声机听歌的小孩子。一个瘪三从街角黑影里踅出来,走近岳对虹,低声说:“有洋妞,嘿,又白又肥,贰角一张,五角三张,嘿,保你销魂。先生,小钱哉。这边看看样张再付钱,怎么样先生……”

岳对虹在路灯下站住,举起报纸看,一边问:“洋妞?在哪里?”

瘪三指着一条黑乎乎的弄堂,低声说:“就在里边,拐个角就到。”说完伸手拉着岳对虹的胳膊就往弄堂那边扯。

岳对虹笑着问:“拐个角就到,剥猪猡都这么明目张胆啦?”

那人愣了一下,急忙否认:“你误会了先生,我只是个卖小人书的,怎么会……不信你过去看一眼。”

岳对虹说:“看一眼?一看我浑身上下的衣服,可就到你手上了。”

小瘪三尴尬笑着说:“先生真会开玩笑,我只是想让先生看看西洋景。决没有别的意思。”

小瘪三还想伸手拉岳对虹,岳对虹并不跟他挣,拿手里的报纸往前面一指说:“我喜欢安南小囡,你有吗?”

小瘪三刚要说有,忽然看见前面街角站着一个戴斗笠的安南巡捕,提着短棒朝这边望,瘪三低头飞快溜走。岳对虹摇摇头说:“黑乌珠长了狗头狼。”

岳对虹拐进一个弄堂,在黑暗中左拐右弯,在后面的一个小街口站住,前面,街角昏黄的路灯下,一伙人围在一起吵嚷。

只听见赌徒们压着嗓子乱喊:“青龙,青龙青龙……进宝,押进宝,进宝铁定赢……捞横档啊,第一把不捞横档,缺心眼啊……”

岳对虹挤进人群,众人看他衣着不凡,便让开了位置让他看。岳对虹果然只是看,旁边的人怂恿他下注,他只是报以微笑,并不出手。

岳对虹看出来,这七八个人里,至少一半是摆摇摊的同伙,所谓的飞鸽,专门引诱人过来下赌注的。

老上海的街头赌摊,不论大小,都是群伙作案。庄家一个人铺台子设赌局,另有好几个同伙,负责招揽洋盘来赌,配合庄家演戏给洋盘们看。路人来围观时,其中的飞鸽就拿钱下注,而且几乎时每赌都赢,白花花的银子都能把看客的眼都晃瞎了。再加上旁边的同伙齐声起哄,那些初到上海的乡下曲辫子,不心动都不成。万一庄家失手,真输了钱,他们又能使出手段,冲撞,打架,造成混乱,趁机把钱都抢走。

过了一会儿,看岳对虹不出手,其中一个飞鸽便出手下注,连下三注都得手,他一面收拾银钱,一面看着岳对虹说:“下吧,好机会,这小子是个雏,今天第一次铺台子。机会难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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