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日暖,云澹天青。椒房殿内苑的连廊石潭边,往日争奇斗艳的杜鹃木香、榴梅海棠俱已凋敝,于粼粼闪闪的嫩叶丛中探出头来的,却是那雨打果柰吊梢头,百叶缃杏已满枝。
傅皇后瞧见外边日头煊实,便扶引敬武与赵太后于林间紫房上了复道。赵太后今春四十有四,发梳高髻缀华胜,头箍玳瑁垂玉玑,青白深衣裹素面,虽暮春不惑,笑意恬恬也不失妩媚。
悬廊斜径铺红檀,曲槛雕阑映紫烟,忽有绿林捎风来,掀得黄裙底儿朝天。皇后惊见那百褶裙摆被贼风袭卷,急红颜扯裙花间卧,回眸羞笑百媚生……
敬武、飞燕及内侍女官们正亦步亦趋,忽见皇后飞裙罩地,凤栖梧桐,好似法驾华盖羽葆幢,一个个都瞠目结舌地止步贪看。长御见皇后曳裙起身,遂举手加额笑揖道:“长乐无极——”众人也俯身跟赞道:“长乐无极……”
皇后飘风至云阁以里,引公主、太后都跽坐下来,又亲手奉上了甘密丸欓与马奶子。赵太后面露酒窝喜巧道:“这两袭裙衣可还称意?”傅皇后赶忙答拜道:“黛君可心,谢母后恩典。人常说巧手尖,拙手圆,婆巧媳拙骂不完。也莫怪我庸线懒针误女红,学不得母后那手执花枝走踽步,窃引为憾事呢!”太后抿嘴哑笑道:“皇后莫急,慢慢来。”
“真的是,跟着屠夫学卖肉,跟着巫婆吓假神……”敬武见不得二人假情假义地彪恩爱,便一甩袖袂冷哼道:“尚记得昔日那合宫舟上,你母后身着云英紫裙是碧萝轻绡,一边命冯无方吹笙以配,一边轻歌《归凤送远》,踽步轻舞,飘飘欲仙。哪知舟行中流之处,忽而起了一阵旋风,美人竟飘飘上了九天……那小脸儿呀,跟猴儿屁股样。”说完“嘿嘿”抚掌趣笑。
“这话怎到你嘴里就变了味呢?见识各异,出身不同,拆台倒是第一名。”飞燕闪眼不屑一顾,“土快埋住脖子的人了,还会酸得牙根儿疼?”敬武瞥眼儿讪笑道:“谁也非是那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不过多你两三岁,谁先吃土尚未可知呢!”
“我就与你无言发。”飞燕脸子遮掩不住,一下子红到了腮帮上,“龙虾龙虾一群儿,鲶鱼鲶鱼一群儿,姑姑适合那养老宫,只怕您嫂嫂不待见,一吊吊到半空中。”
“唷,是俺飞燕不待见吧?又不是北宫、昭阳殿,放屁也顶你说千遍。”敬武与皇后抛了个眼儿,“接下说那冯无方见她飘在了半空,疾扔掉手中的十三笙,一窜,拽下一只破鞋来,又一窜,拽住了美人的留仙裙儿。不敢使劲儿不敢抛的,怕露出了她的白虎腰。人家竟然不害臊,还扭呀扭的走高跷。仙裙揉成个破百褶,却入了女流的烂眼圈儿,一下风靡了十三州,难搞哦……”说罢头疼“啧啧”了两声,一脸不愿合污的表情。
飞燕紧紧薄眼皮儿,见一枝黄杏伸槛来,疾搭手摘了十多枚,于素帕之上搓搓毛,便分给众人来啖尝。敬武看她晾自己,就一嘴儿撇到了耳根挺,“哟哟哟,损人呢?看看你那小气样儿,吃了能长块儿鳖肉么?”
飞燕“扑哧”一声笑喷道:“姑姑莫要一杆儿挄,就知您那心眼儿多,不怕硌了老槽牙,爱吃什么吃什么。这当面死牙臭嘴的,也不怕长出个厥眼来?”敬武一听哼了哼,就猛朝地上啐一口,“不想听回你的七宝台,省得又被骚风刮走。”
“哎呦喂,没完了不是?”飞燕挣开皇后的手,索性立身顶撞道:“骚风骚风的说谁哪?寻个新欢老舒坦,搂着甄寻那小鲜肉,攀上了金紫左将军,这把小嫩草吃得,序天伦之乐事,会齐人之讬福哇!”
这二人拌嘴虽不稀奇,还是把宫人们吓得惊出溜的。敬武一时哑了口,便挺着个胸脯横过去。飞燕一看“花椒”道:“一大早窜到茅坑里,看看这,看看那,是一嘴不拿。咋,虎背熊腰的还打我不成?”
敬武被贬得一钱不值,睫毛一眨却不气不恼,硬生生把这话茬儿给咽了,还一脸柔情地娇痴道:“俺与甄郎那破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胡说可要烂眼圈儿哟?枯木逢春,敦伦之亲,日日相守,夜夜雨云……有缘已是上上签,何须沐雪共白头哇!”
看她那脸皮比城根儿还厚,飞燕气不打一处来,本是一桩禽兽行淫祸乱事,逆天当诛,敬武竟然恬不知职,且还成了她夸口的耀资。这阵儿她又拂袖道:“你道君亲左冯翊,何以光䘵兼金紫?你道卫尉董君孟,何以九卿下大夫?非是凭三寸不烂舌,何以保全我中宫颜面?”
这话锛到了点子上,多亏了敬武磨对天家,将甄丰放上了左将军位上,又将董恭让出了南军,椒房椒风势均力敌,引得皇后好一阵泪目,涕零道:“姑祖着实费了心机。只是这椒风临盆在即,诞下个女婴倒还罢了,若是诞下个太子来,这椒房、北宫还有活路么?”说着悻悻顿足三声,气急生悲,珠泪“嗖嗖”就滚落了下来。
一看儿媳哭红了眼眶,飞燕也是心焦磨乱,急上前与她沾泪道:“正可纳吉,邪可害人,离地三尺有神明,都凌空瞪眼儿瞧着呢!不知那匈奴施什么妖法,前脚离京还未出境,后脚和儿便病倒了。奉祀常说王不见王的,看来和儿也拿他不住,厌胜不成,自己倒先卧床不起了。今晨又得谒者奏报,天家今日又未上朝……”
不想这话呛到了敬武,眼子一剜酸鼻道:“怪不得人送百褶裙,妖歌曼舞的多欢心,缘是天子病入膏肓,碍了法眼了?”皇后一听心里恓惶,疾伏跪下来支吾道:“臣妾实为无心之失,不想负了前殿忌讳,辱行败德,诚乞姑祖责罚吧!”
敬武见皇后满面通红写满了悔意,便也不再苛责下去,起身扶她宽慰道:“本宫也知你心中捱苦,也知那昭仪腹中曲曲儿,然太皇太后一字未提,睁只眼来闭只眼的,我等又如之奈何呀?”
赵太后见这二人烟恨雨愁的,就轻撇一色哂笑道:“如之奈何,如之奈何!窝于这如意安乐馆内,只动动嘴皮儿翘翘眼儿,不上手段能么行?如今于这宝墙内,能站稳脚根儿使唤人的,哪个不是千年的狐狸万年的妖?一腹中胎儿能吓倒一片,个个心惊肉跳的,多大点儿事么?”说罢抚案趺坐了下来。
敬武听了灵机一动像开了天窗,“格格”拍手大笑道:“若不提及倒还忘了,某人可是宫斗圣手……”皇后颤颤着嗓子倾身问:“姑祖说的何许人哪?”敬武撇嘴一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鸭腔一拉指头一搞,气得飞燕直嗤鼻哼笑,磕碜得不行。
“当年为夺中宫位,某人狠吹枕头风,诬称许皇后诅咒王大将军与王美人,致使龙嗣胎死腹中,许皇后被贬长定殿,将班姬打入长乐宫。如今皇后心地善,可与你母后多取经,先正冠,后盥洗,复叩拜,再束脩,若拜师的戏份做足了,中宫位子便无人争。”
吃菜吃心儿,听话听音儿,这拔出萝卜布个坑的,话里话外都藏着八百多个心眼子。飞燕的凤眸便白开了,冷艳艳去狠叫一声:“姑姑——”两眼深泉便悬吊在那里,直吓得敬武心里犯怵,连连摆手自嘲道:“看我这嘴,比裤腰还松,抽空俺差人用针线撩上,可中?你看你那铜铃眼儿吧,俺不再提还不成么?”
“嘬不住……都倒出来!”飞燕一脸铁青道:“得了鼓疾,俺承担不起……”敬武垂首哑笑道:“莫忘了那个赵昭仪,将皇子溺毙昭阳院,生母缢死在暴宫,你扬鞭策马入椒房,一身血债获荣膺……如今只需动动口,她椒风九命也难活成!”
飞燕气得直跺脚,“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嘴上无德,怎不长出个痔疮出来……”“听听听听,都什么话?”敬武向皇后一摊手,“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为幼不敬——”飞燕气答:“为老不尊!”
傅皇后也悉知二人常拌嘴,蛇鼠一窝不嫌骚的,吵吵下去没个头儿,就哀叹一声嗔怪道:“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椒风的锣鼓都敲得震天价响了,二老就莫再互盘了。人家肚里有催命符,时机一到,不哭不闹,仅母凭子贵便害煞人哪!”言罢拂袖摒退了宫人。
飞燕去轻挽水袖掸了掸裙面儿,又一口闷了马奶酒,沾了沾红唇自语道:“狗掀暖门帘——全凭一张口。”敬武听了自嘲道:“为讨你个蝎子计,爱骂什么骂什么。百无一用是本宫,总成了吧?听风是雨的,过过嘴瘾倒还罢了,若搁至实托,真不及你毒妇半分……”
皇后也知她是个吃材,像勺药射覆、弄情投壶的倒也精专,若运智铺谋,是一嘴不拿素得怜人。思忖再三,便把期望抛给了北宫,且陪着小心嗫嚅道:“若依母后,这巫蛊之术么……可还使得?”
飞燕一听掩袂笑了,“说巫蛊伤人,我自不信。记得有日是鸿嘉三年,有人谮告许皇后姊妹诅咒后宫,且詈及主上,廷尉受命将许氏一门尽捕入狱,屈打成招,拟成了铁案。是年冬月甲寅日,许后废黜昭台殿,其姊姊许谒及兄弟近支皆判诛死,余眷也遣送故郡地。说巫蛊诅咒王美人,也未见伤及她半分。”
敬武对皇后诡谲一笑,便偷偷附耳嘀咕道:“自己兴风作的浪,还一本正经装好人,又当又立的也不害臊……”忽见赵太后横目扫来,眸泛霜波,粼粼闪闪,心里不由打了个寒颤,急急收官正襟坐,再也未敢吱出半声。
人常说纵身下河知深浅,亲口尝梨知酸甜。赵太后这般现身说法,倒是把巫蛊之术贬了个透彻。这阵儿见公主那谗媚相,准没填个什么好言,遂桀然一笑甩袖道:“宫闱圈儿里多秘事,朝野上下尽流言。想于这玉阙琼宫活下来,光吃斋行善可不成!皇后尽可细思量,万不可前怕恶狼后怕虎,一脚蹬空,断无退路。”
傅皇后轻扶那青玉阑干,一步一步挪动艰难。由长御扶上璇霄丹阙,但见廊外云蒸霞蔚,铄石流金,支头猛觉头昏脑涨,一个踉跄险些栽倒,赵太后见状急上前扶稳。皇后怜怜侧过身来,有气无力地哑问道:“母后您说,可有什么好的法子?”
赵太后轻嘘了一口浊气,方与她呫嗫耳语道:“法子是有,无关好赖。建章宫灵囿里盛产沐猴,需时寻上只幼崽出来,扒皮抽筋,再交稳婆们便宜行事……只需皇后点头默许,自有宫人悉心去办。”
皇后一惊咬了咬绛唇,无奈连连颔首道:“臣妾无知,权由母后做主罢……”说话间悬廊内外乌风陡暗,一枝枝霹雳石破天惊,接着有金鞭撕扯着乌云,整个苍穹若渲墨晕染般自北向南,雾昭昭、沉甸甸地铺陈了下来……
万物方盛,阴雨入梅。旦逢端午之后都难遇上几个好天气,是年更甚,索性开篇就扯起了瓢泼大雨,只两日光景,偌大个京城便陷入到一片汪洋大海之中了……
无论是宫禁、府寺、闾里还是街市,无论是地上跑的,马上骑的,天上飞的,水中游的,尽皆一副湿漉漉的水獭样。地面上成了一洼明镜,沟满壕平的,不拄个棍杖摸着底儿,一腿子下去就没了影。不过大多是野凫子,丫丫浮着就露头儿了,惬意得很,也算是夏日馈赠的见面礼吧!
不知从何时何地始,忽而冒出成千上万只的绿皮蛤蟆来,“哥哇哥哇”地可劲儿聒噪。若放置民间倒也寻寻,偏偏于宫禁廊道来回蹦跶,这可犯了省庐的忌了,宫人们三五成群若螳螂捕蝉似的将蛤蟆逮住塞进麻袋,又忙不迭车载马驮地倒进沧池。如此繁琐地来来去去,倒是看乐了一众公卿。
连日以来圣躬不豫,病体日重,长躺下来脊背溃烂且成片的脱落,三公与太医院便合议奏请,着皇帝以坐姿乘步辇巡游内宫。金殿庶政或朔望朝请,诸事减免皆已过半,由三公及金紫将军提请觐见,谒于寝殿奏述视事。
五月既望,骤雨初霁,珠宫贝阙都像刚刚翻新过一样,于阳光之下扑眨着眼睛。大司马董贤见天家于象牙榻前昏昏欲睡,便叫来便辇扶他跽坐,出得省禁走一走,看一看,笑谈天下事,喜迎夏候风。
天家坐辇出了寝阁,见宫人一个个弓背虾腰地捕捉青蛙,忽而扬眉展颐一亮,只一瞬间,便又锁眉哑问道:“入梅之后雨水连阴,明镜一样洪水淌淌,循故事当以汛情频传。今日卿等三缄其口,朕死都不怕,还怕有滔天洪灾么?”
博山侯孔光见蒙混不过,就惊悚上前揖奏道:“丞相臣光回禀陛下:今晨得报十三州洪涝祸事泛七十四处,尤以兖、豫、荆州三地水雨淫过,多伤农功。粪土臣愚,已命郡署开仓放赈,张棚济人。思量还有不妥之处,万乞陛下发踪明示。”
刘欣懒看了丞相一眼,睫毛一塌哀叹道:“朕非仙君,也是肉身,也知此行承祚难永,自命不暇,哪里还有什么明示?”
孔光一听悲从心来,“扑嗵”一声跪拜道:“金玉之言,字字诛心,你叫臣等如何自处……陛下暂且稍安勿躁,好生静养,有三公九卿齐心扛鼎,这天……还塌不下来。孔武有言:能用众力,则无敌于天下;能用众智,则无畏于圣人矣……”诸位大臣都跟拜地上,涕泗横流,却无一人哭出声来。
中常侍见天家坐卧吃力,便将一靠枕垫其身后。刘欣侧目看是王闳,便紧握他手悯叹道:“卿家乃朕的贴身肱骨,忠直臣子,他日山崩,你性子刚烈难溶于朝,趁我尚有一口气在,许放你个东郡太守,远离京师吧……朕入茔之日,便是你赴任东郡之时……”刘欣言罢阖上了双目,王闳早已是涕泗横流。
“尚书何在,尚书何在?”天家忽而拧开了双眸,于林荫深处尤显贼亮。尚书令史缮急踉跄扑地,跪地膝行扑到了辇前。中谒者赶忙抬来了玉案,铺简研墨地忙活了一番。但见皇帝抻高望远,茫然开口朗声道:“朕命祸水所伤县邑,及他郡国……灾害什四以上,民赀不满……十万,皆无出……今年租赋!”百官闻听忙瓮声诵唱:“皇恩浩荡——”
俟史缮奉旨倒退而去,刘欣便望天兴叹道:“朕践祚以来,哀哀六载,睹先帝治世权柄外移,是故临朝戡乱斧正,务揽主威,然而经国上奉东朝、公主及北、桂、明光五宫太后,左右掣肘,悴累至斯……上谒五宫,下无一嗣,实乃人生不幸之大事,如米囊子花,短且美哉……”此言一出,哽咽声骤起。
天家郁郁俯下首来,忽见一武冠深埋膝前,看冠身加饰的金铛玉蝉,不是圣卿又是何人?一见他两肩抖动得厉害,刘欣只觉万箭穿心,痛不欲生,仰面热泪已模糊双眼……待他复又垂下首来,便去抚摸那温软的颊面……
“懦夫,懦夫!”刘欣的嘶声附几丝哀悯,轻轻抚摸这惟一的执念,原想百年升遐之后,身心相托如命之传灯,诚之谓形灭而神存,身死而灵继,无枉前生,无枉后世……
董贤依着那枯骨的手臂,缓缓无力地张起面来,那蓄满怜恚的泪窝里,映显着苍桑与一洼哀愁。刘欣轻揉着少年的泪面,托付之重溢于言表……
“椒风月末临盆产子,若诞下男婴,尽皆辅之;若为女婴,权作养女。自盘古开天,王无定例,良才善用,能者居之。尧有子丹朱,然丹朱不肖,未能继承尧之仁德,故思以禅让之道,传位于贤。”董贤一听就曳袖哭道:“又说那话,奴家不听。”
“天下为公,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朕忝居帝位,然德薄才疏,天不假年,渴求贤能,使大汉永续,方为正道……”
刘欣忽而拽紧了董贤,与孔光等人谆谆嘱道:“朕与圣卿,不同先帝与张放,总角之交,断无行苟且之理。圣卿年少不更事,朕欲禅位还先朝旧制,着辅弼代管内外二朝,还望公等拥宥才是。”公卿一听都揖礼称喏,眉头却凝重得像砸下个掉坯。
这凉凉夏日,有流云遮日,有畅畅惠风。天空瓦蓝而透明,大地充溢着秸杆与草料的腐香。文武百官都躬身揖在了宣室殿前,无百鸟啁啾,无蛤蟆呱鸣,一切的时空都戛然而止,都支棱起两片挡风的耳扇,预备聆听这国朝重大的人事变更……
黄门令于闼前奉旨宣道:“元寿二年五月初二,策命高安侯代天署理万机,掌大司马,去卫将军,以九伐之法正邦国,加赐玉櫑宝剑一柄,长剑傍身,如朕亲临。司马下监内外二朝,另署理十三州各郡水务。皇帝诏曰:朕躬违和,为辅弼治国,主威分承,复三公旧制。人聚则强,人散则弱,同心合德,庶几有成。瞻望公等及金紫将军,惟董贤是从辅佐用命,则大治可期矣……”众卿听罢皆揖礼听命,嵩呼万岁。
五月鸣蜩,六月精阳,时光如梭,流光似刀。于椒风殿清凉阁的轩窗之内,两名宫蛾正羽扇轻摇,凉风拂面的董昭仪则端坐榻上,与席坐的侍吏杏姑闲话着家常。时有谒者报门而进,言说北宫的舆辇已进阙门。
昭仪养胎这些日子,也劳烦东、北二宫诸多照应,隔三差五便送些阿胶、鹿茸等补品过来,也或送些婴儿备用的襁褓、肚兜、衿缨及棉服云云,婆媳之间还算融洽。这阵闻听太后亲临,便由司衣整束了一番,着杏姑搀扶迎出了闼门。
北宫前导已分列两厢,各色旗旄随风飘扬;接着有四名带刀虎贲,两名内侍手执拂尘;随后有六名女娇娥,掌釆仗香合一对,熏香提炉一对,符节灯笼一对;再后有金爪一双,斧钺一双,朝天镫一双,金打扇一双,团团簇拥着一乘八抬的鸾辇。辇上有鸾铃发出的摇响,犹如百鸟戏水的脆鸣。
昭仪见皇太后喜笑盈盈下了辇驾,便趋前一步正要揖拜,却见那北宫驾前的长御女官急上前扶稳,且一脸明丽地灿笑道:“所幸北宫早有懿旨,这贵胄胞房、金贵之躯,焉能拘于宫廷常礼?太后体恤,襁褓三年免参免拜,娘娘安心静养便是。”
待二人挽手跨槛入了正殿,刚刚并坐于软榻之上,赵太后便我见犹怜地端详起来,将昭仪面上的乱发拢于耳后,又捉她小手亲昵道:“幸老天见怜,高祖庇佑,又有昭仪咬牙争气,总算开枝散叶了。不像某些石女子,占着茅坑不拉屎,镇日倚槛卖俏的,不知羞耻不羞耻。”
“母后如是说,便是臣妾的不是了。春风不渡,何来花香?皇后姊姊若是有闻,又该连夜失眠了。”皇后随手移来盘杏仁,飞燕边嗑边唠道:“朕又没点名,好意思失眠?这次又带些子孙窝儿过来,恰被她瞧见,那眼子啊喔——吊着个白睛,真磕碜死人!”
飞燕闪见身后有两名宫蛾正执扇轻摇,急挥袂呵止,回头又敦敦叮嘱皇后道:“便说这九羽华扇,不摇也罢,产后若是落下个病来,有你罪受的。”皇后低头应喏道:“臣妾知道了……”“知道便好。今日携稳婆、医侍随同过来,衣食住行都要听劝,切不可自作主张落下个病根儿!”昭仪赶忙躬身揖道:“孩儿谨尊母后懿旨。”
赵太后又命稳婆、医侍一行七人进前谒拜,末了指着一花甲老妪,“嬷嬷义姝,乃名医义姁传世后人,善产乳之疾,人送绰号′麒麟圣手',因医术高超,被先帝拜为女侍医。自今日始,我儿凡诞产、起居俱由她包揽,自己务要言听计从,宽厚待人也便是了。”
昭仪听了太后训谕,扑眨着两窝天真的水泡儿,连连颔首微笑道:“母后放心,孩儿这便记下了。”时有鲜果铺摆上案台,皇后正与太后斟酒,忽见那稳婆竟于隔间搜出一七彩香螺巵来,且怒目呵斥杏姑道:“这香螺巵上,竟敢置九真雄麝香,殊不知此为滑胎之物,日久定然一尸两命么?”说罢隔窗抛入了丛林,吓得众人无不惊怵。
白日隐曜,黛云窝灾。不知是那九真麝香侵蚀的缘故,还是久滞生湿伤了身骨,昭仪正于潭边散步,下腹陡然一陈剧疼,急急揉腹蹲下身来,忽觉头脑一阵昏厥,左手刚扶在那阑干之上,又向那残霞伸出了右手……
这是元寿二年的夏日傍晚,层叠的宫檐还跳跃着烈焰,有畅畅惠风,澹澹流霞,天色宝蓝又纯真,一如那殿脊祈雨的鸱吻。于鸱吻断头处,微露出一抹夕阳焚尽的岩浆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