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下君微。
苍负雪立在庙外,心中却反复琢磨,终于忆起当年见面之日。
那时他知晓苍家悲伤之事,徒然晕倒,待醒来,天色已晚,而雪依然纷纷而下,未有落停之势态。
他躺在寺中,睁开眼便瞧见那小孩儿。那小孩儿虽混迹山林、藏匿古寺,泥泞面容之下实有一双赤诚明亮之眸。
见到苍负雪醒,那小孩儿急急问:“你醒了?你可还好?你早时昏倒,我可急坏了,那野药果真有用啊。”
苍负雪微微摇头,翻盯着干瘪乌紫的唇,开口:“我没事,谢过,我还有要事,告辞。”
便见他艰难撑过地面,摇晃起身,准备离开。
“你才醒,如何着急走呢?”那小孩儿见状,面露着急担忧之色,“下着雪,你走哪里去?”
“我去苍院。”苍负雪冷冷开口。
“你去苍院作甚?”小孩儿走去他面前,伸开双臂,欲拦住他。
“下跪。”苍负雪冷漠说来,却是无比的悲愤。小孩儿听闻不解,只收回双臂,垂眸发愣。
苍负雪绕过他身,离去。跨过半步,又停下转身,轻声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官下君微,我爹取的,”小孩儿大声回道,声音铿锵有力,“我爹说官下有君,高位终微。我日后一定出色,盛名却谦卑。”
“好一个盛名谦卑。小兄弟,我欠你情,日后报答,告辞了。”苍负雪抱拳施礼,决然回答,随后离开。
官下君微亦抱拳回礼,“万事小心。”
他明朗地盯着眼前气度不凡之少年的背影,感概着进寺,随后又执一把伞,追出去。
“慢着,慢着……”官下君微喊着。
苍负雪回过神来瞧他,一脸疑惑,“你来作何?”
“这有一把伞,是过寺之人留下的,你放心用。路远,带上吧。”
“再次谢过,小兄弟心善,可路远,倒成累赘。”苍负雪拒绝后速然离开。
官下君微留在原地,直直挠头,随后耸肩归去。
苍负雪离去后,他们再无见面,直到后来,苍负雪大跪苍院,被苍山长者背下山,才又经破庙。
苍负雪坚决让长者送他于此,便不再行进,长者也便答应了。
长者心善,百般叮嘱他,他却只挥手告别。
长者难以放下心,卒后实在无奈,只交了好些银子给官下君微,拜托这位居庙的小孩儿对苍负雪加以照看。
除此之外,长者还请小孩一定要提及“未了的事”“未成之事”“日后的事”都等话语来打开苍负雪的心扉。
因长者清楚,苍负雪少年负气、行事慷慨,若无牵挂,寻死也是定然发生之事。
小孩儿心智纯良,自然同意,况且有银子,更不会推三阻四,可苍负雪的情况,确实让他一个小孩儿觉得棘手。
苍负雪此番借宿破庙,却不胜从前,他长久冷漠,面无表情,不食亦不语。
那盘食物放在那里,经过白昼都仍在。官下君微外出归来,总要催促他吃下。
“今日又不吃,你若是被饿死了,心中的念想也就死了。可你死了,未了之事就尽数化解了吗?”
苍负雪沉默不答。
“定然不会,你会遗憾。每每思之,悲从中来,就是来世,也纠结不止。”
“故唯有进食,才有力气解决问题。”
此话显然对苍负雪受用,他未找到上官娓之亡身,自然不能死,故他才囫囵吞食。
大概过了一月。
“你啊,好容易进食,却苦愁着脸。”管下君微见他忧伤,好奇地问,亦是为关心他作铺垫。
“你到底怎么了?”官下君微小声问。
苍负雪永远冷着脸,又像在思考。
“喂,我也需要同伴好吗?天天对着面无表情的你说话,你也不理。我真比那舞台上的戏子还匪夷可笑。”
又是好久的沉默。
“罢了罢了,我老实做的饭菜。”
“谢谢。”苍负雪悄然动着嘴唇,感慨着说。
又过了两月,苍负雪不再蜷缩而坐,开始站起身来,有妄雪下来,他立而观之,抑郁心情也随景色褪去。
有一日晚,苍负雪破天荒地邀请官下君微看雪,官小君微属实惊喜。
“你今天是不是很开心?”官下君微问。
“没有。”苍负雪定眸否认。
“你好像喜欢看雪?”
“不喜欢。”
“那你为什么邀我看雪?”官下君微撅撅嘴,不满地问。
“从前,他们喜欢看雪。”
官下君微表示困惑,他不知道苍负雪口中的他们是谁,只晓得是与苍院有关的人。
苍负雪亦不会提及,因为他有愧。愧对苍老,愧对上官娓。
“算了,我不喜欢看雪。你若想感谢,就明日煮顿吃食。”官下君微想睡觉,亦实在站不住,才耸耸肩进庙里。
“明日,我们就离开这里,你愿意吗?”苍负雪立在门口,却转头向着门内说话。
“去哪里?”官下君微听到此话,好奇地从被窝撑起来,紧盯着门,可门外那人给出的答案是不知。
“我不知道,但我想离开这里。”
“好,我陪你。反正我一个小孩儿,无亲无故、无拘无束,我们一同浪游,好有照应。”
“可是我怕,我养不活你。”
“没事,我养得活你,我的本事可不少。”官下君微信誓旦旦地开口,表达对苍负雪十足的支持。
苍负雪只仰着头,在雪中畅想。
翌日,苍负雪与官下君微离开庙,一路风尘、翻山越岭,卒后选择在一静谧无人的竹林避隐。
也是在那里,苍负雪获得了心灵上的慰藉,得到了极大的治愈,同时收获了与官下君微的手足情分。
一切向着美好的未来行进,变局却早已注定。
官下君微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生有隐病。故现出端倪之日,他只用三言两语打发了苍负雪。
苍负雪相信了他,只简单为他制药食之。
原以为几日会好,可才熬过两日,官下君微却突然大口呕吐、喷出鲜血。
苍负雪出林请药师相治,药师来看时,只表情凝重,遗憾摇头,“此病乃遗病,如今无解。”
“什么?”
“我为他针灸一番缓解疼痛,别的只能听天由命了。”药师行完术,奈何接待病人甚多,只来匆匆,又去匆匆。
竹林又只剩苍负雪和官下君微二人。官下君微面色痛苦地躺在床塌。
“你生此重病,为何瞒我?”
“我告诉你,你就救得了我吗?”
苍负雪面色凝重,眼角晕出悲凉的红色,“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我知晓,可这不是你的错。我早就知道我会死。”官下君微虚弱地开口。
“可不是现在。”苍负雪甚觉悲愤。
“没事的,陪我说会话儿吧。”官下君微极为勉强地从脸上挤出一个笑。
“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在庙里生活吗?”苍负雪神色凝重地摇摇头。
“因为我每每犯病,就很怕痛,就期盼着弥佛显灵,将我的痛苦移到路人身上。”
苍负雪沉默不答。
“你瞧,这不就转移给你了。”偌大的泪珠从苍负雪滚落下来。
“遇到你之前,所有人都说我撑不过半年。可我很厉害,居然已经活到了现在,我已经很知足了。”
“不,不要。”
“你可知道我初见你时,是什么感觉?”
苍负雪眼里噙含着泪,只简单作出回答,“那日我崩溃,定然可笑,我尚且觉得,你也是这么认为吧?”
官下君微躺着摇头,“不是,我是觉得很羡慕你,可后来你回来,我瞧见你那般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才发现我错了。”
“我羡慕你的年龄,却不羡慕你的经历。”官下君微眨巴着眼睛,欲扫开睫毛上的泪。
“你不知道,我时常会躲在被窝里偷偷流泪,我怕我真的有一天死去,你,会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官下君微倏然哽咽起来。
“我不敢想,没有我,你会多么孤单。我不敢猜测,没有我,你还会不会一直向前看。”
“我会,我会的,我会孤单。我不能没有你,我早已将你当成我最爱的家人。”
“我亦是,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我也无需再奢求更多,遇你,我此来无憾。”官下君微躺着伸出手去,却还没碰到什么,手便重重坠落。
“不要,求你不要。你无憾,可我有憾。”苍负雪大为崩溃,在经历此事之后,彻底成为行尸走肉。
他将官下君微埋葬在竹林后山,后上云院,自断情根,入掘情师之列,行掘事。
而这一切无人知晓的事情,这让苍负雪真正成为掘师的助力,此刻在这幻境中展现得一清二楚。
苍负雪再次陷入痛苦。
可他尚未走出,又被深陷另一个泥沼,他摇身走到苍院,见到上官娓,她却奋力将自己推下悬崖。
待失重之感迅速蔓延,另一更为真实的画面却又占据他的大脑,大雨滂沱之日、一把雨伞、矣雾先生倒地、戍子颖痛苦。
后来他自拔情根,又是云娘有令,命他去舞庄处理第一桩掘事,他顺利了结,继而他的生活进入死循环。
一桩又一桩掘事,和一次又一次拔根,反复十年,周而轮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