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寝室已十一点。
平日里，客厅总是挂满服饰，姑娘们挤着晾衣服、排队洗澡、集中刷牙，凌乱得让人烦躁，但又热闹得让人有安全感。今晚，客厅的灯被熄灭了，三间卧室只有两间亮着灯。李心悦一如既往地吃零食看电视剧，脚下散落了一小摊坚果壳。另一间里，贾娇仪早早回家，留了一张涂涂画画、五颜六色的小字条，感谢大家一个学期的和睦相处并预祝大家新春快乐；陆汇不知去向；吹风机嗡嗡作响，康庄在吹头发。
“原来你在宿舍呀！”若乔将书包放在门边的写字台上，“早知道叫上你一起吃酒酿了。”
“我说呢，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原来在宵夜。”
康庄个子不高，短短乌发又亮又硬，直直伸在额前。她有一张圆而黝黑的脸，额头宽，细长的眼睛平铺在淡而长的眉毛下，略显沉静冷漠。她总穿拉链运动衫裤、运动鞋，话不多，走路、吃饭、洗漱、骑车速度都极快。尤其是骑车的时候，远远望去像个小男孩。
“对呀，我、隋然和乐柠。你真的不回家过年吗？”若乔说着蹲下身子，从床底掏出行李箱，准备收拾行李。
“不回，我早就拿定主意了。我列了一个学习计划，每天都很满。”康庄说着把吹风机放到了若乔桌上，“这个你要带着吧，整个学期都用你的，谢谢了！我再去买一个。”
“我不带，你也别买了，吹风机这东西，一个房间有一个足够了。”若乔说着起身又把吹风机放回了康庄桌上，接着说：“插班生考试的时间定了吗？”
“定了，今天刚出来。四月份笔试，前百分之十的学生五月份面试，我报名的学校和专业录取三个人，最终综合排名前三的学生，六月份就能收到录取通知，九月就可以去新学校念书了。”
“一共多少人参加？”
“今年一共有一千多人报名。我报的学校有五百人，再聚焦到专业有三百多人。”
“这可真是百里挑一。听说考题很难啊！”
“‘听说’的都不准确。当我真正开始按照目标去看书、做题，发现没那么玄乎。所谓山在远方，路在脚下。”
不知不觉，康庄和若乔都放下了手中的事情，坐在各自书桌前的椅子上聊了起来。
“好佩服你。你报的是数学专业吧？我见你一直在看数学方面的书。”
“是。我报考的是东港师范大学的应用数学专业。我发现，如果不学好数学，金融之路是走不远的。”
“天哪，那我可怎么办！我没什么天赋，高中数学那点东西已经要了我半条小命了，现在面对高等数学我也经常两眼发黑、一头雾水。要说根本的，我对数学一点兴趣都没有，没有动力去主动学。”若乔无奈地竖起胳膊托着腮。
“你怎么知道自己没天赋呢？”
“比如，极限概念，你和乐柠不用老师解释、甚至不用思考就能理解，可我就得想半天，甚至还得去查网络上的老师或者学生怎么理解，然后我才能慢慢理解。”
“其实，我们和真正的天才比，比如费曼、陈景润，都是没天赋的。真正决定学术发展和技术发展的就那么几个天才，我们只是需要理解并且会运用就可以。数学是个工具，和工人在车间里操作机器一样，我们操作数学，只不过有快有慢而已。既然是工具，它就是个中性的东西，你为什么就这么不喜欢呢？”
“我不知道，天生的？”
“不太同意。举个例子，我以前一直觉得自己不喜欢吃桃子，来了东港才知道，我只是不喜欢吃我们老家那种又小又涩的桃子而已，东港的桃子又脆又甜，我就喜欢上了。我以前不喜欢桃子，只是因为吃不到好桃子。你现在觉得自己不喜欢数学，可能是以某种方式学习某种数学，体验不好。你能列举出来求学过程中遇到过哪个数学老师让你印象深刻、感激涕零吗？”
若乔快速地回忆，但她只想到了刘振彪的蒜头鼻，答道：“没有。”
“也难怪，真正的好东西必然是极少的。我是小地方来的，遇到的好东西更少，但是我一辈子都会感谢我高中数学老师。她不仅教我们概念和做题方法，还教我们去理解本质，去寻找价值，让我们感受到数学是有美感的，学数学是有价值的。另外，数学是一个宏大的学科概念，它有好多细分领域，你可能只是没有遇到好老师、没有以好的学习方式，学习擅长的那类数学罢了。比如说，我觉得你空间感和方向感都挺好，几何应该学得不错吧！”
若乔想了想——还真是，但转念一想，几何优势必须建立在代数的基础上，便说：“可是我代数不行，好多几何题又得用代数方法解。而且，金融专业学的数学里面，几乎没有几何的成分。”
“别气馁，这学期我们只学了高等数学上册，下学期还有下册、线性代数，再下学期还有概率论和统计学……”康庄看若乔的眼神渐渐充满焦虑，忙说：“这些课你单看可能觉得有挑战，但是随着我们专业课学的越来越多，你也许能发现数学的工具性和实用性，一旦你发现了这些，你对数学应该就会慢慢产生兴趣了。”
“啪嗒”一声，李心悦关了客厅的灯，不见其人，只闻其清脆的嗓音带着快乐的情绪高喊一声：“我明儿一早赶飞机，我睡了啊！祝你们新年快乐！”
若乔这才想起她拉开的行李箱，这才在康庄的协助下，匆忙收拾妥当，直至洗漱完毕已是凌晨一点。
平日里，陆汇在上铺，她身子重，稍稍翻个身，整个床都在摇晃。刚入学时若乔一度失眠，担心看起来质量不太好的框架床会在陆汇庞大的身躯和不安分的身体下垮塌。渐渐地，她似乎接受并适应了恐惧。陆汇没有想象中那么重，床的质量也比想象中好。她想起这个安全隐患，依然会在心中祈祷神明保佑——虽然她不知道该找哪位具体的神。
行李箱被塞得鼓鼓的，安静且随意地蹲在床边，等待新的早晨。今晚，没有晚归的室友，没有好动的上铺，经历了一整天的考试、庆祝和与康庄的深夜对谈，若乔本该珍惜这安静的假期前夜，快速入睡，但她失眠了。
她在想，自己的人生幕后，是否真的有一位神，操纵着她的缺陷、天赋和命运。大学的第一个学期结束了，新的春天即将到来，如果有什么愿望，若乔希望得到一把钥匙，打开一扇与神明对话的门，解锁捆绑与束缚，弥补缺陷、发挥天赋、掌控命运。这个神是谁？这个入口在哪儿？如果数学是一头暴躁的野兽，她想寻找方法去抚顺它的皮毛，平静地与它四目相对——这是她给神的第一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