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橡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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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利店的冷柜在午夜发出细碎的嗡鸣,我舔着融化的香草甜筒,奶油顺着指缝滴在磨砂玻璃上,晕开浅黄的痕迹。耳机里突然漫出《未及许愿的星群》的前奏,收银台暖黄的灯光将玻璃罐里的星星糖照成细碎的银河,恍惚间又看见十六岁的林砚之趴在课桌上,自动铅笔尖在粉蓝格子橡皮上轻轻划动,碎屑簌簌落在蓝白校服前襟,像撒了把未及许愿的流星。

他是开学第三周转来的插班生,被班主任安排在我左手边的空位。那天他抱着课本坐下时,金属薄荷糖罐磕在木质课桌上,叮的一声惊飞了窗台上啄食粉笔灰的麻雀。我注意到他课本边缘画满简笔漫画:扎双马尾的女孩抱着银白色的鲸鱼,在棉花糖似的云朵里游弋,每幅画的右下角都藏着极小的砚字,像躲在猎户座背后的暗物质,只有凑近了才能看见。

借橡皮。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指节敲在课桌边缘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我递过那块用旧的粉蓝橡皮,看着他接过时指尖在橡皮侧面摩挲——后来我才发现,每次归还时橡皮上都会多出新的刻痕:第一次是五瓣的樱花,花瓣边缘留着铅笔打稿的浅灰印子;第二次是戴着红围巾的小熊,围巾末端还飘着三根没擦干净的线条,像被风吹乱的线头。直到某个午后,我在他摊开的草稿本里看见整页的橡皮素描,每个立方体上都刻着不同的星座,金牛座的牛角、天蝎座的尾刺,最后一页画着穿校服的女孩,马尾辫梢缠着细链子,正是我总戴在手腕上的那根。

艺术节的速写比赛在操场梧桐树下举行。我抱着作业本假装路过,看见他站在画架前,炭笔在画布上快速游走。画纸上是穿白衬衫的女生侧影,风掀起裙摆的弧度像要拥抱某颗坠落的星。模特是隔壁班的陈同学吧?我踮起脚凑近,他突然慌乱地扯过帆布盖上画架,耳尖红得比树上正盛的木棉花还要鲜艳。后来听评委老师说起,那幅画名叫《未完成的光年》,画布右下角用银粉勾着极小的星座图,正是我出生那天的星象——双子座α星与β星的连线,像极了鲸鱼尾鳍的形状。

梅雨季来临时,他的薄荷糖罐换成了磨砂玻璃药瓶,里面装着晒干的茉莉,碎花瓣在瓶底堆成雪。我妈说喝这个退火。他把瓶子推过来时,指尖划过我正在抄歌词的笔记本,停在你是我写了一半的诗,每行都藏着宇宙的褶皱那句上。我慌忙合上本子,没看见他低头在课桌上用橡皮屑堆出座微型金字塔,顶端郑重地放上片完整的茉莉花瓣,像给未说出口的话盖了座透明的碑。雨滴敲打玻璃窗的声音里,他忽然说:其实鲸鱼是会飞的。我抬头看见他望向操场的方向,积雨云在远处翻涌,恍惚间真觉得有银白色的巨鲸掠过云端。

毕业前最后一次班会,教室后墙贴满了同学们的心愿便利贴。林砚之在打铃前塞给我个牛皮纸信封,转身时校服后摆扫过我的课桌,带着淡淡的茉莉香。我躲在图书馆顶楼拆开,里面掉出块刻着双子座的橡皮,棱角被磨得温润,还有张泛黄的明信片——正面是他临摹的梵高《星月夜》,漩涡状的星空里,他用白墨水画了只展翅的鲸鱼,腹部鳞片闪着细碎的银光,旁边写着:如果鲸鱼长出翅膀,就能驮着人去看永远不落的极光。那是我们在教学楼顶楼聊过的傻话,当时他指着夜空中模糊的星子,说每颗星星都是鲸鱼呼吸时吐出的气泡。

第二天他的座位空了。班主任说他父亲工作调动,举家迁去了北方。我攥着那块双子座橡皮,突然想起每个数学课的午后,他总会在草稿本上画小漫画:扎双马尾的女孩站在鲸鱼背上,手腕上的细链子闪着微光,背景是用公式拼成的星云。原来那些藏在课本边缘的砚字,那些橡皮上的星座刻痕,都是他没说出口的坐标,指引着某颗只属于我们的小行星。

此刻便利店的广播在催促打烊,我望着玻璃罐里的星星糖,突然明白林砚之留给我的,是藏在橡皮刻痕里的整个宇宙:那些樱花与小熊是春天的密码,茉莉花瓣是雨季的信笺,明信片上的鲸鱼是我们共同的秘密航线。就像歌里唱的:我们的故事停在星云裂隙前,你没看见的尾音漫成银河碎片,主唱的声音像块被时光磨圆的陨石,带着宇宙深处的冷与暖,沉在记忆的河底。

走出便利店时,夜风掀起校服外套的衣角,我摸出兜里的旧橡皮,双子座的刻痕已被岁月磨得浅淡。月光下,那些曾被忽略的细节突然清晰:他每次借橡皮时指尖的温度,速写比赛时慌乱的耳尖,还有毕业那天信封上没贴邮票的空缺——原来最动人的遗憾,从不是错过与分离,而是那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温柔,像橡皮屑聚成的小塔,像明信片上未干的白墨水,像永远停在十六岁的、没敢飞起来的鲸鱼,在记忆的星空中,永远闪着微光。

耳机里的歌声渐歇,最后一句歌词散在夜风中:原来我们早把彼此写成了,宇宙里最沉默的双星。我望着远处路灯连成的光带,忽然懂得,有些故事不必有结局,就像鲸鱼不必真的飞起来,那些未说出口的话,那些未递出的礼物,早已在时光中织成星群,永远照亮着十六岁的夏天——那个薄荷糖与茉莉香交织的季节,那个藏着无数小秘密的、属于我们的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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