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暴风雨中的静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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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江市图书馆,这座矗立在老城区中心、爬满常青藤的灰白色建筑,往日里只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低声询问。

但“文渊阁”论坛那颗名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惊雷,其冲击波正以惊人的速度,从虚拟世界狠狠撞进现实。

最先感受到震荡的是图书馆的对外服务台。

“叮铃铃——叮铃铃——!”

电话铃声像疯了一样,从清晨开馆那一刻起就没停歇过。年轻的女馆员小陈接起一个,刚说句“您好,临江市图书馆”,话筒里就传来连珠炮似的追问:

“喂?你们图书馆是不是有个诗人?叫青衫客?”

“那首《面朝大海》的作者在吗?我要采访他!”

“我是《星城晚报》的,预约采访!请问陆言老师今天在馆吗?陆言?不对?那青衫客真名叫什么?”

“我是‘文渊阁’论坛的版主!我们想邀请青衫客老师做个线上访谈……”

小陈手忙脚乱,额头冒汗,一边机械地重复着“对不起,我们不清楚您说的青衫客是谁”、“没有预约采访”、“图书馆工作人员信息不便透露”,一边求助地看向旁边的资深馆员王姐。

王姐眉头紧锁,她也接到了几个类似的电话,还收到几封措辞激动、要求转交“青衫客老师”的电子邮件。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陌生的躁动。

没过多久,真正的“风暴”抵达了图书馆大门外。

几辆贴着不同媒体标识的面包车、轿车歪歪扭扭地停在图书馆门前的空地上。

扛着摄像机的、举着录音笔的、拿着采访本的男男女女,呼啦啦涌了下来。他们眼神锐利,步履匆匆,目标明确地冲向图书馆大门,像一群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

“就是这里!IP地址最后定位就是这儿!”

“快!别让人抢先了!”

“青衫客!一定要找到青衫客!”

保安老张,一个在图书馆干了快二十年的敦厚汉子,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他下意识地张开手臂,试图拦住这群明显不像是来看书的人。

“哎哎!各位!各位!图书馆重地,保持安静!你们是……”

“大爷!我们是记者!找你们图书馆一位笔名叫‘青衫客’的大神!写诗的!”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年轻男记者语速飞快,试图往里挤。

“对啊大爷,通融一下!这可是文化大事!”一个女记者举着手机,镜头已经对准了老张略显慌乱的脸。

“我们保证不打扰别人看书!就找个人!”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附和。

老张被推搡得有些趔趄,脸涨得通红,只能徒劳地喊着:“安静!安静!图书馆里不能喧哗!什么青衫客?我们这儿没这个人!你们不能进去!”

这边的骚动早已惊动了图书馆内部。阅览区的读者们纷纷抬起头,好奇又有些不安地望向入口处传来的嘈杂。低声的议论开始蔓延:

“外面怎么了?”

“好像来了好多记者?”

“听说找什么‘青衫客’?写诗的?咱们图书馆还藏着这种人?”

就在这一片混乱的中心,陆言的身影出现在通往古籍阅览室的走廊转角。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作服,手里捧着一摞刚从库房调出来的旧期刊合订本。

他目不斜视地走过服务台,对小陈和王姐投来的焦急、询问的目光只是微微颔首。便径直走向古籍阅览室,推开门,走了进去,又轻轻将门带上。

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大部分噪音,室内只剩下古籍特有的沉静气息和窗外透进来的、被窗棂分割的安静阳光。

古籍阅览室里人很少,只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教授在角落里伏案疾书。

陆言走到靠窗的一个位置,将期刊放下,然后拿起桌上一个老旧的、掉了漆的保温杯,走向角落的开水间。

他拧开水龙头,清澈的水流注入杯中,发出单调的哗哗声。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仿佛刚才经历的不是一场媒体围堵,而只是完成了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取书工作。

门外的喧嚣还在继续,记者们显然不甘心被一个保安拦住。

“大爷,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不进去,您帮我们问问,哪位老师是‘青衫客’?或者,您让我们进去看一眼?就一眼!”鸭舌帽记者还在软磨硬泡。

老张满头是汗,态度却异常坚决:“不行!图书馆有规定!你们这样吵吵嚷嚷,影响读者学习!再这样我叫保卫科了!”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响起:

“都在门口吵什么?”

图书馆馆长李为民沉着脸走了出来。他是个五十多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男人,此刻眉头紧锁,显然对眼前的混乱极度不满。

记者们像找到了突破口,立刻调转“枪口”。

“李馆长!您好!我们是……”

“李馆长,请问贵馆是否有一位笔名‘青衫客’的工作人员?那首《面朝大海》……”

“馆长,能否安排我们见一见这位老师?这是文化界的盛事啊!”

李为民抬手,压下七嘴八舌的提问,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嘈杂:“这里是图书馆!是供市民安静阅读、汲取知识的地方!不是新闻发布会现场!”

他目光扫过记者们,带着明显的不悦。“我不知道你们说的什么‘青衫客’。我们图书馆的工作人员都在各自的岗位上,恪尽职守地为读者服务。请你们立刻离开!不要干扰图书馆的正常秩序!否则,我只能请保卫处处理了。”

馆长的强硬态度让记者们一时语塞。看着李为民不容置疑的眼神和旁边虎视眈眈的保安,再看看图书馆内那些投来的、带着谴责意味的读者目光,这群原本气势汹汹的记者,气焰终于弱了下去。

有人悻悻地收起设备,有人不甘心地又拍了几张图书馆外景,最终还是在保安的“目送”下,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大门重新关上,馆内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但一种无形的震动感,依旧在空气中残留。

小陈和王姐长舒一口气,老张擦了擦额头的汗。读者们低声议论着,目光时不时瞟向古籍阅览室紧闭的门,又或者好奇地打量着每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馆员。

陆言端着接满水的保温杯,从开水间走回座位。他拧紧杯盖,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然后,他拿起一本摊开的、纸张泛黄的《诗刊选辑》,目光落在那些早已被时光尘封的诗行上,仿佛刚才门外的一切从未发生。

窗外的阳光落在他沉静的侧脸和书页上,只有书页翻动时细微的摩擦声,证明着时间的流淌。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

《瓷文学》编辑部大楼,一间堆满书籍和稿件的办公室里,副主编楚山河正对着电脑屏幕,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屏幕上显示的,正是“文渊阁”论坛那个被标红置顶的帖子——《回答》(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以及下面海啸般汹涌的评论。

楚山河五十多岁,鬓角微霜,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深邃。他是国内文坛举足轻重的评论家和编辑,以眼光毒辣、品味严苛著称。

此刻,他电脑桌面的另一角,还开着助理刚刚发来的邮件,里面是关于这首诗作者“青衫客”的初步背景调查报告,信息寥寥,只有一行字引起了楚山河的注意:IP来源锁定:临江市图书馆内部网络。

“临江市图书馆……”楚山河低声自语,手指在桌面上敲击的节奏加快了些。

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小刘,帮我查一下临江市图书馆的基本资料,尤其是他们古籍部和地方文献部的人员构成,有没有特别擅长诗歌创作或者理论研究的。”

吩咐完助理,楚山河的目光再次回到屏幕上的那首诗。他逐字逐句地默读着,越读,眼神中的凝重就越深。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关心粮食和蔬菜’……‘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喃喃念着这些看似简单平实的句子,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作为一个浸淫文学数十年的老编辑,他太清楚这字里行间蕴含的力量了!

“纯粹!”他低声惊叹,“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没有技巧的炫技,没有情绪的滥觞,只有最朴素的语言,构建出最辽远温暖的意境。但……”楚山河的眉头皱得更紧。

“这温暖之下,是巨大的孤独和无法言说的悲伤!‘从明天起’的反复咏叹,是期许,更是对‘今天’的否定与无力。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这博爱的背后,是何等深沉的孤寂!‘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只愿’,是超脱,还是彻底的绝望?”

他猛地靠向椅背,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眉心。这首诗像一枚纯净的水晶,乍看通透温暖,细看却折射出生命底色的复杂与沉重。

它击中了这个时代最隐秘的痛处——在物质喧嚣下的精神漂泊与幸福饥渴!

“天才之作!”楚山河重新戴上眼镜,眼神灼灼,“绝对是天才之作!这种对语言的绝对掌控力,这种穿透表象直抵人心的洞察力……多久没见过了?”

他拿起那份只有一行有效信息的报告,盯着“临江市图书馆”那几个字,仿佛要将其看穿。

“一个图书管理员?”他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疑问和强烈的好奇,“不,不可能仅仅是管理员。这诗里的气象和哲思,绝非池中之物!”

一个念头在楚山河心中迅速成型:必须亲自去一趟临江!无论如何,要找到这位“青衫客”!这样的人,这样的才华,绝不能埋没在故纸堆里!

他立刻拿起电话,拨通了助理的内线:“小刘,帮我订最快一班飞临江的机票。另外,联系临江市作协的朋友,就说……《瓷文学》有个重要的选题需要实地调研,请他们协助安排一下对临江市图书馆的访问,特别是古籍和地方文献部门。”

挂断电话,楚山河的心绪依然难以平静。他再次点开那首诗,目光落在最后一句“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上,久久没有移开。

窗外京城的喧嚣似乎远去,办公室里只剩下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以及屏幕上那首仿佛带着海潮气息的小诗,静静地散发着震撼灵魂的光芒。一场跨越千里、目标明确的“寻人”行动,已然在他心中启动。

而风暴中心的临江市图书馆古籍阅览室里,陆言刚刚合上那本《诗刊选辑》,站起身,走到一排标着“科幻/未来学”的书架前。

他的手指在一排书脊上缓缓滑过,最终,停留在几本有些陈旧、显然借阅率不高的书上——《地球往事:科幻理论初探》、《太空殖民构想》、《基础物理学与宇宙图景》。

他抽出了其中一本,随意地翻看起来,目光沉静,仿佛只是在打发一段寻常的工作间隙。

窗外的阳光,正好落在他手中那本书深色的封面上,照亮了书名中的一个词:“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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