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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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夜寂寂,冷月无声,银霜浸染谁家庭院一树寂寥,又在谁的梦里苍凉了人生。

他不明白,为什么富丽堂皇的所在会有这么一处不堪之处,破败老旧的陈设,到处杂草丛生,长满青苔的老井旁缺了一角的红棕色掉漆木桶,一根不知沾了什么东西的麻绳牢牢套在桶柄中央。他环顾四周,以期找到能安抚心灵的东西,果然,不负所望,在那寂静的角落下,他看到了唯一的景色:一颗稀稀拉拉结着几个果儿的石榴树波澜不惊地立在角落,似要吓唬谁。树旁一小片空地上同样稀稀拉拉长着几颗菘菜,虽然稀拉,那菜长势却很好,有一飞冲天,一气呵成,叫人无法阻止的势头。

他看了看,突然皱眉,不止这些!他好像又漏了什么东西!每次都是这样,下意识地感到不满,但是实在想不起是什么东西。就在他为此感到苦恼时,一双黑浸浸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那眸子应该纯洁懵懂?可是为什么看向他的目光如此愤怒或者说,带着滔天恨意和不、甘?难道他看错了?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不可能错!因为每次都一样!心底有个声音在否定他,那么果断,同样带着愤怒,但是他不知为何会这般。

正想着,一位妇人自残破的屋内走出,手上拿了件陈旧的布衣,走路一拐一拐的,慢却平稳。每次见,那妇人都是笑容满面,补了很多次的麻布素衣看着却很整洁,长发束于脑后,虽相貌平平,却让人舒心。

不知为何,只要见到她,他便觉着温暖安心。

妇人穿过他径直走到男孩身边,将那布衣披在男孩身上,温温柔柔地絮叨

“奴儿,来,娘亲给你穿衣衣,一会儿该着凉了。”

看见娘亲,男孩笑得灿烂,跑过去,抱住那妇人的腿,糯糯的童音满是依赖

“娘亲娘亲,抱抱抱抱。”

那妇人一笑,俯身捏捏孩子的脸,给他穿上衣服,将他抱起,搂在手中

“我的奴儿又长大喽!来,娘亲亲亲。”

妇人额头抵着孩童额头,将那孩童逗得咯咯笑。他看着,莫名悲伤,不不,她来了!她又来了!心底的声音响起,下意识皱眉。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门被重重踢开,是那个丑恶的女人惯用的方式!他很惊讶,那个女人一点也不丑,相反,以他的标准来看,她至少是美丽的。鬓发如云,锦衣华赏,环佩叮当,贵不可言。女子径直向那妇人和孩童走去,身后一队仆从跟着。

妇人见状,急急放下孩童,将他匿于身后,见那女子走近,神思怯怯,眼中满是恐惧。

“夫、夫人。”

“怎么,长胆子了,见到我都不用见礼了?还是,你以为世子袭位,就能记起你和你那野、种?”

“夫人饶命,奴婢不敢,请您放过奴儿,都是奴婢的错!”

妇人跪下,磕头求饶,声音悲戚。

女子听了,摆弄指甲的手一顿,斜睨妇人一眼,冷光直射,直叫那妇人遍体生寒,瑟瑟发抖。女子冷哼一声,伏低身子,在那妇人耳边道

“放过你们?谁来放过我?”

那女子一顿,突然反手重重一甩“啪”的一声脆响,妇人捂脸跌倒在地,一抹殷红自嘴角流出。男孩怔怔地看着,呆愣间,被女子抱起

“乖,待会儿让你看看好玩儿的。”

而后冷眸一扫身后众人,冷声

“混账!打痛我的手!你们还愣在那干嘛?给我好好教训这贱人!”

“是!”

几个婆子上前,拉起那妇人,让她呈跪立之势后,抓住那妇人的手,反剪于身后,另外两个婢子上前,抬手轮流扇去,霎时间,安静的院中热闹非凡,“啪啪”声不绝于耳、孩童哭泣声,女人狰狞的笑声……过了好一会儿,那妇人被打得口血直流,鼻青脸肿,昏倒过去。

几个婆子见状,放开她,“砰”的一声响动,妇人侧身倒在地上蠕动着。

孩童看见母亲被人欺负,挣扎着从女子身上下来,无意间抓花了女子的脸。这一抓,将她尚未平息的怒意再次揭起,女子尖叫一声,放开男孩,捂脸。而后提着男孩破旧的布衣,怒目圆睁,似要将他一口吞下,男孩睁大泪眼,抽噎地看着她,女子将男孩提到半空,而后一脚踹醒妇人,妇人虚弱地睁眼,见状,惊骇地坐起,爬到女子脚边,抱着她的一只脚,哀求

“夫人,都是我的错,我求求你,不要,不要难为他!求求你,他还那么小,求你看在世子的份儿上,求你饶过他!”

女子俯视那妇人,眼中透着恨意的光,对身后的婆子命令

“你们过来提着他!”

婆子上前,抓住那男孩,男孩挣扎着,婆子甩手给了他一巴掌,妇人惊叫一声,眼泪簌簌直流。

女子皱眉,低喝

“谁让你动他了!”

“是!奴知错了!”

女子一脚踩在妇人身上,妇人闷哼一声,只听女子冰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想救他么?”

妇人趴在地上,双手握拳,点头

“求您放过他!让奴婢做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妇人点头如捣蒜,女子邪魅一笑,招手对身后的婢子道

“拿上来!”

“是!”

婢子捂着鼻子,将那东西端至妇人跟前。妇人看着一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骚臭味红绸之物,忍不住皱眉。

女子见状,笑了笑,站远,抚了抚衣袖

“这是我新制的良药,里面加了上好的椒泥、陈酿、还有狗血和——马、尿。只要你喝了它,今天,我就饶了这孽畜!不然,可别怪我翻脸无情!”

那妇人闭目,握紧手心,最后看了眼吊在半空满是惶恐的男孩,点头

“奴婢喝!奴婢这就喝下!求您,一定放过奴儿!”

说完,那妇人端起碗,仰头灌下,红色液体滴下,将那满是尘土的素衣染红,他看着,张口嘶声喊到“不!”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钻心之痛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挣扎着,恍若坠入泥潭……

“爷!”

“不要!”

“爷!醒醒!”

“爷!”

耳边嗡嗡的轰鸣声响起,魏镜满头大汗,只觉呼吸困难,倏的睁开眼。

见人醒了,谭齐松了口气,皱眉,这个月第几次了?这么下去不行啊。

扶他坐起,递上汗巾。

魏镜接过,擦拭额头和脖颈,开口声音沙哑

“什么时辰了?”

谭齐递上温热的茶水回他

“寅初三刻刚过,爷,该早朝了。”

“嗯,你先出去准备吧。”

“是!”

魏镜坐在床边发了好一会儿愣,而后一抹脸,向洗手架边走去……

为政殿

“徐州一案查得如何了?”

“禀圣上,已有新的进展了,臣正寻找当初岐王命人铸造试样,也是唯一拿有备用草图之人——铁匠福佳同。”

“哦,那何时能找到?”

“臣自当尽力,只是,在追查同时,臣发现,找福佳同的,不止臣一人。”

“还有其他人?”

“是,臣以为有人暗中保护福佳同,或者又有人想要杀人灭口。臣一定尽快找到他!”

“嗯,此事可不能再拖了!”

“是!”

“岐王,”

“臣在。”

“今日脸色怎么如此之差?手伤还未好?”

“谢陛下关心,臣伤已痊愈。可能昨夜未休息好,有些疲惫。”

“如此,还有三日便到婚期了吧?”

“是。”

“这几日你便在家好生歇着,不用当朝了。”

“是,臣谢过陛下。”

魏镜俯身作揖敬谢皇恩。

“众卿可还有别的事?没事便都散了吧,年关已至,大家也该准备准过年节了,朕就不耽误众卿家了。”

“微臣惶恐!”

众大臣齐齐跪下,天启帝摆摆手,朱承德扯着嗓子

“退朝!”

“臣等恭送皇上!”

……

冬日里的夜来得早,闻昭用完晚食,被闻父叫去了西阁,来到房门前,见里面燃着灯,闻昭推门走进,闻爹回头,温声

“昭儿,来了。”

“嗯,您怎么还在这儿?王嫂正说呢,给您准备的酒菜都凉好久,她都热两回了。”

“不碍事,来,过来看看王爷送来的冠帔揄翟,真是美啊!”

闻昭依言走了过去,她的嫁衣被一丝不苟地晾在衣架上,旁边梳妆台上放置着礼冠和一应配饰,闻昭与父亲并肩而立,默默打量着,礼服层层繁复,最外是深青色对襟暗团花纹广袖外衣,浅青色绸质披帛缠于袖上,袖口与襟口绣有云锦图案。往里是桃红色绿绦镶边对襟大袖衫短上衣,与之相配的和披帛同色的缠枝纹长裙静静地躺在一旁的矮榻上。

闻昭看着手不由自主伸出,闻爹拉住她

“别动!这个得到你出嫁那日才能碰。”

闻昭讪讪收回手,连忙道

“我只看看,不动不动。”

说完,转向梳妆台,看起冠饰,入眼便是花钗九树,金珠细钿,珠光宝气,华丽至极,再看那霞帔,两条珠玉镶饰的罗带缝合在一起,尾端坠嵌金帔坠,状如水滴,小巧玲珑,愈发衬得整个帔子精细别致。

见她看得入神,闻爹笑道

“如何?可还称意,可是劳陛下殿下费心了的。”

闻昭回神,扯唇顺着他的话应

“满意满意,天家礼制自是挑剔不来,”

一顿,又似感慨

“前头都看别家姑娘操持这些物事,现下也终于要轮到我自个了。”

“可不是,我盼这天可是好几年了,也是争气,看谁还笑话我闺女是没人要的老姑娘。”

闻昭横老父一眼,不满

“怎么就老姑娘了,人古书上可说女子二十而嫁,正当年,有利生育的呢。”

闻言,闻父冷哼一声,反问

“你那古书就没告诉过你,搁几朝前,女子二十未婚配者,视为违法,全家皆要遭罪的?”

闻昭一哽,一时没声,闻父‘再接再厉’道

“你呀,净会看些没用的,也不知岐王殿下是怎么看上你的。”

闻昭撅嘴,气恼道

“爹呀,你怎么就知道打击我呢,你家姑娘哪有那么不堪,我还是很有优势的好么。”

“优势,你每天除了给我惹事生非,倒看不出其他能耐的。”

“谁说的,你看,放眼全京都能打赢你闺女的那是寥寥无几,我也称得上是女中豪杰了。”

闻爹听乐了,瞥自家闺女一眼,没好气道

“哼,你就可劲儿吹吧,要我说,那是你见识少还没遇着对手罢了,再说,你一姑娘家,难道指望靠做女中豪杰养活一辈子不成?”

说到这,闻爹一顿,忽然叹气道

“这也都怪我,没事让客兄教你什么武学,耽误你这么多年。”

闻昭赶忙安慰

“爹,我这挺好的,还多亏师父教我习武呢,不然我哪能成天这样活蹦乱跳的。”

闻爹一默,点头笑笑

“是啊,你小时候身子弱,算命先生还说你活不过六岁,可把我吓着了,到处打听能救你的法子,一想,习武能强身健体,我那会儿忙,周全不了你,好在客兄出现,肯主动收你为徒,便让你跟着学了。没成想,你虽是女娃,可这性子,这身姿,无一不随男儿,唉,要你是个男娃,也能继承你爹我的衣钵了。”

闻昭一听,反驳道

“爹,你之前可不这样说,你不是说幸得我是个女娃,早点嫁出去也好教你省心!”

闻爹一哽,看她一眼,嗔怪道

“个死丫头,真记仇!”

两人正说着,忽而响起扣门声。

“侯爷,这边饭菜快凉了,您看要不要再重新张罗?”

父女俩对视一眼,闻父应道

“不劳烦王嫂了,我这就过去。”

对闻昭道

“陪爹吃顿饭,再过三天,你就不能像这样陪着爹了。”

闻昭不乐意听这话,嗔他

“您这说哪的话!我是去嫁人,又不是送——”

“嘘,这孩子,嘴咋像没把门,净说胡话。”

闻昭……

这感动就不能留久点儿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