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恍惚之中,倏忽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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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缕光透过飘窗,抹在了卧室的象牙白墙上,突如其来的一许温暖又将陈千的思绪拉回了现实当中,2014年3月里平常的一天。陈千躺在床上,抬头环顾四周,装修略显简约的卧室,没有专门找木工来定制衣柜,担心占了空间,就买了可移动的实木衣架,再挂上一层白纱,衣柜就成了。而居家的那些大件衣服和床上棉被,床底还有一个收纳空间,刚好够用。

“喂,你睡醒了没?”

“刚起来一会儿,咋啦,你到陇山啦?”

“嗯嗯,差不多下午五六点的样子到,这次开车开得太辛苦了,我中午可能要找个地方停车眯一会儿。”

“好嘛,一定要注意安全,慢一点没关系。晚上到了,我在嶲州古城给你接风洗尘。”

“哈哈哈,好勒!就是等你这句话了嘛。这次出门一路上没啥好吃的,我可是已经想念陇山烤串和啤酒很久很久了,晚上见!”

“晚上见!”

挂断蓝牙电话,王睿还在大理去往陇山的盘山公路上飞驰。这次出门自驾,跑了滇西北不少峡谷雪山,陈千早前陪王睿走了一程,后来因为有事就提前返回了陇山。

其实,早在陈千还未提前返回陇山之时,王睿就隐约察觉到了陈千身上的一些困扰,像重重云雾中的雪山,看不真切。陈千似乎不大愿意让他的烦恼又来继续困惑王睿,俩人本就是出来踏雪寻幽的。不过这次抵达陇山,王睿心想着无论如何都要一探究竟了,一瓶酒不够,那就来两瓶,就陈千那个酒量,最多四五瓶就倒了。想到这里,车载蓝牙音乐里刚好播放着拾光者计划的新歌《奔赴未来》,王睿不自觉地笑出了声来。作为认识差不多20年的老友,陈千这一路走来的大体状况,王睿应该算是除了他本人之外最“熟悉”的了。

2006年6月从金陵农林大学毕业后,陈千就不顾家人的反对,执拗地从惠水踏上了前往大陇山支教的路。照陈千后来有次醉酒后淌着眼泪撕心裂肺地诉说:老爸送他独自踏上去火车站的大巴,他透过车窗,看着老人矮小瘦弱的身躯,身上穿着多年以前的老旧衬衫,被慢慢拉在身后,默默留下来了泪,心里阵阵翻滚,心想这一辈子,或许会辜负老人。来时路上,父子两人并未多聊,坐着老爸自己动手改造的电力自行车,用料全是老爸上班顺手捡回来的,包括蓄电池也是。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老人多是期盼年轻人能够回心转意,或是用支教的身份为以后谋个出路,年轻人则更多地是顺着老人的言语,不过多地将内心想法轻易言语。

陈千的家离我家不远,隔着一条东溪,在川东丘陵地区明月山余脉的杨家山脚,如同太师椅的杨家山两侧分别有一股清流从明月山涅涅而出,造就了风景别致、潭幽水清的处处小峡谷,两股清流在杨家山后和山前都差了两三公里便要汇合,但转头又都奔向别处,终是在那条长江的支流东溪隔着约莫5公里的距离见了面。望子成龙的想法,不仅陈千的父母有,王睿的老爸老妈也有,这在中国所有的乡村地区应是普遍现象。父辈经历过食草根,朝不保夕,当然希望子女能够通过上大学谋得一个“铁饭碗”甚至是“金饭碗”,光宗耀祖一回,哪个年代哪个朝代不都是这样,何况陈千还是从金陵农林大学这样一所在国内都排得上号的重点高校毕业。其实王睿也不知道陈千是脑子里哪根筋出了问题,只是同样作为年轻人,作为相识相伴多年的老友,王睿选择了理解陈千。

2006年要上陇山可不像现在这么便捷。陈千一路三天两夜,绿皮火车辗转三次,汽车又是整整在一路风光的山路上颠簸了十一二个小时,才抵达了卑水。但是,从卑水前往支教学校,还要转车一次。陈千又坐上了小面包,好在这次车程仅有1小时左右。

其实,从成都踏上绿皮火车前往陇山的那一刻开始,陈千就被满眼望去尽是皮肤黝黑、脸庞棱角分明、满口陇山倮僳话的倮僳同胞所吸引。再到前往卑水县城的客车上,狭小半密闭的空间,夏日赶车的汗水混着路面尘烟四起,并非一趟体验感很好的旅程。但车厢里时不时唱起的倮僳歌谣,偶有几个穿着盛装的身影,轻松愉悦的谈笑风生,反而更是让陈千对接下来的支教生活充满了期待——是不是班上的小朋友都会不少的民族歌谣?同学们是不是也都像贴吧上所言热情好客,会从家里带一大堆土特产到学校来跟老师分享?

起初陈千草稿般的计划,支教应是一年最多两年就结束。可王睿看到的是,陈千在陇山那片大山深处,一次停留,就是满满当当的六年。不得不感慨时间流逝之快,曾经留着长发、穿衬衫风衣的少年,已经到了为人父的年纪,额头上的发际线神不知鬼不觉地向后退去,长发变成了短发,短发又变成了寸头,寸头又变成了可以扎起长发的模样。年后出发时看见陈千扎马尾的发型,留着杂乱的胡须,没把王睿吓一跳,直呼这是哪里来的夕阳武士。

但是,这个“熟悉”,是实打实的需要打上大大的引号。

车子一路沿着金沙江河谷往攀枝花驶去,气温也是越来越高,仿佛到了初夏,江水碧绿,波澜不惊,两岸村落好似晒太阳的老人,倚着一棵又一棵的梨树、桃树,梨花白,桃花红,还有院落前一块块在骄阳下灿烂的菜花黄,向路人炫耀着它们的蓬勃生机,拨弄着行人的心气,不由得让人念起故乡。

金沙江大桥孤耸在江面,摄人心魄,陈千返回陇山时也是走了这条路,当时不是没有考虑过直接从丽江走小陇山地区进入勒德海子,过定笮再翻越四明理德山和雅砻江,便可进入大陇山市区。不过相较于走攀枝花进入大陇山,就显得太过崎岖,毕竟翻山越岭式的赶路到底不如沿江国道来得让人省心。而且过了金沙江大桥,就有直接抵达陇山的高速公路。

车道两旁的木棉花期还早,但火红的三角梅一路相护,还有挂在树上金黄的累累枇杷,等待上市。傍晚时分,便进入了泸水河谷,错落分布的高大白色风车迎面而来,落日余晖穿透牦牛山顶层层雾霭洒落在宽阔的河谷,竟是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平添几丝凉意和祥和。一架架风车在暮色小雨中悠闲地转动,为人类默默地辛勤劳作,只有行驶到扇叶底下才能听到一阵间歇性的低沉呼啸声,好似拉磨的驴,等待着主人叫停,稍作休憩。

“嘿,老闫!”

“老王,有啥子事?”

“帮我给老陈打电话。”

“要得,正在给老陈打电话。”

“喂,到哪里啦?”

“马上就要下高速进城了。你在微信上发个定位给我呀!”

“嗯,好呢,电话别挂哈,已经发给你了,直接导航到嶲州古城贰伍柒號小酒馆,我这会儿就出发过去,在那里等你。”

“好哩,待会儿见!”

“嘿,老闫!”

“老王,又有啥子事嘛?”

“帮我导航到嶲州古城贰伍柒號小酒馆。”

“老王,等一哈哈,正在切换导航目的地。”

“老王,导航目的地已切换为嶲州古城贰伍柒號小酒馆临近的古城停车场,到贰伍柒號小酒馆还要走五分钟的路。”

“要得,老闫,谢谢了撒!”

“莫跟我客气哈!”

两手把着方向盘,王睿的思绪回到了6年前。那时,王睿和爱人跟着陈千一起走进过古城的小巷,一排排低矮的老屋舍,各种口音的川话、倮僳话、普通话夹杂在喧闹声中,搓麻将的小茶馆,唱K的老歌房,会川鸡火丝小食馆,定笮米线早餐店,双臊粉老字号,米依卓诺火腿美食店,烤串烤乳猪,火盆烧烤,还有体验民族风情美食的倮僳坨坨肉、傈僳漆油鸡、藏族酥油茶、蒙古高蛋白营养餐、回族碗碗羊肉汤……关于吃的,着实太多,光是想了一下,胃就开始叫唤了。不像大理、丽江类似的古镇古城,嶲州古城主要还是吃的多,烟火气更重,反而是受年轻人喜欢的手工文创不太多,却也有在别处难得一见的阿都银饰、甲古南红、红莫玛古漆器、倮僳刺绣、羊毛毡子和擦尔瓦等等。仅是擦尔瓦,款式颜色就分多种,不仅仅是简单的文创产品,更是融入倮僳人生活和习俗中的独有传统文化符号。

不过有小道消息说古城正在规划做全方位的保护性修葺,希望能够复制大理古城、丽江古城的成功商业模式,不知道重建后的嶲州古城,还能否保持住其独有的烟火气息和多民族特色。

停好车后,大体看了看贰伍柒號小酒馆的位置,恰好离上次相聚的熊二烤串店不算太远,王睿就穿过人行道沿着古城墙走进安定门瓮城。瓮城墙腰上有两棵古榕树,枝繁叶茂,根如虬髯,粗壮交错,哪怕在动荡的战乱年代,也未曾凋零。瓮城静谧,除了一盏昏黄的路灯,与夜幕中的半月天地辉映,城墙上几个残缺的垛口舔舐着伤口,向偶尔驻足停歇的行人诉说往事,微风一起,便飘散在了北河两岸。

王睿稍稍在瓮城放缓了脚步,向着安定门踱步而去,今天两次与陈千的电话,王睿分明能察觉到陈千声音中透露出的疲态。是不是梦魇之故?早前在旅行途中,陈千偶尔跟王睿提了几嘴,说是最近总是梦到以前支教的事情。有一两次露营中,王睿也曾被陈千梦中呓语给惊醒,模模糊糊的,没听真切。

大学毕业后,陈千便扎根到了大陇山腹地。在那六年里,他很少外出,即便是春节回家团年,也几乎不怎么出门和朋友们相聚,来去匆匆。这六年里,陈千到底在大陇山腹地做了些啥,又都经历了些什么,让王睿这个发小明显感觉到他性情的转变,似乎有什么没在眼前的事情或者人仍然占据着他许多心绪。但陈千从未曾有过只言片语,在朋友们身边。王睿也曾在前几年春节期间,去陈千家里拜年,趁着他不在,也试探性地问了问叔叔和阿姨,陈千在陇山过得如何,不过两位老人也说不上来,倒是让王睿帮忙多劝劝陈千,趁着年轻赶紧回家考个工作,哪怕就是留在陇山市区也行。两位老人的神情语态,让一旁的王睿,五味杂陈。

一步一步穿过安定门,嶲州古城的面貌在视野中慢慢扩大,歪斜的石板路,右侧有一棵巨大的伞状榕树,树根部位有一圈青石围成的弧形条凳,道路两侧低矮民居的灯火明黄,嬉笑歌声不断。沿着石板路走出约莫二十米,贰伍柒號小酒馆就在榕树一侧,小小的招牌不怎么显眼,没有霓虹灯,古朴的魏碑体匾额,竖挂在小石拱门右侧。

过石拱门后需向右上台阶十余步,向左便可看见小酒馆的二层阁楼,左转路过几个雕刻粗糙的石桌,上十余步台阶,贰伍柒號小酒馆的阁楼正门便在眼前。看着左侧还有一条小道,似有露天摊子,王睿好奇地走了过去,果不其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王睿,斜靠在椅子上,正举着一瓶1664,椅子边上还搁着一打,瞧着仗势,王睿的到来刚好给了他买醉的机会,这不也正合了王睿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