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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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一

今天,我打算离开这座城市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在这个地方卖艺了。今天不为谁弹唱,只为自己,于是我弹起了那首《风入松》,我的第一首词,题为望远,道:

“红衰翠减,正暮鼓鸣山。风流几许,今不在,鬓滋斑驳,体肢散。老翁终成岂免?无消息,逝流年。桑榆日暮,命死生,是旦彼夕殊。自然难背,东西北。规整纷芜且抛去。高唱须趁年华。折空枝,不糊涂?”

人们听了这怪曲,不很满意。一人与我年纪相仿,他闻声而来,听完一曲《风入松》,他让我弹《醉太平》的调子,自己唱起:

“樊笼久居,翮失路曲,掌中亵玩多时。待脱身远去。

连峰蔽日,尘扬目滋,千里之马谁识?是锥尖袋子。”

众人喝彩。我听完他这首曲子,内心震动了,他竟然懂我词的意思。我们相视一笑。我开口了,“走,去喝酒。”他示意我先走。在人们惊疑的眼神中,我们走向了酒肆。在酒肆,我们俩谈得很欢。他说他叫红(音“工”)目。他说他们家祖上是织布业的。在绣纹饰时,眼睛绣得特别好。他还说,他父母是想让他继续干布料这行的,所以他的名字叫红(音“工”)目。我没问他为什么后来他选择填词。他让我去他的雇主那里,我同意了。我也略略通报了身世,在以后的几天里,我跟红目讲了下面那些话。

“我背着琴,来到坝子的江边上。坝子不大,江水把它一分为二,两处都有人住。我住的这边,不超过十公顷,房子占四分之一,剩下是田地了。很容易看清,村子三面都是绝壁,一面临江。山超过百米,近乎垂直于地面,很险。坝子上有条小道,另一侧人们凿壁修了条公路,人们出村只有这两条道,水路是不用了的。沿着小路,从另一侧出村,地势渐渐变高,攀升到了一定高度,看江对岸那坝子,算赏心乐事了吧!对面那坝子稍大,江边栽满了树,不知那是什么树。村子布局较散乱,也是鸡犬相闻,不喧闹,那村除却水路,也同这边一般,一条小路,一条马路。攀升到了顶点,就慢慢变平。虽然到的是绿满坡的丘陵,但给人的感觉不似在坝子上,面对那绝壁时的逼仄。”

“然而,我却是坐在那坝子所临的江边,对着那满江的芦苇,弹起了我的琴。我弹的是一曲《风入松》,自弹自唱。那是我的第一首词,题为望远。那是老人的夕阳红,亦是我的晚景。我自顾自弹唱着。这是我新填的词,用来表达我的情志。也因为新学,我不知道词的奥妙,并胡乱点了句读,成了一首四不像的词,还是兴致勃勃地弹唱。”

“忽然刮来一阵江风,吹来些江沙,使我不能睁眼。一眨眼功夫,一位白发老头从江心出来,他倒骑驴儿喝着酒,两颊酡红。他缓缓向我走来,冲我笑了一笑。好吧,我是没有看清的,毕竟江沙遮住了我的眼睛。风声中夹杂着人声,我听不清,人声渐进,我却听不懂。只觉叽叽咕咕。风沙渐渐止住,看清人形,我很是惊惧,想起身离开,双脚却不能动。他与我对视一眼,我似乎定住。他走了过来,朝我扇了一个巴掌,我两眼冒金星,神还没回过来,他又朝我吐了一口酒。我正想说话,却被那洪亮的声音镇住了,他说着,那该死的卜洋,我为他立了功,他反倒让我还乡。我心想:卜洋,他不会是壮民吧!我一怔,呀,我能听懂壮语了,他不会是个神仙吧!这一掌,这一口酒,能让我听懂壮语了。我的怒气变作喜悦,以为遇到了活神仙。那老人在我身边说了几句话,我恍然大悟,得了作词秘法。那老人让我弹刚才那曲子,自己却倒骑驴唱着:

前修竹茂后松枝,田几亩贫瘠。安闲惬意农事。见山绵绵(,)飞吟,海清河晏笑语。喜天中州盛日。太平底下有冲突,民甚苦局地。大兴巢穴贼子。欲举长剑作扇,竭力飓风狂舞。乐同斩尽邪曲。”

“我很高兴,能为神仙效劳。正思量,为什么要用《风入松》这平静而略带悲伤的调子,唱这雄浑的词。那老人消失不见,留下本词谱躺在地上。虽然他没听出我的弦外之音,但授予我词谱和作词秘法,我还是很感激。我很是敬畏他,于是又朝着他消失的地方,拜了三拜。”

此后,我苦练填词,也进修琴法。当然,我主修还是填词。我的词渐渐在十里八乡流传开来。很快就有雇主看中了我,把我聘请了过去,这样,我就有了一份比较正式的工作。雇主那里还有许多词家,我与他们朝夕相处,还结交了几个挚友。久而久之,我发觉雇主不太器重我,平日的聚会,他并不怎么邀请我,但邀请其他词家,让我填词的机会也不多。日子久了,我有时发出思美人的感叹,有时也望着天上的飞鸟,时不时说些“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一类的话。我以为,前者甚于后者。有一天,我叫那几个挚友到我那儿小聚。我把那首望远词弹唱给他们听。他们哈哈大笑,戏谑着我创了《风入松》的又一新体。我面露不悦,十分无奈地继续着这场聚会。这场聚会最后不欢而散。

后来,他们把我的词拿给了雇主,雇主看了很是不屑,雇主觉得没有必要养着连句读也点不好的词人。我跟那几个挚友的友谊小船翻了。有一天,雇主把所有词家招来,当着大家的面念了这首词,于是出现了哄堂大笑的场面。那几个“挚友”坐在我后面,他们戏谑地叫着我的名字,我不理他们。他们也是很瞧不得我这般态度,于是给我起了个外号“变体哥”。我熬到聚会的结束。没过几天,我就辞去了这份工作,我再不为那雇主效力。当我走出雇主家大院的时候,一阵风吹来,真让人舒心。和煦的阳光照在头顶,温暖舒服。身后传来一阵呵斥声,只听是你走不走几个字,我便匆匆走了,心里暗骂着这为虎作伥的家丁。我又成了流浪者,成了一个街头艺人。这时,我才猛然发现我思美人的心绪比不过那“羁鸟池鱼”的心绪。我决定长久流浪下去。所幸,我已经小有积蓄,勉强能支撑这样的生活。有那么一刻,我也抬头看那天空上的大雁,可惜我的家乡早就在兵祸中毁掉了。

人就是这样的。此时我又开始思美人了,所以答应了红目的请求。

红目的雇主对我很好,他十分赏识我,把我当作千年不遇的大家。我要为这位新雇主效劳了。

在新雇主这里,我更小心了,除了与雇主和红目往来,与其他人并无联系。有一天,我跟红目一起喝酒,他说对我的身世很感兴趣,想再了解一点,我却不想再说了,只是搪塞了过去。于是我跟红目聊别的,话谈得很投机,一下就到了半夜。这期间,红目几次发笑,我疑惑地盯着他,他只是说没什么,没什么。分别前,我们约好,次日晚上再聊。

第二天,雇主传我到他那里去,我欢喜地去了,他对我的词发表了一些溢美之词,并把我留了下来,直到傍晚才让我回去。除了午饭时间稍作休息外,余下的时间我都在与人切磋词艺,或者弹唱助兴。雇主告诉我,我的待遇提高,可以领到和红目差不多的薪水了,以后跟红目一起改词。我很高兴。可是今天,我没有看到红目。

回房间的路上,我想起了与红目的约定,急急地赶回房中。好吧,“红目”不在。我不为失约而懊恼了。但,红目还没有来。我不放心地去他房里看了一眼,里面空无一人。我的担忧加重了,但是转念一想,径自回到房间等候。他一向很守时的。我坐在房间里苦等着。夜里下起了雨,我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脑子里开始数起了羊儿。我越来越困,眼皮都快合上了,红目还是没有来。实不相瞒,等红目的时候,那疏远好像少了几分,我把风吹门发出的吱吱声,当成了红目的开门声。今天我也是约客,“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棋盘都要被我敲碎了。

我不经意间往地上一看,一个模糊的人影在动,我惊觉地回头看,呀!是红目。他的表情似乎变了,刚才是恶笑,现在却像在表示友善。我揉了揉眼睛,道:“红目,你来了,怎么这么晚?”他说,“有事儿,今天回去看我爹娘了。”我说,“难怪今天一天也没见着你。”红目沉默不语。我又说,“红目,今天还下着雨呢,天又那么晚了,其实你可以明天再来的。”红目顿了顿,“呃,那个,我先回去了。”红目走了。我爬到床上去,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空听雨声到天明。红目好像哪里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呢,却又说不上来。

今天是休息日,我在房里弄琴,挑战一下残局,也看看书。我拿起老人给的词谱,翻了几下,感觉怪怪的。翻到最后,才发现,末几页少了。那是我亲手补上去的,老人传授的作词秘法。猛然间,我想起了昨日红目离开时,衣袖里泛出的寒光。那天,在路上遇上了强盗,红目没有惧色,应付了几下,然后跟我一起狂奔,逃离虎口。他练过家子。这下,我知道了,红目要杀我,就算不是,那也没有什么好事。我在房间里留了一封信,说丁忧,于是匆匆地跑了。我又过上了流浪的生活。对于红目,我下了结论,他接近我,是为了得到作词秘法。他昨天该是用了轻功,从窗子里溜进来,打算杀我,被我发现,算是杀人未遂。可他应该是很容易杀我的,不是吗?不管了。

其实红目不打算杀我了。他已经在床底潜伏了一下午,并直到半夜,他不打算杀我了,才从床底爬出。我也是以后才知道的。

我终于回到了故乡,回到了坝子上,江的两岸都化作了焦土。物尽失,人亦非。残垣断壁间显出些白骨,时不时可以看见毁坏的兵器。山上的树被砍去了大片,只剩下光秃秃的骨架。我来到江边,迎着萧瑟的秋风,沐着落日的余晖,放声悲歌,没有琴。稍作修饰,我坐下来,对着满江芦苇,弹起了《风入松》,我的望远词。又一阵秋风吹来,我打了个寒噤。眼睛又瘙痒起来,泪水渐渐噙不住了,琴声断断续续,歌声缥缥缈缈,衣襟被打湿。被秋意染红的天空下,乱山丛中,一人一琴,显得孤立。我已泣不成声了,想再弹,却已无力,我陷入回忆的海洋。就是当年老人在这里教我。想起老人当年唱的词,我大彻大悟了。他用这平静而略带悲伤的曲子,唱自己的豪情。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一词一曲是他的失意,是他的不遇,就跟我一样,我跟她一样。“神仙”想用那曲子说自己的故事,我当时竟没悟出。

想到这里,我决定不再填词,不再弹唱,我要去远方投奔,投奔那远房亲戚,去学经商。我以为,阳光打到了我的身上,这阳光,终于打到了我的身上。

我随便找了间破屋过夜,第二天一早就上路。太阳从山头爬到头顶,我也走到了一个较大的村子。稍作歇息。第三天,正好有个人要出去,我坐着那人的驴车上路了。马车行到杳无人烟处,乱鸦正从天边过。忽然一伙人围了上来,他们是甲士,是敌国派来截获探子的,我并不知道。正欲问明,那伙人却把我们捆起来。车夫露出惶惧的神色,我问他怎么了,他只说没事。忽然间,甲士中有几人认出我来,说道,“先生,久违了,久违了。”转过去又对众人说:他是个街头艺人,会弹唱,我们还听过他的曲子呢!领头的那个,一听我会弹唱,以为得了宝物,吩咐人把我送到营中,好生招待着。谁曾想,那车夫是送信的,是个便衣使者,在那驴车上,士兵们就搜出一封信来。那驴车夫为活命来,诬陷我是信使。我才松一口气,却又被拉去,到主帅面前去公审。驴车夫一口咬定,我是那信使,我正欲分辨,谁知那幕僚中走出一人来,是我在第一任雇主那的同僚,直觉告诉我,我必死无疑。果然,他说我跟他一起共事时,行为多么不端,对雇主多么不忠,至于人神共愤。他说得多么真实,以至于,主帅这么说,“就算他今儿个不是信使,冲他这么不检点,我也要拿了他的狗命。”那几个向着我的甲士,为我求情,却被主帅呵退,不敢再言语。我成了十恶不赦的大罪人。主帅不再审问,我跟那驴车夫都上了法场,成了刀下鬼,死得我都无语了。

后来红目当了兵,听说敌军“误杀”了我,他决心为我报仇。后来两军交战,寡不敌众,红目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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