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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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已停,夜幕将要过去。

不大不小的村子里,不再伸手不见五指,微暗的天光下,一样样事物有了模糊的轮廓。

高矮起伏的破败屋子,围绕着一座山坳而建,一旁有处低崖。

隆隆的水声从低崖传来。

浑浊的积水顺着地势倾斜,冲开了低崖附近阻隔的土石,流淌泻出,汇入三绝峰一旁的溪涧中。

村子里,大部分平整些的地面,都只剩下没过脚面深的积水。

雨过天还未晴,但村子周围因干旱稀稀拉拉分布着的枯树,都仿佛多了几分生机一般。

靠近村中的荒废大宅,在四周低矮土屋的衬托下,显得鹤立鸡群。

大宅的马场有二三百丈方圆,几乎占满了整个第四进,马场周遭特意修缮出了一圈椭圆围廊,站在马场之上,再往后面远眺,可瞧见一片圈起来的荒院,里面立着几个土丘,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静寂的马场,潮湿的、带着腥气的泥土气息,暗淡的天光,斑驳的围廊,一切都显得了无生机。

紧挨着第三进的部分围墙已倒塌,透过围墙的缺口,是一片大池塘和两排下人居住的小木屋,木屋前一片血泊晕染开去,泼墨一般。

头颅被斜着斩成两半儿的胖道人尸体,无声无息地躺在血泊中。

胖道人半身赤裸,身上只剩下一条被泛黄的白色亵裤,此外什么东西都不剩。

“咳......咳咳!”

突然响起的咳嗽声,和嘶吼一般的呕吐声,打破了周遭的死寂。

马场的马棚里,响起一阵淅淅索索声响,那动静,似是有人将手按进了浸水的布帛里。

噗呲!

马棚里,刚坐起身的裴渊脸色发黑,将手掌从棚子一具马匹尸体腐烂的血肉中拔出来。

嗅着周围马尸腐烂的恶臭,他飞快爬起身,或者说......将自己从地上一堆腐肉里,一下子薅了出来!

他扫了眼自己身上浸着的一层黄黄黑黑之物,喉咙几乎控制不住就要干呕,若非胃里根本没什么东西,只怕也会忍不住翻腾。

别扭无比的恶心感下,裴渊抹去嘴角沾着的不明黏液,眯着眼,快速打量附近情况。

空无一人的死寂马场、将亮未亮的天光、遍地的浑浊积水......

昨夜的一切,如同一场幻梦,大雨过后,并未留下什么痕迹。

若非这恶臭的马棚里,一具具马匹被夺走生机、高度腐烂的尸体,如此的触目惊心。

裴渊恐怕真的会怀疑,自己并未经历什么诡域,昨夜的一切,其实都是中了什么幻术。

他从马棚里走出,紧皱着眉。

“昨夜,我昏迷过去之前,似是被什么人以水行术法所擒......”

“是什么人擒住的我?”

“那人,为何施法擒住了我,却又不将我打杀?”他回忆一番昨夜发生的事情,扫视四周的目光一凝,盯向第四进的马场外。

看向第三进的那片水塘旁,那具只剩下亵裤的胖道人尸体。

‘这样么......’

看来是昨夜擒住他的那人,出于某种原因,并未直接将他打杀,而是去搜了胖道人的尸!

裴渊有些默然。

这种陷入昏迷、生死不由己身掌控全凭他人一念的感觉,难受无比。

他绝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还是初次下山,外出行走的经验实在太少。

若再来一次,他不会在深浅未明的情况下,贸然是试探那胖道人。

若是不贸然试探那胖道人......

自然,也就不会引出后面的事,他更不会陷入昏迷中,将生死寄托他人之手。

明明有更稳妥的选择。

他大可寻个地方,一直在那里待到天明,待诡域持续时间过去,然后从容离去。

事后思来。

虽说他决定出手袭杀那胖道人之时,确认了面板并未闪烁红光示警,但这其实,根本不能保证,他的袭杀一定能够成功。

看来,觉醒金手指这件事,还是给了他一些不应该存在的信心和依仗。

要以此为戒!

他这么告诉自己。

默然片刻,裴渊散去心中起伏的思虑。

“总归是活下命来。”

他感受着当下自己的状态,轻吐一口气。

昨夜服下的那颗一气养元丹,药力已不知何时散尽,当前体内的真气大概余有两到三成。

至于体内的那种阴冷能量,已尽数消失。

他目光扫了眼身前。

一片白光洒落,化作虚幻面板,看着推演点的变化,他的眉头一挑,有些意动,可旋即又强自按捺了下去。

心念一动,散去面板,他继续检查己身状态。

因祭炼拿碧玉葫芦,而过度消耗的神念,虽有所恢复,名单仍旧不能动用。

等等......葫芦!

想起碧玉葫芦,裴渊心下一凉。

昨夜他可没来得及将碧玉葫芦收起!

这他第一件真正拥有的法器,且似藏着什么隐秘的碧玉葫芦,竟就这么遗失了?

虽说保住性命,已是万幸,但裴渊还是不由得一阵肉痛。

更因他神念未曾恢复过来,就连感应碧玉葫芦中的神魂烙印是否还在,都做不到!

‘法器,法器......唉,未曾想刚刚祭炼成这葫芦法器,还未捂热乎,就......’

裴渊摇头叹息。

可不过下一瞬,裴渊体内真气一动。

他有了种奇异之感,只觉身外似还有手脚之延伸,而那手脚之延伸,当下正回应着他!

身后的马棚里,也是适时传来细微的嗡鸣声,似有大量的剑器,在狭小空间中不停震鸣。

“在马棚里?”

裴渊眼前一亮,将一缕真气灌注而去。

顿时,马棚里一道碧玉般的流光飞出!

这碧玉般的流光围着他周身滴溜溜一转,在他的身前迎风便长,化作一个半人高的葫芦。

“哈哈!”

看着宝葫芦的柔和碧玉光泽,裴渊都不自觉的一笑,便要伸手触碰。

但扫了眼手上的恶臭污秽,他嘴角一抽,还是忍住了,略作思索,掏出同样被污血沾染的百解囊,对着悬空的碧玉葫芦一罩。

碧玉葫芦飞快缩小,唰地化作一道碧光,投入到了敞开的百解囊中。

顾不得思索为何擒住自己之人,不止留下自己性命,还将百解囊和碧玉葫芦留下,而不将之取走。

顺手将百解囊塞回袖袍里,裴渊越发不耐身上的恶臭,身形一跃聚来云气,往一侧的第三进掠去。

这荒废宅子年久失修,隔开第四进和第三进的围墙不止塌了这一块而已。

放眼望去,一圈高高的围墙,几乎有一半儿都已倒塌。

扑通!

裴渊飞掠几十丈,在空中绕着看起来已有些清亮的水塘转了几圈,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水塘的水冷冽,在这天光微凉、寒气鄙人的深秋初晨,比之深井水更冰,可谓刺骨。

若身弱的凡人入内,怕是当场就要冰得瘫痪,就是裴渊,不以真气护体依旧不好受。

他不耽搁工夫,在水中脱去衣衫,将百解囊系在手腕,快速洗刷身上的一层污秽。

洗着洗着,裴渊发觉身上的恶臭竟然是难以去除,这......分明已经有些腌入味了!

他漂在水面上,扑腾着水,面无表情地一遍遍洗着身上,暗自咬牙切齿——昨夜那擒住他的家伙,竟将他丢进了一堆腐烂的马尸里!让他在马尸腐肉里泡了一夜!

......

“嚯!这大宅子,占这么大地方,看看这地上的砖,再看看这瓦......就这么荒废了,也太过可惜了。”

“本就是某位大老爷养外室的所在!有年头了,我娘舅早年就住在莲花村,这宅子六十年前就有了......”

村口的泥泞中,几条行镖打扮、身高体壮大汉,牵着几匹看起来病恹恹、浑身湿透的马,拉着两辆空马车,踏着积水而来。

几人一边走着,一边开口交谈着。

这六人皆是金鹰镖局的人。

此番,是为寻石老镖头而来。

领头的是个高有九尺,熊一样的黑脸男子。

他抿着嘴,沉默地往村里行去,一双平静的眼睛仔细扫看周遭,眼底不时闪过精光。

这九尺的黑脸汉子,唤作石寇武,一身天生的怪力十分惊人,练起武来事半功倍,虽不过二十有四,已是镖局里最出彩的高手了。

也是石老镖头收养的义子之一。

混镖局的,还是野路子出身,弄不了师徒那一套,于是义子、义女、义兄、义父,便都被搬出来了。

大都只是关系稍近罢了。

不过这寇武与石老镖头却是不同。

其年少时不过一乡里孤儿,将要被本地帮派采生折割、送去乞讨敛财之际,被路过石老镖头救下,故而其一向视石老镖头为亲父,平素里从无半分忤逆。

此次正是石寇武往望郡走镖回来,路经三绝峰,发现自己义父所留的联络标记,这才带队前来寻人。

紧跟着寇武的大汉,唤赵羽,面白无须,长相略显儒雅,身高略矮。

赵羽同样未与旁人开口交谈,而是打量着四周。

“寇头,这片昨夜下的雨大得有些邪性,你说,会不会是那种东西作祟?”他眉头突兀皱起,开口道。

赵羽此言一出,其他几个交谈的大汉,顿时心下一震,不约而同的安静下来,一个个神情沉凝,看向四周的目光多了一丝惊恐。

时下天光大亮,晨曦万丈。

莲华村内外已是相当明亮,倒瞧不着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看得几个大汉心下稍安。

“哈哈!老赵,你净瞎说。”

一个大汉强笑着反驳。

“对啊!咱们刚在望郡遇到一回,还是多亏了云游路过的高人出手,才能化险为夷,哪能这么快再遇到?那也太倒霉了吧?”

“寇头还未说什么,赵羽你那双招子,能看出来什么?”一个刀疤脸大汉眉头一皱,抱膀冷笑一声。

石寇武抿嘴不言,目光在前方一顿宅子的第二进,鼻子动了动,迈开大步,淌着地上的积水,高大身形如飞一般奔上前去。

第二进东侧屋子前,他的脸色微沉,盯着从内部封死的屋门缝隙,流出的黑红血迹。

那黄黑血迹已经凝固,散发着惊人的腥臭,且量极大,仿佛这间屋子里塞满了尸体!

“寇头,怎么了?”

“这血这个颜色......屋里什么东西死了?死了怕是有个把月了,这臭血怕是一直养在尸体里,最近尸体破了口子,才流出来。”

镖局其他五人也赶了上来,捂着鼻子,有的低头查看地上的血迹,有的警惕打量着周遭的情况。

赵羽眉头紧紧皱着,看着封死屋门,低声道:“如果是遇到了那种东西......那种东西杀人的方式千奇百怪,让新死的尸体流出这种血,也不是不能做到。”

“赵羽!”

闻听此言,几个镖局大汉都有些面色难看。

“你他妈的,老镖头非得遇到那种事,你才甘心是吧?”刀疤脸更是一把扯住赵羽的脖领,目露不善。

“什么人?!”

镖局几人争执之际,石寇武却猛地转过身去,盯向西侧的屋子,口中喝了一声。

镖局几人目光一聚,这才发现,第二进西侧屋子半掩的屋门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形高大、一身藏青道袍的年轻男子!

正是洗去了身上污秽的裴渊。

他洗刷过后,已换回了道袍打扮,至于先前那身衣物,被他留在了水塘里。

裴渊原本正低头打量着,地上一具早就被雨水冲刷干净、不留半点儿肉丝的骨架。

这副干净骨架的主人,昨夜应当也是死在了那诡域中的诡物手中,生机被夺,化作了一具腐尸,被大雨冰雹折腾了一宿,于是成了这副尊荣。

其人身形高大,并非天生矮小的车夫方慧海。

车夫方慧海的尸体,就在西侧屋子的外屋,裴渊已顺着门缝瞧见。

除了车夫方慧海的尸体外,外屋里还有两具高度腐烂、散发恶臭的尸体。

不过,车夫方慧海的尸体并非腐尸,而是被人拦腰砍成两截而死。

“善远观弟子,裴渊,见过几位施主。”

裴渊抬起头,扫了眼石寇武等人。

他目光在东侧屋子门前的血迹上一顿,眼神一沉,随后将拂尘搭在臂弯,对石寇武等人打了个稽首。

镖局众人闻言,神情并无太多变化。

业国道风甚盛,野外遇到道人,并非罕事。

“原来是裴道长!不知裴道长在附近可见过一须发花白、身形高大、声如洪钟的老者?”石寇武对裴渊抱拳回礼,率先开言问道。

“善远观的道长?”一旁的赵羽却是眼前一亮。

别人可能不了解。

可他素有寻仙访道之心,早早就打听过。

莫看景郡的道观多如牛毛,但其中有真才实学的道观,也不过寥寥十来座而已。

而善远观、朝天观,正是这十来座有真才实学的道观之中,最为神秘的所在,甚至,郡内行走四方、斩妖除魔的高人,大部分都出自这两座道观!

“若是在说金鹰镖局石老镖头的话,那裴某确是见过。”裴渊面色闪过一丝古怪,又看了看东侧屋门底下,淌出的黄黑血迹。

只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