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渊的面色陡然一沉。
他也不顾不得再洗什么澡,手轻脚轻的自浴桶翻身而出,顺手扯来一旁挂着的衣物裹在身上,目光警惕盯着房门,连退几步,来到窗子旁,余光扫视下方人来人往的街道。
外面的烟火气仍旧浓厚。
可此刻,他的周遭却是陷入了一片死寂。
重物倒地声、女子惨叫声已消失不见,那道阴冷的气息,就盘踞着这间房间的隔壁。
时间仿佛被拉长。
裴渊并未有出手的心思,一手按住窗框,就要催运真气护住周身,顺着窗子一跃而下。
突然,周遭的死寂,竟刹那远去!
房门外,再次传来女子、小厮低声的交谈声,护卫的私语,那始终盘踞在四楼的阴冷气息,更是突然蒸发了一般,消失不见!
咚!咚!
清晰的心跳声,从胸膛传出,裴渊的神情有了些许迷茫,他低下头,看看仍坐在浴桶里的自己。
自己赤裸身形,泡在浴桶中,铺着凌乱花瓣的浑浊热水里,那身麻衣就挂在自己的身后。
有风从窗子吹入屋内,撩动麻衣的袖袍,一阵凉意让裴渊后背毛孔收缩。
“刚刚......”裴渊紧皱着眉头,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左右扫看着房内。
房门外,小厮与女子交谈的声音已逐渐远去,可还能听到外面街道的鼎沸人声。
“发生了什么?”
裴渊莫名的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他做出一个从浴桶中起身的动作,立时觉得,这个动作,就在刚刚好像做过一遍。
一种难言的感觉,让他有些不安。
他迅速从浴桶中翻身,一手扯向身后衣架挂着的麻衣,堪堪抓住了麻衣的袖子。
却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阵强烈的痛楚,突然从他的胸前传来。
那痛楚让他面容立时扭曲,周身真气暴动,可就在下一瞬,这暴动的真气,竟是自胸口流淌出的寒流禁锢,缩回了体内!
“啊!”
裴渊不由得惊叫出声,猛地低头。
一片血迹,竟是在他完好的胸口处,无端浮现!
而在他的感应中,自己的五脏六腑、周身皮肉,并没有一处受到损伤,只是,好像与周遭的天地,出现了一层若有若无的隔膜!
“幻境!”他当即意识到,自己这是陷入了幻境当中,不假思索,便沉凝心神,斩灭所有杂思,双目一眯,又霍然睁开。
周遭的光影,顿时一变!
只见他仍旧站在窗边,可不何时,一个容貌身段俱佳,几乎不着寸缕的绝美女子,目光呆滞,神情平淡僵硬,正如水蛇一般,缠在他的身上,口中叼着一根褐色的长钉!
这褐色的长钉,竟已钉在了他的胸口!深深的刺入檀中,锁住了他体内的真气!
裴渊不发一言,就是一个下蹲,往后仰躺,同时两手抓在胸前的长钉上,狠狠一扭!
噗!
一道血线从长钉刺下的部分激射而出,与此同时,裴渊已带着缠在身上的女子,一并摔在了一旁的矮桌上,将矮桌砸得稀烂。
嘭!
他后背抵着那女子,砸在地上,可不料,那女子的身躯,竟薄弱的如同一张纸。
后背砸在地上,他难过的几欲吐血,胸前长钉插入处,再次喷出血来,而那缠在他身上的女子,一个飘忽,化作一张人皮飘到了一旁,呆滞的眼神俯瞰着他。
“呼......呼......”
裴渊两手发力,试图将钉入胸前的长钉拔出。
可那长钉虽能左右活动,却是越拔越深,钉得他五脏六腑如被熔岩灼烧,试图强行调动真气,可体内真气一遇这长钉散发的阴寒,就被顷刻化去!
短短不过一两息的时间,刚刚突破养气后期的他,就有了种心力耗尽、将要晕厥的虚脱感!
“阁下,不知小子有何得罪之处?”他的目光在这女子身上一瞥而过,快速扫看四周,口中嘶哑道。
他已看出来,这女子根本就不是真人,只是一张经过特殊炼制的人皮!
操纵着女子偷袭他的家伙,说不得就在附近,即便是那人根本就不在附近,也有不小的几率能通过这张美人皮,听到他的话语!
果不其然。
就在裴渊出言的同时,窗边的光线一暗。
一道人影自外面翻了进来,裴渊还未看清其模样,就被迎面而来的袋子套住,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
......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可惜。’
形容凄惨、好似槁木的贺老鬼,站在窗边,低头看着袋子里还在动弹的裴渊。
贺老鬼的一条袖口,已是空空荡荡,面色也惨白一片,如大病未愈,气息萎靡。
‘可惜,若是河阳城时,老夫果断出手,怎么会沦落到丢了一条手臂?’贺老鬼一把将地上袋子扛在肩头,顺手收了美人皮。
他当日追踪那善远观的邱集,被其发觉,自觉无法逃脱,索性以自身为饵,用断一臂的代价,将邱集引到了鬼蛟的出手范围。
果不其然,邱集虽在开脉境已行过半数,达至开四脉地步,但面对堪比玄光镜修士的鬼蛟,还是一击溃败,当场就被打死。
贺老鬼神情有些发沉,扛着麻袋,一闪身跃出了窗子,周身风声呼啸,往天河集的中央处飞掠。
他本是贺家的旁系,早年因一本偶然得到的残卷开智,误打误撞走上了修炼之途。
贺家出了一位仙师,哪怕只是一位野路子出身,自然也是从上到下,无不欢喜,极尽所能的供养,甚至给了他比之家主、族老更高的地位。
二十三年前,也即是他四十六岁那年,他不过堪堪养气初期的修为,可还是为了贺家,与天河集顾家请来的养气中期仙师赌斗,虽倾尽所能,依旧落了个惨败的下场。
那之后,他便销声匿迹。
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外出养伤,但实则,他是疗伤时撞见了鬼蛟,成了其伥仆,为其做事。
二十三年呐......
贺老鬼目光一闪,落在贺府后方,一座专门在山坳开凿出的隐蔽洞府前。
隐蔽洞府的地势前低后高,前方有一片片的密林藤蔓遮掩,左右就是荆棘密布的陡峭崖壁,在外面有贺家的护卫巡视,更外围养着许多恶犬,若非在附近的半空中仔细观瞧,根本难以看找到这里。
他也不停留,径直就飞向洞府大门,手中一道真气打出,洞府大门便隆隆升起。
一股清凉的气息,自洞府内散出,就连袋子里的裴渊,都在这清凉的气息包裹下,有种舒适之感。
虽无法压过,胸口那根长钉带来的剧痛,但这清凉的气息,显然是充沛的灵机,通过吐纳这灵机,能让他的状态有些许回暖。
至少,不会再有那种将要枯竭而死的感觉。
嘭!
袋子不知被丢在了哪个角落,裴渊能感觉到四周软乎乎的,有什么别的活物在动。
洞府深处,在山体力开凿出的宽敞洞穴中,几十个粗糙结实的麻袋堆在一起,每个麻袋都不时蠕动几下,其中有麻袋里渗出了屎尿,使得洞穴内充斥着恶臭。
贺老鬼将裴渊丢下之后,就蹲到了一旁,持着一杆大笔,在地上好似刻画着什么。
“此次有了这小子,倒是省着再去抓那些气血污浊的凡人了......鬼蛟大王保佑,此真真是意外之喜,祭了这小子,怎么也能顶三四十个凡人......”一边刻画,贺老鬼口中还一边絮絮叨叨。
许是闻到了洞穴内的恶臭,他干瘪的老脸上眉头紧皱,强忍着画完最后一笔,站起身来。
贺老鬼面无表情,脚下一跺。
两个高大的黑袍骷髅脸,就从一旁走了出来。
这两个骷髅脸大汉,不似活物,身上只是挂着一层肉皮,在贺老鬼的指示下,麻利地从几十个麻袋里,扯出了几个几个,一并丢入了洞穴左侧,一个有近丈高、两三丈宽的大瓮中。
“饶命,饶命!”
“我家有钱,我家里有万两银钱,还请大爷高抬贵手,放过我吧......啊......”
噗!噗!
几个麻袋被丢入大瓮,被瓮中血水淹没的一瞬,其内的人,竟当场就融化,连皮带骨,一柄融化成了血水,只剩下麻袋飘了上来,又被骷髅脸大汉捞起,丢在地上。
地上的麻袋已是积了一层,也不知那大瓮里的血水,究竟融了多少人。
听到这动静,几十个堆在一起的麻袋里,传来阵阵男女混杂的哭喊声,又有人吓得屎尿齐流。
这次都不待贺老鬼指挥,两个骷髅脸大汉,就又从麻袋堆里拖出来两个,丢到了大瓮里......
最上边的麻袋里。
裴渊面沉如水,听着一个个男女的哭爹喊娘声,和无意义的惨叫,以及紧随着这些动静后的,那诡异的‘噗’‘噗’声响。
‘是何人擒我?’
‘擒我来此又是为何?’
他动弹了几下,挤了挤下面的人。
‘这些人被拿去做什么了,听这动静,难不成......’
当下他不知无法动用真气,五感都被那长钉削弱了大半儿,这袋子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总之不是简单的麻绳编成,很有韧性,凭他的力气也难以挣开。
当然,他也没闲着,目光朝前一扫,白光洒落而下,便凝成了那虚幻的面板。
实际上,自被那根长钉刺入胸口,封住了真气,装入麻袋,到现在,他已是多次唤出面板,只是心中纠结,不知该增强哪一项,才对眼下的情形有益。
从中了幻术,到被长钉封住真气,再到被人装入麻袋,都是极短时间内发生的事。
只怕,那人最开始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掳走一些凡人,只是察觉到他的存在,才临时起意,将他掳来了此处,那么此人的目的,就显而易见了。
掳走凡人,此人无非是用来做什么试验,或者干脆是拿来献祭,若仅仅是需要凡人来做苦力的话,那根本不需要这么做。
‘试验,或者......献祭。’
裴渊心中紧迫。
这样的话,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轮到他,而以他此时的状态,又如何反抗?
他的目光快速在面板上扫过。
【生命:22】
【力量:8.5】
【精神:9.5】
【法:上盈冲合玄元诀(第四层)】
【术:大明光轮(小成),腾云术(小成),五路游龙掌(入门),千机剑诀(残缺)(入门),浣花剑诀(入门),莽牛劲(入门),黑虎拳法(大成)】
【推演点:20】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上盈冲合玄元诀’上,可很快又移开。
二十推演点,显然不够推演功诀。
他的目光在‘生命’、‘力量’、‘精神’之上转悠了几圈,可不论哪个,他自觉,对自己眼下的状况,没有太大的帮助。
他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让胸口好像和血肉长在一起的长钉弄出来!
‘推演力量?可哪怕力量增加到十几点,也断然无法拔出来这根长钉,若增强生命,也同样是如此,精神竟更不必说了,最后就只有......武功。’裴渊眉头皱得更紧。
真气都无法抵御这长钉的力量,武功修炼出来的那点儿内劲,又有何用?
转眼间,仿佛已成死局!
......
贺老鬼又在地上画了一会儿,神情虔诚地对着某个方位砰砰磕了几个头,才站起身来。
他来到装着裴渊的麻袋前,一股阴冷的气息,淹没了所有的麻袋,令麻袋中众人噤若寒蝉,一时间,竟是无一个再敢乱动。
贺老鬼目光幽幽,盯着裴渊的麻袋看了一会儿,伸手就要将之抓起。
“这小子的身还没搜呢,可惜老夫这件上品法器镇魂钉,用在这养气境的小子身上。”他口中自语。
这时,一个骷髅脸大汉从洞府外走来,僵硬的迈步上前,躬身将一道木牌递给贺老鬼。
“又来了,呵呵。”
贺老鬼眼神晦暗,看了眼这木牌。
“贺雄,你这次又有什么事?老夫的条件,你应该清楚。”贺老鬼嘴唇动了动,一道声音就凝成一线,传出了洞府,在洞府外一个垂手低头的中年男子耳畔响起。
中年男子身量很高,只比贺老鬼驱使的骷髅脸大汉,矮上少许。
一身蓝袍,上绣飞龙虎豹,面沉如水,闻言拱手说道:“族叔,顾家那边最近不太老实,从郡城请来了一个开脉野修。”
贺老鬼冷笑一声,直接开口道:“哼!你儿子那位师父不出手?他可是龙家的供奉,开七脉的前辈修士,便是出手平了左近两县,业国皇室屁也不敢放一个。”
此言初闻低哑,可却是均匀送到洞府内外每一个人的耳畔,直听得众麻袋里的人个个悚然。
洞府门前的贺雄,也是神情一变,攥了攥手掌。
他苦笑道:“族叔莫说笑了,那位前辈何等人物,怎会为了我那愚儿出手?”
“此事若成,三百桶心肝,三百副肠肚,人血五百一桶,新死人骨五百架......不日便可奉上。”说着,贺雄想到了那恶心画面,面色有些扭曲,额角青筋狂跳,胃里翻腾。
这位失踪多年的族叔,自从这次回来,就变了。
变得嗜血,令人发指的嗜血!
可他,并没有其他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