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者

换源:

  我时常独坐于黄昏的窗前,看那昏黄的天光一点一点地暗下去,暗下去,终于混同于黑夜。这时便有一种莫名的思绪涌上心头,仿佛人生也不过是这样一种由明入暗的过程罢了。

人初生时,如朝日之升,光芒万丈,不知何为阴影。那时眼中所见,无非是母亲的乳头,父亲的胡茬,以及那永远够不着的悬于头顶的彩色铃铛。

后来渐长,才知世上除了甜乳,还有苦药;除了拥抱,还有责打。镌刻在心扉的第一感悟,竟是“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少年时,我曾以为自己是特别的。那时读了几本诗集,便觉得灵魂已高出同龄人一头;写了几篇被老师夸赞的作文,就幻想将来必成大器。现在想来,那不过是少年人常有的狂妄罢了。人谁不自以为特别呢?待到撞了几回南墙,方知自己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极普通的一个。

及至壮年,为生计奔波,为家庭操劳,少年时的那些幻想,早已被现实磨得干干净净。每日早起晚归,挤在罐头般的车厢里,与无数同样疲惫的面孔摩肩接踵,同众多各异的商贩锱铢必较。这时才明白,所谓人生,大抵如此——不过是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偶有偏离,立刻会被无形的力量拉回原处。

我认识一个叫老田的人。他年轻时是厂里的技术能手,得过不少奖状。后来工厂倒闭,他摆过地摊,开过出租,最后在一家超市当保安。我常见他穿着不合身的制服,站在超市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群。有一次我问他:“老田,还想那些奖状吗?”他愣了一下,摇摇头:“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他的眼睛浑浊得像蒙了一层雾,望不到底。

人生最残酷的真相,莫过于理想与现实的落差。我们总以为自己是生活的主角,殊不知在他人眼中,我们不过是背景中的一部分。就像看戏,台上的人演得认真,台下的人却未必在意。

中年以后,我开始注意到时间的流逝。从前觉得漫长的日子,现在竟如指间沙,抓不住,留不下。白发一根根冒出来,像是时光插下的旗帜,宣告它已经占领了我的头顶。镜子里的脸渐渐陌生,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那些皱纹何时爬上去的,我竟毫无察觉。

死亡这个念头,年轻时觉得遥远得像天边的星星,现在却近得仿佛能听见它的呼吸。亲友中开始有人离去,先是祖辈,然后是父辈,终有一天会轮到我们自己。葬礼去得多了,便觉得死亡也不过是寻常事,就像每天要吃饭睡觉一样自然。

我见过一个垂死的老人。他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睛却异常明亮。他跟我说:“我这一生,好像做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做。”说完就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那句话我记了很久,至今不解其意。

人到老年,常常回忆往事。那些曾经以为刻骨铭心的痛苦,现在想来不过尔尔;而那些微不足道的欢愉,反倒显得珍贵起来。一个夏日的冰棍,一场冬日的初雪,一次无心的微笑,都成了记忆中的珍宝。原来人生中最美好的东西,往往是最简单的。

现在的我,依然喜欢独坐窗前。看日光渐暗,看行人渐远。他们有的欢喜,有的忧愁,有的麻木,但最终都会走向同一个终点。想到这里,我竟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

人生大概就是这样罢——明知终将消逝,却还要认真地活。

黄昏的光终于完全消失了。我起身开灯,室内顿时亮如白昼。这光明虽是人造的,却也足够照亮我眼前的一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