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外空漠的大荒原上,十几匹快马没日没夜的狂奔着,直向陇西而去。
马背上十几张披风同时被风吹开,气势如虹,但就在这铺天盖地的玄色之中,却有一抹小小的,亮眼的银白,被周围的玄色簇拥围绕,实在引人注目。
城门早已大开恭候,马队鱼贯而入,快速行过长街,集体止步在柱国府前停下。
府邸都已挂上刺眼的白幡,灵堂中一群姬妾儿女披麻戴孝,伏于棺旁悲痛落泪,哭声迤逦不绝。
逝者为八柱国之一,拜太尉,得封陇西郡公的大将军李虎,其权位荣盛,莫与为比。
这场葬礼使其余几位柱国亲至陇西奔丧,再加上大都督宇文护,朝中权高位重者难得聚首一处。
“四女,你过来,也给李伯伯磕个头!”独孤信说道。
小姑娘豆蔻年华,明艳动人,美的甚为惊奇。
她系着一件银白祥云薄锦披风,静静的立在门口,这时听见唤她,才徐徐走近,恭恭敬敬的朝棺材磕了三个头。
自始至终,她神色淡漠,未出一言,眉宇间自有一股凌人不可犯的气势。
初夏时节,柱国府中石榴花开,满目都是鲜艳的红色,沁人心脾的花香让当下肃穆的府中多了一丝骤然的灵动。
落英缤纷,抬首觅去,在那繁花锦簇之中,身着水蓝骑装的少女惬意的倚在枝头,满怀都是最茂盛的花束。
“当心摔下来。”李昞提醒。
少女跳下来,灿然笑道:“这种高度还难不倒我。”
她那一双丹凤眼说不出的妩媚凌厉,盛颜仙姿,周身仿佛有烟霞轻拢,美的让人移不开眼。
李昞几欲痴迷,她果然拥有鲜卑武将世家独特的光彩照人,不似汉女弱柳扶风般的娇弱。
“你是谁?”
“在下李昞。”
“李伯伯的儿子?”
“正是。”
李昞拱手施礼,少女怀抱花束屈膝颔首。
霎时,风掠起,榴红吹满地。
“节哀顺变。”少女漫不经心的安慰,她根本无法强迫自己与他人共情。
李昞并不在意,问她:“你们是打哪儿来?”
“长安。”
“骑马?”
“嗯。”
“他们一群男人,带着你?”
李昞不解,一群大男人为何会带着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千里奔波。
少女如实道:“我不知道这里在办丧事,大冢宰让父亲带个女儿一起过来,父亲就选了我。”
她的语气略有得意,父亲一向最喜欢长姐,偏宠幺妹,这是第一次将她带在身边。
李昞道:“原来如此。我曾听闻独孤柱国有一女,擅箭术,能够百步穿杨,圣上钦封郡主,你既也是独孤柱国的女儿,想必与她是姐妹吧?”
月罗傲然仰首:“正是本郡主,独孤月罗!”
李昞惊讶的打量她,神色怀疑:“可郡主看起来柔柔弱弱的,真能百步穿杨?”
“你不相信?”月罗蹙眉,“给我一弓一箭,我能射落最高处的那朵石榴花。”
“现在?”
“对,就是现在,你立刻去拿弓箭来,我射给你看。”月罗倔强的说,她最受不了别人质疑的目光。
“弓箭都收在兵器房里,现在也没有时间,不如等我父丧礼过后,我再亲眼观摩郡主的无双箭法。”
“可是我们明日就要回长安了。”
“这么快!”李昞做惋惜状,“那可真是遗憾,不然我就能亲眼看看郡主的箭法是否真如外界所传的那般出众了。”
他转身而去,徒留月罗一脸的闷闷不乐。
是夜,明月高悬。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凌空劈下,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清晰:“你个贱种!敢跟我犟嘴,活得不耐烦了?”
李昞稍稍偏头,嘴角因为对方下手太狠而渗出了血迹,他抬手抹去,仿佛毫无痛觉。
“老三,你不过是个庶出,父亲一死,整个李家都是大哥的,大哥能看上你的侍女是她的福气,也是你的福气,你趁早将人交出来,识相一点。”说话的旁观者,是李昞的嫡次兄李真。
“她不过是我房中一个卑微的小侍女,略有几分姿容而已,何况父亲刚逝,两位兄长怎可急着去打她的主意……”
“所以你就把她藏了起来,想留着自己独吞是不是?”李真嗤了一声,转头向大哥李延伯告状,“大哥,这小子可真不识抬举呀。”
李延伯撸起袖子,笑的猖狂:“看来我这个做大哥的,得好好管教一下这个不听话的弟弟。”
他转了转手腕,又是几掌掴下。
李昞脸上的血迹越来越多,他不再擦拭,也不还手,只是沉默着承受下,眼神越来越麻木,也越来越坚毅,仿佛压抑着惊涛骇浪。
风中忽有细微的箭鸣声,李昞眼中惊现一丝奇异的光。
只听李延伯一声惨叫,一支羽箭已在他抬手之际射中了他的手臂,他及时捂住伤口,可鲜血仍从指缝中不断流出。
月光下,少女手持弓箭从假山后施施然走出,像一个勇士。
“郡主!”
李昞看着她手上的那把弯弓,正是兵器房中最精良的那把。
“怎么样,这回你可信了?”月罗得意的问向李昞,又走到三人之间,对着李延伯和李真是显而易见的厌恶,“无耻之徒!”
只两句话,李昞就看出她的确心思不够,这种情况下,愤怒、质问、责备、不满,这些多余的情绪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果然,李延伯当众被一个小姑娘暗箭射伤,虽然惊讶于她的美丽,但此刻只剩恼羞成怒,拔出箭头就向月罗刺去。
“要你多管闲事!”
月罗还没反应过来,一只手极快的将她向后扯去,只这么一瞬间,待她再回过头,那支箭头却深深扎进李延伯的颈中,鲜血喷洒而出,溅在李昞的脸上、手上、胸前,如同在他身上盛开了一束娇艳的石榴花。
血腥味蔓延开来,李延伯终于断气倒地,李昞的白孝衣上满是殷红的鲜血。
“杀,杀人了…你杀了大哥……”
李真惊恐地看着李昞,想要逃,可两腿发软,一屁股瘫坐在地。
李昞努力抑制着急促的呼吸,手上粘稠的鲜血反复刺激着他的神经,提醒他刚才发生的一切。
巨大的动静很快引来了所有人,盏盏明灯聚拢。
月罗见李昞满身满手都沾染着李延伯的血,模样可怖至极,忍不住一震颤栗。
李虎之妻梁氏抱着儿子的尸首痛哭流涕,看向李昞的眼神更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是你!你竟敢杀害你的嫡亲兄长!”
“母亲,就是他!就是这个贱种杀了哥哥。”李真在旁作证。
“不是的!”月罗被吓坏了,可仍勇敢的开口为李昞辩解,“是他们先欺负人,我射了一箭想要制止他,可他拔出箭头反要杀我,这位哥哥是想救我,才错手杀了他。”
月罗看向李昞,李昞也正巧向她望来,两人的目光有那么一瞬的相触,月罗只觉那双眸子深不见底,在这深邃与冷静之下又隐约泛出晶莹的亮光。
宇文护在一旁听明白了:“原来是英雄救美。”
李真暴跳如雷:“明明是你这个小丫头先暗箭伤人!”
月罗道:“那是你们先打人!”
“你…你们……”李真指着她和李昞,急的开始口不择言,“你们是一伙的,你和这庶出的贱种早就蓄意谋害我大哥……”
话音刚落,梁氏就冲上前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孽障!还不住口!”
她深知这几位大人物此次齐聚陇西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奔丧,她刚刚已失去大儿子,不能再失去二儿子这个依靠了。
众人脸上皆有异色,宇文护薄淡的唇边掀起一丝冷笑:“庶出的贱种?难道你这嫡出子很高贵吗?”
“不成器的东西!”宇文泰恨铁不成钢的对李真骂道,“文彬怎么会有你这么混账的儿子!”
他的怒斥顿时给了梁氏母子俩重重一击。
宇文泰转头看向一旁沉默的李昞:“你是老三?”
李昞一身的鲜血已经被晚风吹的半干,他身材欣长,消瘦俊朗的面庞上还清楚的显有李延伯的掌印,嘴角的血迹,额前散落的几缕青丝,都记录着李延伯生前的恶行。
听见有人发问,他依旧那么谦卑有礼,拱手答复:“是。”
“叫什么名字?”
“李昞。”他的回答铿锵有力。
“多大了?”
“十六。”
宇文泰点了点头,脸色阴沉的可怕。
八柱国坚不可摧,缺一不可,尤其陇西地势特殊,任何一处闪失都会给国家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
“文彬是舍不得这个大儿子,所以才想将他带走,就将父子俩的坟安的近一些吧。”
“大冢宰……”梁氏面如死灰,登时昏厥过去。
宇文泰毫不理会,拂袖而去,众人都心照不宣的跟上,宇文护的目光从李昞身上悄然掠过。
月罗的手腕被父亲独孤信紧紧扼住,忍不住回首一望。
那个少年冷漠俊逸,如白鹤般静立在风中,清辉映照,鲜血没有掩盖住他的意气风发,反而将他衬托的更加摄人心魂。
于是她那晚的梦里全是箭鸣鲜血,白衣少年,时而清醒,时而昏沉,醒来时一股清香扑鼻,床头的石榴花束浸在水瓶里,开的依旧绚烂。
她抱着石榴花束从府中出来,气色在红花的映衬下倒好了不少。
李府上下全部立于门口相送,梁氏的脸色尤其苍白难看,无论再悲痛,今日她仍要恭恭敬敬的将几人送走。
独孤信见到月罗手里的花束,很是不悦:“怎么如此不懂事,咱们还要骑马,带着这个累赘做什么!”
众人皆有要务在身,月罗不敢耽误,但怀里的花束她也着实不舍得丢弃。
转头见李昞也站在人群中,便走过去将怀里的花束送与他:“救命之恩,理应相谢。”
李昞微怔:“郡主……”
月罗催促:“快拿着,我得走了。”
李昞只得将花束接下。
月罗转身一撩披风,熟练的跨上马背。
“再会!”
她回眸一笑,扬鞭策马随众人而去。
陇西处于大魏边境,南接梁国,西连吐浑,地理位置相当重要。
李昞则被大冢宰夸赞深沉有识量,封为车骑将军,又派善于领兵作战的宇文护暂留一段时日,对其着重历练。
宇文护犀利的问他:“弑兄夺位,背上了这不悌的名声,后悔吗?”
李昞却淡然如初,语气异常坚定:“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既然不能回头,除了一往无前,我别无选择,既做了就绝不后悔!”
或许他会得到报应,或许多年后他的子孙也会为了权位而手足相残,可眼下他没法顾虑那么多。
如此坦诚无畏的回答,不仅没有让宇文护感到厌恶,反而透露出几分欣赏,人的命运有时就是这么相似,这个李昞还真有几分他年轻时候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