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小刀正是满怀柔情,不愿沈浸往事,只道:“也没什么,我幼时被盗贼抓了,就在贼窝住了一段日子,后来师父救了我,才学了武艺。”
菊仙歌点头道:“原来你同仙歌一般,也是被盗贼所害的苦命孩子。”
风小刀疼惜地道:“你这样一个弱女子,却吃了不少苦,我从来也不知道你的事。”
菊仙歌黯然道:“仙歌幼时,全村的人即遭盗贼杀害,从此流落烟花之地,饱尝人情冷暖,从没过着一天欢喜日子,如今蒙风大哥错爱,这一生已不枉了。”
这段词她一生中也不知说了几回,虽然诉说时,心底仍有一丝痛楚,但总能引得男子爱怜痴狂,就如云水天般,甘心奉上“喜、爱”魂魄,岂知风小刀另有所思,又小心翼翼问道:“是金巧巧救了你吗?她救你时,可曾发生什么事?你肩上怎会有菊花印?”
菊仙歌不明白风小刀为何这么问,见他眼中有一种自己所不了解的爱护与柔情,心中忽然觉得,天地间若真有人能令自己安心地吐露伤痛,就非他莫属,不禁款款说道:“我家乡本是种菊为生,我出生时,爷爷在我肩上烙下菊花印,以求不忘本,我们生活安乐、与世无争,可有一天来了帮恶贼,他们见人就杀,大人小孩都不放过,你知道我为何独活下来?”
菊仙歌本打算以更多可怜姿态诱取风小刀魂魄,但随着娓娓倾诉,尘封的往事一点一滴在心中翻腾,却是不自觉地将自己拖进了回忆的漩涡里,思绪缓缓沉至最黑暗的深处——那一片烽火连天、尸横遍野的哀伤,和天地孤独的恐惧……
“风大哥,你杀过很多人吗?”
她低低问道。风小刀心中突地一跳,望着温柔似水的她,忽提出刺骨的问题,一时间竟答不上来。
“你知不知道,孤独地躺在一堆腐烂的亲人尸体中慢慢等死,是什么感觉?”
清冷的月光将她的玉容照得十分惨白,双眸迷惘空蒙地望向远方,仿佛慢慢地陷进了梦里,轻柔的声音更飘荡得有如梦呓:“你尝过亲人的血不断流进口里的滋味吗?你知道一个人永远困在黑暗的恐惧中,无法清醒,又是什么样子吗?”
风小刀看她虽静静蜷缩在自己怀里,眼中却是无尽的恐惧和冰冷的寂寞,内心正蔓延着一场无声的风暴,急道:“别想了,是我不好,我不该提起!”
菊仙歌全身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纤细的指尖牢牢抓进风小刀的臂肉里,彷如溺水之人死命抓着一根稻草,却依旧不住地往下沈沦。
风小刀似乎明白了一些事,心底不禁泛起一阵恶寒,直凉到了脚心。
“许多虫子都来咬我的头脸,我好怕好怕!可是没有人理我,所有人都遗弃了我!”
她像是将自己关进了黑暗之中、与世隔绝,听不见耳边的话、看不见身边的人,只不停地茫然自语。
风小刀冷汗直淌、心如刀割,几乎连呼吸都忘了,因为他终于知道,那个满脸伤疤、丑陋小女孩的由来!“他们为什么不带我走?为什么留下我一个人!”
菊仙歌的声音仍如往常般的温柔,却是带着深刻的痛楚和颤栗:“有一个小哥哥来了,我拼命唤他、拼命唤他,可他竟狠心地丢下我走了!风大哥,如果是你,就一定不会丢下我,是不是?”
“是!我不会丢下你!”
风小刀想起她害怕自己和路潇遥远走高飞,又亲吻她耳鬓、轻声却坚定地重复道:“你相信我,我绝不会离开你。”
他曾经历亲长一夕覆灭的伤痛,那已是刻骨铭心、难以释怀,他实在无法想象一个小女孩要怎么面对如此深的恐惧,安慰的言语已是多余,除了紧紧拥着她,已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金巧巧来了!”
菊仙歌像是从恶梦中一下子清醒过来,仰起头瞥了风小刀一眼,同时闪过一丝冰刀般的冷笑,然后像陷进了一个更大的恶梦之中,原本柔软哀凄的语声渐渐冰冷:“她是来救我的吗?我不知道,我虽然还小,又昏昏沉沉的,可是我知道她是来抢东西的,我很害怕,比在尸体下等死更害怕,可是我很软弱,终究……还是答应她了!我宁可立刻死了!我倒不如死了!”
风小刀仿佛看见那个小小身影在尸山血海中沉没,在黑暗中惊恐的呼救,自己却无能为力,二人之间已筑起一道无法跨越的冰墙,再多的关爱与拥抱也无法温暖她。
“我清醒后就已经在水玲琅里,然后,这一生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恐惧!我恨那些恶鬼!可是我最恨的,是那个小哥哥!如果他肯救我,我就不会失去最宝贵的东西!”
她咬得唇都流下血来,全身颤抖得更厉害,却忽然沉默下来。“为什么?金巧巧究竟抢了什么?”
风小刀万般心疼与焦急,却等不到答案,只见菊仙歌双眸紧闭、大汗淋漓,身子就像死去般的昏软冰凉,他终是情难自禁地再度深深吻了她。
菊仙歌却像从恶梦中忽然惊醒过来,拼命想挣脱他的怀抱,又仿佛抵挡的不是他,而是自己内心莫名的恐惧,一股惊骇的力量在她内心交战撕扯,令她全身都颤抖起来,又像生了场大病似地虚空乏力,而一双有力的臂膀始终将她抱得很紧、给了她无比的温暖。
“这个人……为什么总是……”她的心恨极了风小刀,可娇软的朱唇、虚空的身子却是不由自主地火热回应。
心中寒冰似的冲击、唇上烈火般的情意,剎那间,崩碎了内心的那一道冰墙,化成泪水簌簌而落:“如果那个小哥哥当时肯救我,我就可以……真心对你!”
月里清秋、金风迷雾,内心深处原始的想念,在满园菊色里化为两道纠缠的身影……他,不再苦苦压抑,宛如洪流暴发的情意,潮涌奔放,只有在放肆的探索里,才能破碎那道冰墙,深入这谜样女子的内心,给她更多更炽热的爱和真正的两情交融;
而她,恐惧与渴望的拉扯,身、心撕裂的痛楚,都教她只想尽情燃烧,好让自己随风灰灭,那个渴望被爱、恐惧孤单的灵魂,仿佛沈溺在无尽的缠绵里,才能得到一点温暖和依靠。
长久以来,她第一次碰触尘封已久的黑暗、面对不堪的往事,真心地流下泪来,直到哭得累了,才在这个避风的港湾里沉沉睡去。
风小刀将她安放于闺房,看着这张美丽的脸庞,愁眉微锁、冷汗涔涔,不知又梦见什么,怜惜地想道:“看来是金巧巧趁她昏迷时,为她换去受伤的脸,她从小悲苦,现在一心托付于我,不管将来是美是丑,我定当一辈子好好爱护她。”
风小刀执着她的手,静静陪了一段时光,直到天色微明,才回返至天穹阁。
晨光熹微,淡淡地洒照满庭金色。
在风小刀离去后不久,东篱居外响起三对轻若拂风的脚步声,带来阴寒凛冽的气息,骤然破坏了小园的温馨宁静。
领路之人缓缓推开竹篱门、直入闺房,三人各自寻找座位坐了下来,冷冷瞧着乍然惊醒、犹倚床榻的菊仙歌。
菊仙歌瞧来人是君无言、云水天和宫紫风,只燕懒莺慵、姗姗起身,不经意地拭去睫梢残余的珠泪,淡淡地道:“失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