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清林枯槁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一点,目光如残烛般锁定陈老:“三日后乃甲子双吉之日。”
他声音却沉如古钟,“老夫要为小女中则与少掌门路仁主婚。江湖儿女不重虚礼,但席面——”
他刻意顿住,蜡黄面皮上浮起一丝近乎悲壮的笑意,“须配得上华山最后的体面。”
陈老佝偻的脊背骤然绷直,浑浊眼中迸出精光:“掌门放心!老奴亲自掌勺,便是豁出这条命,也给您蒸出能香透玉女峰的八珍,煨出能震翻五岳的佛跳墙!”
油渍斑驳的围裙被攥出深痕,仿佛那是他献祭给华山的战旗。
路仁如遭雷击。
昨日才堪堪提及婚约,转眼竟要拜堂?
他喉头滚动着惊愕,却在对上宁清林灰败如烬的脸色时骤然清醒——那分明是油尽灯枯前的回光!
“师伯...”路仁指尖掐进掌心,只见老人几不可察地摇头。
路仁明白了掌门师伯的意思,此事暂时不要告诉师妹宁中则,毕竟父亲的离世对于一个女儿来说,实在是晴天霹雳。
檐外秋风卷过落叶,刮得他心头生疼:这场仓促红妆,原是临终托孤的血色华章。
他默然扒完碗中饭食,似要将所有惶惑与悲怆嚼碎咽下。
甫回房便反手闭紧门扉,仿佛要将整个崩裂的江湖关在身后。
榻前《混元功》《玉女功》秘册静卧如谜。
五指悬空抚过书脊,经脉中四股真气似有所感,竟自翻涌交鸣——
紫霞如朝雾蒸腾任脉,抱元若沉钟镇守督脉,华山心法似溪涧奔流十二正经,而新生的玉女真气,正化作冰绡游走奇经八脉。
昼夜在吐纳间焚成灰烬。
当第三日晨光刺破窗纸时,路仁周身已萦绕淡青气旋。
玉女真气初成!如寒潭浸玉,清冽中暗藏绵柔后劲。
唯独《混元功》仍如铁壁横亘。
此功需以外家掌法锤锻筋骨,由外及内反哺真气。
他徒然推掌击向虚空,风雷声止于皮膜——终究缺了混元掌引路。
“四功同修竟如江海汇流...”路仁凝视掌心震落的汗珠,那汗珠坠地时竟砸出浅坑。
磅礴内息日夜冲刷拓宽经脉,代价是腹中如藏饕餮。
昨日厨娘瞠目看他独吞半只麂子时,那声“少掌门饿鬼附体”的嘀咕,此刻想来倒成了苦修的战鼓。
三日后,甲子双吉,天光破云。
路仁身着陈老备下的赤锦吉服踏出房门,金线蟠龙纹在晨晖下流转暗芒,襟前玄鹤振翅欲飞——这原是他师父的旧礼衣,如今针脚翻新,倒似华山血脉的无声传承。
婚礼设在「正气堂」。那高悬的匾额曾名「剑气冲霄」。
玉女峰血染残阳之夜后,宁清林亲手斩断过往,悬上「正气」二字。
匾下刀痕犹在,墨迹却如淬火青锋,将气宗正统烙进每一道梁柱裂痕中。
红绸漫卷处,宁中则嫁衣如火。
金丝凤冠垂珠掩面,流苏轻颤间,耳尖一抹胭脂色若隐若现。
路仁执起她微凉的手,指腹触及掌心薄茧——那是修炼「玉女剑法」时留下的印记。
堂内檀香与药气交织。宁清林端坐上首,枯指深陷蟠龙椅扶手,指节白如冷玉。陈老褪去厨袍换上青衫,声震梁尘:
“一拜天地——!”
二人朝门外云海群峰伏身。山风穿堂,掀起宁清林霜染的鬓发,恍惚间似见当年自己与师妹在此行礼的模样。
“二拜高堂——!”
宁中则绣鞋忽地踉跄,路仁展臂相扶。“师兄...”盖头下传来蚊呐般的哽咽,“爹爹咳血愈发重了...”
“天地为证,”他指节发力托稳她肘弯,声如金铁交鸣,“此身付华山,此心付卿。”
红绸垂落,珠帘碰撞如碎玉。宁中则指尖骤然攥紧他袖口金线:“...白首不相离。”
待宁中则被仆妇引向洞房,宁清林倏然起身,蟒袍在穿堂风中猎猎如旗:
“仁儿!”
“弟子在!”
玄铁掌门令被枯手按进路仁掌心,刺骨冰凉:“今日交付的不止是基业...”
喘息间枯指向堂外云雾缭绕的思过崖,“更是崖下三百一十七座无碑坟冢——当年为争这‘正气’二字,剑宗弟子尽殁于此。”
陈老佝偻的脊背忽挺如青松,沙哑声线裂石穿云:
“华山七戒!首戒欺师灭祖,不敬尊长!”
每诵一戒,堂外古钟便震响一记,声波撞上当年剑气宗高手血战留下的剑痕,激起金铁回音。
“六戒骄狂失道,开罪同道!”
路仁三叩首时,额角重重抵住青砖。
砖缝里暗褐斑痕刺目惊心——那是历届先贤鲜血沁入石髓的印记。
“七戒勾结妖邪,辱没门庭——!”
“可记清了?”宁清林声若洪钟,眼底却泛起血丝。
“剑气归鞘处,正气贯长虹!”路仁朗声应和,脊骨如剑笔直。
宁清林枯唇终于逸出笑意,蜡黄面颊泛起回光般的红晕:“好...好!从此刻起,你便是华山第三十四代掌门!”
宁清林枯槁的指尖在蟒袍上蜷了蜷,终是将喉间翻涌的血腥气咽下。
红烛摇曳的光晕漫过厅堂,映得他蜡黄面皮透出回光般的暖色——今日是仁儿与中儿大喜之日,那些油尽灯枯的谶语,合该锁进华山暮色里。
圆桌旁,三人默然举箸。
陈老亲手整治的八珍席面蒸腾着热气:翡翠虾仁莹如碧玉,佛跳墙氤氲着十载陈香,雕花蜜火腿淋着琥珀色的光。
路仁的竹筷却悬在瓷碟上方,目光频频望向内院。
“陈老,”青年掌门的声音压得极低,似怕惊碎满室暖意,“师妹她……”
老厨子沟壑纵横的脸上浮起洞悉的笑意,袖中变戏法般摸出个红漆食盒:“掌门宽心!夫人那院早备下了——杏仁酪温着,枣泥山药糕切作并蒂莲模样,老奴还煨了盅当归乳鸽汤。”
他眼角皱纹里藏着慈蔼,“新嫁娘空着肚子等郎君,可是要伤元气的。”
路仁喉结微动,千钧重担仿佛被这食盒卸去三分。
宁清林忽将酒盏重重一磕,浊酒溅上他霜鬓:“吃!都给我吃干净!莫辜负…莫辜负这良辰!”
待杯盘狼藉时,路仁已酒意微醺。
推开新房雕花门的刹那,满室烛海泼面涌来——百枝红烛在云母屏风后淌成星河,而他的新娘端坐锦绣丛中,嫁衣金线绣成的凤凰在烛火下展翅欲飞。
秤杆轻挑,流苏珠帘应声而分。
宁中则抬眸的刹那,路仁呼吸骤停。
胭脂染就的唇似初绽芍药,金箔花钿衬得肌肤莹如初雪。
精心描画的眼尾拖曳着晚霞般的嫣红,睫羽轻颤时,眸中水光流转如月映寒潭。
“师…师兄?”宁中则被他灼热目光烫得耳尖滴血,指尖无意识地绞紧膝上嫁衣,“可是饮多了酒?”
“师兄!路师兄……”宁中则一连呼唤好几声。
路仁这才回过神来,道:“师妹实在太美了,我都看着迷了。”
宁中则俏脸一红,指了指桌上的酒水。
路仁闻弦歌而知雅意,连忙满上两杯酒水,与宁中则喝下了合卺酒。
红烛高烧映绮窗,鸳鸯绣被卧成双。
良辰此夜情无限,愿化比翼岁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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