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裹着湿气钻进染坊的破窗,吹得悬挂的布匹幽灵般飘荡。靛蓝、赭石、茜草红的染缸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幽光,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刺鼻的染料与血腥混合的怪味。江无忧背靠着冰冷的石墙,石榴红的短衫在阴影里暗沉如血,葱绿的灯笼裤裤脚溅满了深蓝的染料。她发间的铜铃铛不再清脆,只是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发出几不可闻的嗡鸣。
谢砚瘫坐在一堆湿漉漉的靛蓝布匹上,脸色比之前被水猴子缠身时还要惨白。他死死攥着那半枚赤凰佩,指节因用力而泛青,青衫上洇开的不知是汗水、雨水,还是染缸里泼溅的蓝。影杀堂玄甲骑士那声“沈家余孽”和“交出《归藏录》”的厉喝,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混沌的记忆深处,搅起一片猩红的碎片。
“是…是他们……”谢砚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梦魇般的颤抖,“那晚…火光…刀剑声…娘把我塞进地窖…说去找漕帮的蛟龙令……”他猛地抬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江无忧,“赤凰佩是信物!他们是为了《归藏录》!沈家上下几十口……”
“省点力气哭丧。”江无忧打断他,猫儿眼在昏暗中锐利如刀,警惕地扫视着染坊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眼泪淹不死外面的鹰犬。你刚才说蛟龙令?藏哪儿了?”
谢砚一怔,下意识摸向胸口,却只触到冰冷的玉佩裂痕。“爹…爹只说危急时凭佩寻漕帮庇护,蛟龙令…应该在漕帮手里?”
“啧!”江无忧烦躁地抓了抓猫耳发包,铃铛轻响,“指望别人?不如指望我的铜钱能变出条船!”她话音刚落,染坊紧闭的大门便传来沉重的撞击声!
“轰!轰!”
木门剧烈震颤,灰尘簌簌落下。影杀堂的人,追来了!
“找!暗渠入口!”江无忧低喝一声,像只灵巧的猫儿般窜了出去,不再理会谢砚。她的目光如炬,飞速掠过染缸底部、堆叠的布匹、潮湿的墙角。染坊是漕帮的产业,必有退路!她指尖拂过冰冷粗糙的石壁,寻找着可能的缝隙或机关。
撞击声越来越重,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谢砚挣扎着想站起,却被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动弹不得。
突然,江无忧的目光锁定在最大的靛蓝染缸底部边缘。那里的石板颜色似乎与周围有细微差别,缝隙里还残留着不易察觉的水渍和滑腻的青苔。她毫不犹豫,双手猛地插入刺骨冰凉的靛蓝染料中,摸索着缸底边缘。
“咔嚓!”
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淹没在撞门声里。染缸旁边的地面,一块石板悄无声息地向下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黝黑洞口,一股带着水腥气和铁锈味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江无忧低呼,顾不上满手满臂的靛蓝,一把将还瘫着的谢砚拽了起来,“跳!”
就在此时——
“砰——!”
染坊大门被狂暴的力道轰然撞开!木屑纷飞!三名玄甲影卫如鬼魅般冲入,冰冷的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森寒的轨迹,直指洞口的两人!领头者正是先前发话之人,面具下的眼神冷酷如冰。
“逆贼休走!”
千钧一发之际,江无忧眼中厉色一闪,空着的左手闪电般探入袖袋,却不是掏符箓,而是抓出一把混杂着朱砂粉末和不知名碎屑的东西,猛地朝追兵扬去!
“看招!”
粉末迎风弥漫,带着一股辛辣刺鼻的怪味。影卫下意识屏息挥袖格挡,动作不免一滞。
“闭气!是江湖下三滥的迷尘粉!”领头者怒喝,却已慢了半拍。
就这瞬息间的迟滞,江无忧已拽着谢砚,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漆黑的地洞!下坠的失重感瞬间袭来,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上方传来影卫气急败坏的怒吼和追近的脚步声。
“咔哒!”头顶的石板在两人落下后迅速合拢,将追兵和染坊内昏暗的光线彻底隔绝,只剩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以及下方隐隐传来的水流声。
“噗通!”“噗通!”
两人重重跌落在冰冷滑腻的石地上,溅起一片水花。谢砚摔得七荤八素,呛咳不止。江无忧则敏捷地翻身半跪,不顾浑身湿透和染料的黏腻,迅速摸出火折子擦亮。
微弱的火苗跳动起来,照亮了周围逼仄的环境。这是一条人工开凿的甬道,仅容两人并行,脚下是浅浅的浑浊水流,石壁湿漉漉地长满苔藓,空气污浊憋闷。前方幽深不知通向何处,后方则是封死的石板——他们被困在了这条地下暗渠里,唯一的出路是向前。
火光照亮了谢砚惊魂未定的脸,也照亮了江无忧沾满靛蓝的小脸。她抹了一把脸,反而把染料涂得更花,配上她此刻凶狠的眼神,活像只刚从泥潭里爬出来的小豹子。
“《归藏录》残卷呢?”江无忧的声音在狭窄的甬道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拿出来!”
谢砚被她眼中的厉色慑住,手忙脚乱地从湿透的怀里掏出那个油布包裹。油布防水,里面的半卷书页幸免于难。江无忧一把夺过,就着火折子的微光,迅速翻动泛黄的纸张。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古老的图文,最终停留在一页描绘着繁复剑招走势的图谱上,旁边用小字标注着破解之法。她的指尖在那独特的笔迹上停顿了一瞬,猫儿眼微微眯起,一抹极其复杂的光芒闪过——震惊、了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追忆?但这情绪稍纵即逝,快得让谢砚以为是火光摇曳的错觉。
“果然是华山气宗的‘流云九叠’剑法破绽……”江无忧合上册子,声音低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沈家灭门,就因为这玩意儿?”
谢砚痛苦地闭上眼:“我…我不知道…爹只让我带着它和玉佩逃……”
头顶石板传来沉闷的敲击和挖掘声!影杀堂的人正在试图破开入口!
“没时间磨蹭了!”江无忧将残卷塞回谢砚怀里,火折子往前一照,“顺着水流方向走!漕帮的暗渠四通八达,总能找到出口!”她率先踏入冰冷的污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趟去,石榴红的衣衫下摆在浑浊的水里浸染成暗紫色,发间的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在死寂的黑暗中发出细碎而执着的轻响,成了这绝望逃亡中唯一的生机韵律。
谢砚咬咬牙,忍着全身的疼痛和刺骨的冰冷,踉跄着跟上。幽深黑暗的甬道如同巨兽的食道,吞噬着两个渺小的身影。前方是未知的凶险,后方是索命的追兵,而唯一的筹码,是半卷足以掀起江湖腥风血雨的秘典,和一个视三碗阳春面为救命报酬的古怪少女。
染坊的血雨腥风暂时被隔绝在上方,但更深的漩涡,已在暗流涌动的水道中悄然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