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焦土气息掠过断壁残垣,林昭的布鞋踩在瓦砾上发出细碎声响。怀中的苏婉轻得像片枯叶,染血的绣裙垂落在他臂弯,绣着金线的牡丹早已被硝烟熏成灰黑色。远处钟楼传来破损的钟声,七零八落的铜片在夕阳下泛着暗红,如同这场叛乱留下的伤口。
林大哥!沙哑的呼唤从半塌的牌坊后传来。陆明玥拄着枣木拐杖蹒跚而出,曾经华贵的织锦长衫沾满泥污,腰间的翡翠玉佩不知何时已碎裂。她身后跟着十几个工人,抬着刚从废墟里挖出的木箱,箱角还挂着燃烧未尽的绸缎。
林昭小心翼翼地将苏婉安置在断墙下,用撕下的衣襟为她擦拭额头的血痂。三天前那场突袭,叛军的火把将整条商街化作火海,苏婉为抢救绣坊里的战旗设计图,被坍塌的梁柱砸中。此刻她苍白的脸上蒙着层青灰,嘴角溢出的血沫将碎发黏在脸颊,昏迷中仍紧攥着半幅烧焦的绣样。
这是最后三箱银子。陆明玥颤抖着打开木箱,银锭碰撞声惊飞了梁上的乌鸦,绸缎庄、米行、当铺...全都没了。但只要人还在,总能从头再来。她捡起块带花纹的碎瓷片,那曾是她嫁妆里的青瓷碗,我已派人去邻县采买建材,明日就动工。
林昭的目光落在苏婉染血的指尖,那里还残留着未洗净的绣线。记忆突然闪回数月前的清晨,苏婉倚在绣架前哼着小调,晨光穿过她鬓边的玉簪,在金线绣的凤凰上流转。那时的绣坊飘着蚕丝香,窗外的玉兰开得正好,而如今只剩焦黑的木架在风中摇晃。
北边的河渠可以疏通做漕运。陆明玥用拐杖在地上划出线条,灰土里立刻显出蜿蜒痕迹,我打算在原址建两层楼阁,底层商铺,二层作义塾。她抬头望向天边如血的残阳,眼角皱纹里嵌着灰烬,战乱时读不起书的孩子,以后都能来。
暮色渐浓时,林昭在瓦砾堆里发现半截雕花窗框。他将苏婉轻轻抱起,让她靠在还算完整的墙壁旁,自己则用碎砖垒起简易的挡风墙。陆明玥送来刚熬好的草药,铜勺碰着碗沿发出清脆声响:大夫说只要熬过今晚...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
三个骑着快马的黑衣人从街角转出,腰间佩刀在夕阳下泛着冷光。林昭下意识挡在苏婉身前,手掌按住藏在衣襟里的短刃。为首的黑衣人掀开面罩,竟是失踪多日的义军旧部陈三。林大哥!朝廷要对余党斩草除根,咱们得立刻转移!
陆明玥的拐杖重重杵在地上:从地窖走!她掀开墙角的青石板,露出幽暗的地道,当年防土匪修的,直通城西码头。林昭抱起苏婉正要进入,昏迷中的她突然发出微弱呻吟,染血的手指抓住他的衣袖。那一刻,残阳正好落在她苍白的脸上,仿佛为她披上最后一层温柔的光。
地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陈三举着火把在前方探路,火光照亮斑驳的砖墙。林昭数着脚下的台阶,突然想起苏婉曾说,等战争结束,要绣一幅《盛世长卷》。
地道里的霉味混着硝烟,陈三手中的火把将晃动的阴影投在斑驳砖墙上,宛如无数张扭曲的面孔。林昭却无暇顾及,他的全部心神都凝在怀中那微弱的呼吸上——苏婉的气息轻得像飘在刀刃上的蛛丝,每一次起伏都让他的心脏跟着悬起。她垂落的发丝扫过他渗血的手背,曾经柔软的绸缎绣裙,此刻已被凝固的血痂变得僵硬。
还有三百步就到出口。陆明玥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拐杖敲击石阶的笃笃声里,隐约夹杂着布料摩擦声——她正用自己的披风仔细裹住地道里裸露的木梁,生怕粗糙的木屑刮伤苏婉。林昭喉间发紧,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也是这样的温暖与守护。那时苏婉的绣坊遭了贼,陆明玥带着家丁连夜赶来,裘皮大氅上的白狐毛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黑暗中,林昭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苏婉掌心的茧子。那些被绣针磨出的硬痂,此刻却成了他最珍视的印记。记忆如潮水翻涌:她伏在案前设计战旗纹样的专注,为赶工整夜未眠时眼下的青影,还有最后那场大火中,她拼死护住的绣样残片此刻还揣在他怀中,边角已被汗水浸得发皱。
小心头顶的钟乳石!陈三的提醒惊散了回忆。林昭本能地低头,却见苏婉睫毛轻颤,干涸的嘴唇翕动着似要说话。他立刻将耳朵贴近,在火把爆裂的噼啪声中,终于听清那气若游丝的呢喃:花...开了吗?
这句话如重锤击中他的心脏。林昭望向漆黑的地道深处,眼前却浮现出苏婉描绘过无数次的画面:绣坊的窗棂爬满紫藤,门前的玉兰开得如云似雪,孩子们举着绣绷嬉笑奔跑,穿堂风卷起绣线在空中织出虹彩。而此刻,地上的灰烬还未冷却,烧焦的梁柱仍在散发余温,这座城市的每一块砖瓦都在诉说着苦难。
但他的指节已因过度用力而发白,铠甲缝隙里渗出的血珠滴落在青石板上,开出小小的红梅。林昭忽然想起孙伯临终前的话:真正的战场不在刀剑相交处,而在人心荒芜时。他低头亲吻苏婉沾满灰尘的额头,在她耳畔轻声许诺:会的,不仅要让玉兰重开,还要让这片土地上的每株幼苗,都能在春风里自由生长。
地道尽头透出微光的刹那,林昭感觉怀中的人动了动。那是比任何战鼓都更振奋的信号。他抬眼望向天际,夜幕正悄然吞噬残阳最后的血色,而云层深处,已有几颗星辰在倔强闪烁。陆明玥将新制的灯笼挂在地道口,暖黄的光晕里,他仿佛看见未来的轮廓:断壁残垣上脚手架林立,孩童的读书声混着织布机的咔嗒,苏婉在绣楼上展卷微笑,针脚起落间,山河重绣,盛世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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