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八苦,“求而不得”排在第七。
比自己求而不得更难受的是眼睁睁看着别人得到自己的苦苦所求——这便是崇祯要搞李自成的原因,除了军事政治大局,还有这点太过无聊而无法宣诸于口的小心眼:检验李自成夫妻感情的成色,看看是情比金坚海枯石烂,还是镜花水月彩云易散。若是李邢二人是真情,崇祯不烦送上恶毒诅咒:愿天下有情人皆是兄妹;若是经不起检验,崇祯便当给李自成免费送上一节心人际关系课:世间无真爱,女人不可靠。
崇祯发动这场这场战争的终极目标很明确:不仅要杀人,而且要诛心!
虽然崇祯小心眼,不过他不任性,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若真要任性这些年也不会过得这么苦。他一直努力用理智强行压制感情,为了大局和将来愿意委屈求全,别说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便是打死了苍蝇也能咽得下。
这个优点被后人过度解读,有人夸他少年老成、喜怒不形于色,有人骂他阴险奸诈、憋着一肚子坏,其实崇祯没那么复杂,他就是个普通人——一个憋屈、无奈、被生活压弯腰、时时感情破防的中年人。
既然崇祯一直在控制感情,为什么世人却认为他脾气火爆激情燃烧?因为他总是在压抑、忍让、退却,而身边的人却在一步步试探、挑战、突破他的底线。忍得多辛苦,爆得便有多猛烈,表现出来便是一阵一阵的,要么稳重平和,要么歇斯底里,没有中间状态,像个精分患者。
臣子们不理解他的苦衷,于是又给他安上了一项罪名:人格分裂,性格极端,喜怒无常,狂躁不安。
崇祯既伤心又火大,奶奶的,逼着哑巴说了话,还嫌哑巴嗓门大,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人间亦有痴于我,伤心岂独是崇祯。远在千里之外,李自成的日子更难过。自打被朝廷针对以来,他的军队便节节败退,处处碰壁,窝点接连被捣毁,手下兄弟越来越少,流窜范围越来越小。
不是李自成不能打,这些年来他夜读兵法恶补军事知识,白天打仗用实践检验,一番操作下来,已经能将“兵者,诡道”发挥地淋漓尽致,以小博大,以多打少,以快打慢,以动制静,有利可图时猛冲猛打,点子扎手了则风紧扯呼,时时掌握着战争主动。
与朝廷军队交手多年,李自成认为在同等质量数量的军队较量时,他能轻松打趴任何对手。
但朝廷这回不按套路出牌,摆明了跟他打笨战,没有技术,全是狠活,我不管你怎么打,我只想我怎么打,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各打各的。
李自成大骂崇祯缺德:还有没有武德?亏你们还是职业军人,孙子兵法都学到狗肚子里了吗!仗不是这样打的,你们打的不对!堂堂王师没点技术含量,太笨拙太丑陋太不要脸了。
朝廷不在乎李自成的感受,反而是在偷笑,你不是很能打吗?你不是跳的欢吗?你不是号称战神吗?我承认能力不如你,但就是凭人多欺负你,硬碰硬,一力降十会,别说兵贵在精而不在于多,也别说我没有战术,我的战术就是围殴,猛虎敌不过群狼,乱拳打死老师傅。
更何况,这次朝廷派来对付李自成的不是以往的乌合之众,而是训练有素的精兵强将。
李自成军队虽然发展猛,但时间短,底子薄,没有建立根据地,造血能力不足,没有固定的后勤供给,补充军需的基本方式是打野。如今朝廷坚壁清野,李自成军队断了口粮,不得不化暗为明,带兵就粮。
而朝廷则是针对性防御,拿粮食作文章,看着是肉,吃到嘴里便是毒药,食物旁边也许是无数陷井,也许是重重包围,但凡李自成敢触网,便会受到朝廷军队源源不断绵绵不绝的围剿。
于是,双方的游击战变为攻坚战,运动战改为阵地战,而这正是朝廷最希望的作战方式:但任你战斗艺术有多高,非把你拉低到我的水平,然后在我擅长的领域跟你较量。我承认不如你能打,但你必须承认不如我能耗,我抗揍挨上十下不打紧,但凡让我逮住机会了一口咬你一大块血肉。
随着战争的推进,朝廷不断缩小包围圈,李自成的打野区域越来越小,好不容易断臂求生冲出了包围圈,却发现其实是进入了另一个包围圈,圆环套圆环环环相扣,回旋空间的逼仄导致太多的战术没法施展,部队陷入了恶性循环。
几场硬战下来,李自成的军队损兵折将,丢盔弃甲,如没有什么突发重大利好,崩盘是迟早问题。
转眼到了1634年,经过漫长围剿与反围剿,套在李自成脖子上的绳索越收越紧,终于,李自成大军被赶进秦岭中的车厢峡。
从天时上讲,秦岭进入雨季,两个多月的阴雨导致山洪暴发,峡水大涨,衣服潮湿,兵甲生锈,道路泥泞,便是再喜雨的诗人也都开始苦雨,更何况是一群没有半根雅骨的俗人。
从地利上讲,车厢峡是古栈道,仅有一个出口,两边是崇山峻岭,人烟稀少,物资匮乏,真正的死地,别说部队基本没有了存粮,便是连战马的精粮、牧草也不足,人和马匹抢着吃杂草。
从人和上讲,官军们前堵后截,死缠烂打,特别是占领了山顶高地,战争方式大大丰富:前边贴脸开大,后面千年杀,最可恶的是新的攻击方式:空袭,乌鸦坐飞机,利用高地往下扔石头、火把、冷箭什么的,不求命中率,只求听个响,砸住人了固然好,砸不住人了图个乐,主打快乐战争,有枣没枣打三竿。
李自成军队受到了史无前例的全方位立体攻击,苦不堪言,开始时还骂几句朝廷不讲武德,现在连骂的力气也没有了。
面对此情此此景,李自成忽然想起半年前宋献策的一句话:金木刑克,水火共侵,诸事不宜,流年不利,加上阴月,加上黑道日,加上秀恩爱被诅咒,加上犯太岁,加上巧儿本命年,身上各种BUFF叠满了。
以前听宋献策这话时,李自成觉得是笑话、是放屁,很看不起这个神棍。如今进退失据,李自成才感觉到这个乌鸦嘴给说着了,他这次只怕凶多吉少,在劫难逃,插翅难飞,随时可能全军覆没。一切都是命里安排,越是折腾越倒霉,越有追求越悲催,努力挣扎无非是死得慢些或者换个方式死。
李自成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天意这玩意儿神神叨叨,看不见摸不着,自然便打不败、改不了,空有一膀子力气也没处使。当年的项羽武略超群,敌不过时不利兮骓不逝;诸葛亮智近乎妖,敌不过夜半妖星照渭滨,这都是人命天定的典型案例。
李自成当年能白手起家,现在有着四万兄弟,情况再糟也比当年好上百倍,现在有什么好害怕的?他怕的不是天意,不是朝廷,而在萧墙之内,怕的是将无战心、兵无死志,怕的是人心散了、军心乱了,怕的是自乱阵脚、不战而溃。
李自成的兵源是秦川。有人说秦川表里山河民风剽悍,也有人说“穷山恶水出刁民”,李自成对这两种说法都乐于接受:刁民好呀,没有刁民我怎么造反?我不管他们刁不刁,我只管他们能不能打。
如在和平年代,李自成是个天资平庸、眼高手低但自命不凡、有轻微精神洁癖的闷骚小资青年。天幸人间大乱,触发了李自成的隐藏军事技能,他在乱世中如鱼得水,其中最得意之处便是以战养战,混水摸鱼,将秦川饥民手搓为十万大军。
对这十万大军的忠诚度,李自成心里门清,除了一多半被洗了脑誓死追随的傻子,还有一少半打着小算盘但装着效忠的聪明人。李自成看破不说破,装着相信所有人都是在真心效忠,他允许、甚至欢迎聪明人,聪明人愿意装——这本身便是积极服从的态度,有小心思是人之常情,殊途同归,求同存异,大目标一致即可。
聪明人知道李自成看破了,不过也都装着没被看破,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大家在弄虚作假,各有各的难处,人艰不拆。
下属全是傻子并不合适,愚蠢到了一定程度也很可怕,很多时候让你无奈的不是敌人的狡猾,而是队友的愚蠢。李自成苦傻子久矣,上次起名的痛苦是他永不愈合的伤疤。
对于傻子,李自成画大饼,扯着打天下、救万民的幌子,理想情怀事业一起招呼;对聪明人,李自成直接拿钱砸,告诉大家发家致富顺便救民于水火。
李自成对手下的多样性乐见其成:聪明人负责合理规划,傻子负责坚决执行,谁离了谁也不行,大家分工明确,合作愉快。
有这样一支队伍,每次朝廷喊打喊杀时,李自成总会嗤之以鼻:“想杀我哪里有那么容易,问过我的兄弟们先!”
而现在,看着残兵败将垂头丧气,看看连绵阴雨淅淅沥沥,看着山连着山群山逶迤,听着部队沉重的脚步声,听着烦人的雨声,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杀喊声,马背上的李自成看向了更远处,空洞的眼神失去了焦点,心里反复问自己:兄弟们还能不能打?兄弟们还愿不愿打?
作为部队最高统帅,李自成始终认为取得胜利关键靠战略,支撑靠战术,执行靠战士,而为战士赋能打鸡血的是凝聚力。
队伍凝聚力强时,战士愿意冲锋陷阵,狭路相逢勇者胜,队伍自然一往无前;凝聚力弱时,队伍往往逢战必败,这时的战略只能是镜花水月纸上谈兵,靠着军事天才、战略大师去亲自提刀上阵砍人不现实。
但是,凝聚是相对的而裂缝是绝对的,任何团队都是缝合怪,向心力和离心力同时存在,向心力超强时是铁板一块,离心力强了则是散沙一盘。
当年李自成能把大家团结起来,因为天灾人祸将大家逼上了绝路,烂命一条,不贪生,不惧死,大家相信跟着李自成有活路,有饭吃,有钱花,有衣穿,视李自成为衣食父母,谁动了李自成便是断了大家的财路。断的财路如杀人父母,刻骨仇恨,哀兵必胜,这群亡命之徒战斗力极强,唯李自成马首是瞻,悍不畏死,只要打不死,就往死里打,嗷嗷叫着往前冲。谁碰上了这群狠人谁也发怵,打不死也吓死人。
而现在,人还是那拔人,但人心变了。经过多年打拼,这些人只要能坚持没死的基本都当了头目,有了身份、家业、下属和前途,生活品质明显极高,命都变金贵了,万一人死了钱还没花完那可就亏大了,但凡有一点活命的希望,没人再愿意拼命。
从目前情况看,李自成能给大家的只是死亡通知和销户证明,而朝廷则可以给大家一条活路——没准还活的不错,因此大家动摇了,改变了,普遍的想法是走着瞧,实在不行了逃跑和投降也都是不错的选项。
这样离心离德、同床异梦的军队已谈不上战斗力,可怜的李自成有心杀敌无力回天,他想大哭一场。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新啼痕间旧啼痕,失意人逢失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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