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芷岚低垂着头,静坐在自己的教师公寓的床边。
这间不算宽敞的公寓,装修朴素,甚至没有几件家具,却是她在这座城市里唯一的归宿,唯一可以卸下伪装、独自喘息的角落。
午后的光线透过窗帘洒落进来,略显昏暗,唯有书桌上的台灯泛着一圈温暖的橙黄色光晕,勉强照亮了半边房间。
她反锁了门,步伐沉缓地走到书架前,指尖在每一层木板上细细摸索。那种触感仿佛要在记忆里重新丈量过去的时光。终于,在那本厚重的《辞海》后方,她找到了那只深灰色的小U盘。
她将它捧在掌心,凝视许久,神情紧张得近乎僵硬,仿佛捧着一枚即将引爆的定时炸弹。
深吸了一口气,她走回书桌,将U盘插入笔记本电脑的接口中。电脑屏幕亮起,她点开那个被命名为“案件细节”的文件夹,鼠标指针悬停在“犯罪人员档案扫描件”上停顿片刻,终是颤抖着点了进去。
文件最上方,是那行赫然醒目的基本信息——
“傅金水,男,汉族,1975年出生,湛江省春阳市人,子女:傅晨,傅晓岚。”
而在“案件名称”一栏,冰冷地写着:
“傅金水强奸未遂案。”
那一刻,江芷岚的呼吸骤然一滞,胸口像是被人紧紧箍住,眼前一阵发黑。她立刻捂住嘴,拼命压抑着涌到喉咙口的呕吐感。
她闭上双眼,那些深埋在意识深处的记忆,如同洪水猛兽般蜂拥而至。
她曾是个无父无母的弃婴。刚出生不久,就被遗弃在春阳市消防站门口。她不知道母亲为何狠心至此,只记得那个冬天,冷得刺骨,仿佛连呼吸都是痛的。
幸运的是,她被一位出门倒垃圾的消防员发现。他们把她带回消防站,轮流照料,不久之后,她被送往春阳市的孤儿院。
孤儿院的生活虽然清贫,但也不乏温情。工作人员的关怀让她平稳地成长,在陌生人之间学会信任与依赖。
直到四岁那年的一个下午,她的命运再次被改写。
那天,天气阴沉。江绍文与傅语青,一对刚从海外归国的华侨夫妇,来到孤儿院挑选孩子。他们缓缓地在房间里踱步,耳边是福利院工作人员温柔的讲解声。
忽然,他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停留在一个角落里安静看书的小女孩身上。两人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相视一笑,似乎已做下决定。几句耳语后,福利人员将她领到了他们面前。
她记得那个温柔的女人轻轻蹲下身来,捧起她的脸,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怯生生地躲在福利院阿姨的身后,小声地答道:“我叫岚儿。”
她那双黑亮的眼睛怯生又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对陌生的夫妇。
傅语青看着她害羞的模样,眼底泛起怜惜的涟漪。她轻声说:“岚儿,跟我回家吧。我们以后就是你的爸爸妈妈了,你就叫江芷岚,好不好?”
她呆呆地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个天真的笑容。
从那一刻起,她拥有了人生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养父江绍文是燕北大学艺术系的知名教授,出身殷实,自幼旅居法国,成年后随父母归国。性格沉静,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如玉。
而养母傅语青,是一位才情斐然的诗人。她出身贫寒,却自学成才,高中时期因成绩优异而跳级升学,高考一举夺得春阳市文科状元的桂冠,后被燕京大学的中文系录取。她的文字温柔而有力,如春水绵延,给年幼的江芷岚带来无尽的抚慰与憧憬。
他们是在傅语青母校举办的一场文化展览上相识的。那日展厅里人来人往,两人却仿佛在芸芸人海中一眼万年,相谈甚欢,志趣相投。很快,他们携手步入婚姻的殿堂,自此琴瑟和鸣,相伴多年,情深不减。
唯一的遗憾,是婚后多年始终未能得子。于是,有一日,傅语青提议回她的故乡孤儿院看看,或许可以在那里收养一个孩子。而命运便在那日悄然牵起一线,小小的她,幸运地成了江家的女儿。
江家虽然家境殷实,却从不娇纵孩子。
江家虽家境丰厚,却从不骄纵溺爱。傅语青温和细致,每周都亲自带她前往书店,让她随心挑选爱读的书籍;江绍文则耐心陪她练字作画,带她观赏各种艺术展,开阔眼界。闲暇时分,一家三口游山玩水,踏遍名川大泽,让她在山水与人文中感受世界的广阔与温柔。
在这样的家庭中,芷岚一天天长大,渐渐出落成一个温柔聪慧、仪态大方的少女。她自幼聪颖,随着年龄渐长,文学上的天赋愈发显露,诗词歌赋信手拈来。这般出色的孩子,让江家夫妻既欣慰又骄傲。
那时的她,以为幸福会如水流年,绵长不绝。
可命运,从不依人心愿。
在她十四岁生日的前一日,江父江母早早出门,说是要赴一场重要的学术研讨会。临行前,傅语青蹲下身,轻抚她的脸庞,柔声道:“小岚,今晚十二点前,爸爸妈妈一定回来给你庆生。”
她点头笑应,站在门廊目送二人离去。谁知那一别,竟成永诀。
那一夜,她在房中等了又等。钟表滴答滴答地走到子夜,她仍未见父母归来。直至清晨,一辆警车悄无声息地停在江宅门前,两名民警面色凝重,敲响了木色的大门。
听到动静的她欣喜奔下楼梯,以为是父母归来。却见门厅处站着两名警察,正低声与王妈交谈。王妈脸色煞白,手捂着嘴,身形摇晃,似是强忍着情绪。一瞬间,那两名警察的目光同时望向楼梯上的她。
她呆站在那儿,看着他们一步步走近,嘴里似乎在说些什么,可她一句都听不清。耳边嗡鸣如潮,眼前一片模糊,世界旋即坍塌成黑暗。
再次醒来,已是午后。床边坐着满脸焦急的王妈,不远处的沙发上,两名警察依旧在等待。
他们走到床前,重复着来此的缘由——昨夜十一点四十五分,城际高速上一辆私家车追尾一辆运载钢筋的卡车,巨大冲击力致使钢筋倾泻而下,瞬间刺穿轿车,车内三人当场身亡。
那三人,正是归途中焦急赶路的江氏夫妇与司机老杨。
江芷岚就这样躺在床上,双眼无神的看着天花板,不知道为什么,她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她的大脑在不停的告诉她这或许是个梦,因为明明昨天还抱着自己说再见的爸爸妈妈,怎么可能今天就不在人世了呢?
她就这样躺着,直到耳边响起两个民警的声音“我们需要被害人的家属去确认一下尸体。”她才在王妈颤抖的搀扶下穿衣起身,跟着两个民警坐上了警车去往医院的停尸间。
警车一路行驶,她沉默地望着窗外飘落的雨丝,一路上她都是静静的听着民警对着王妈说着各种注意事项,仿佛这一切都和她无关。
医院的走廊里,十四岁的江芷岚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冰冷的长椅上,而王妈则在停尸间里,守着三具冰冷的遗体,哭到声音沙哑。
她低头看着脚下冷冰冰的绿色地砖,忽然低声唱起“生日快乐歌”,歌声细碎、空洞,似从遥远的时空传来。唱毕,她抬眼望向那扇紧闭的大门,仿佛下一秒父母就会推门而出,笑着为她点燃蜡烛。
三日后,王妈以临时监护人身份,为江父江母操办了葬礼。
十四岁的她,穿着素黑的裙子,站在灵堂前,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来客络绎不绝,慰问之声不绝于耳,而她,眼神空洞,仿佛已与这个世界隔了一层。
葬礼后,随着遗产法律流程的完成,江家所有财产依法转至江芷岚名下。可这笔巨额遗产,于年仅十四岁的她而言,无异于灾厄之始。
在葬礼结束后,有一个陌生的男人跟王妈搭上了话,他胡子拉碴,面容憔悴,脊背微微的驼背,浑身上下的衣服都有些被洗的发白。
那人悄声与王妈交谈,递上厚厚一叠文件。王妈低头细细的翻看着,又望向站在角落的江芷岚,神色复杂,最终轻轻点头。那男人顿时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个男人,就是傅语青十几年都没有联系的弟弟,傅金水。
他自称是芷岚“唯一的亲人”,表示要代替姐姐照顾年幼的外甥女。在无其他亲属可做监护的情况下,法院最终批准了傅金水的监护申请。
就这样,芷岚离开了熟悉的江宅,跟着傅金水回到春阳市——那个她年幼时被领养前的故乡。她也因此改了名字,从“江芷岚”变成了“傅晓岚”。
刚到家时,傅金水一家并未对江芷岚表现出任何的恶意,他的妻子常年在隔壁城市打工,虽然不常见面,但是这个面色慈祥的妇人还是会偶尔出现一下,关心关心她的生活状态,也早早的在她来之前就为她添置了新的被褥和衣服。
而傅金水的儿子,那个小她六岁的傅晨,也极少在家里出现,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寄住在傅母哥哥那里,偶尔出现在家里,也不过是回来拿些换洗的衣物和每个月跟家里人吃几顿饭。
14岁的她一度以为,也许在这个城市,她还能拥有新的家。
但好景不长。
来到傅家几个月后的某个夜晚,傅金水将她叫到房间,语气亲昵却按捺不住焦急,低声试探她是否知道父母的银行账号。
“岚儿,听舅舅的,钱那么多,你一个孩子不懂理财,给舅舅,舅舅替你保管。”他言语恳切,眼中满是算计。
她年幼无防,轻易信了。
自那日后,傅金水变了。他话语刻薄,常因琐事斥骂她,甚至以“吃白饭”为由让她洗衣、做饭、刷厕所,不做便不给饭吃。
她却没有屈服。
他辱骂她,她就静静看着他;他打她,她咬紧牙关,一滴泪也不掉,双眼冷冷地盯着他。她心中暗自发誓,绝不能向他低头。
她白天上学,夜晚回家做家务。她偷偷翻看那本母亲批注过的诗集,指尖抚过一页页墨迹,泪水常在无声中滑落。
傅家日子艰难而黯淡,她却从未放弃学业。哪怕傅金水把她送入一所风气不良的公立高中,她依旧拼命努力,一次次考出优异成绩。
她熬到了十七岁。
那一晚,暴雨如注,风声如狼啸,雷电划破长空,将天幕撕出一道道惨白的裂痕。她独自蜷缩在小小的床上,身上只盖着一层单薄的被子,身体微微颤抖,泪水默默滑落,无声地濡湿了枕边。
门“砰”地一声被人踹开——
傅金水醉醺醺地闯了进来,手里还握着一个尚未喝尽的酒瓶,酒液溅洒一地,带着呛鼻的辛烈味。
他的眼睛通红,神情癫狂,一只手高高扬起一份皱巴巴的领养合同,口中怒骂不休:“白眼狼!老子白养你这么多年!”“既然不是我姐亲生的,那我养你干什么!不如让爷今天舒服舒服!”
他一边骂着,一边将酒瓶砸在地上,碎片四溅,在瓷砖上迸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步步逼近,猝然伸手去撕扯她的衣服,动作疯狂粗暴,像是彻底失去了理智。
她拼命挣扎,哭喊着反抗,他的巴掌、拳头,甚至是书桌上厚重的词典,都一一落在她瘦弱的肩膀上。痛楚如狂风骤雨,她几乎无法喘息。
在一片混乱中,她摸索着抓起床头的台灯,含泪咬牙,猛地砸向傅金水的头部——
男人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哀嚎,踉跄倒地。
她顾不上穿鞋,踉踉跄跄地冲出家门,在瓢泼大雨中奔跑,满身伤痕,头也不回。
她一路打听,终于找回了记忆中那个温暖的角落——她童年待过的孤儿院。她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前,浑身湿透,几乎虚脱。
院长见状大惊,立刻收留了她。在向院方说明一切之后,她得到了保护,也终于得以安身。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她咬牙坚持,顶着身体和心灵上的双重创伤,完成了高中的学业。
那一年夏天,她如愿考入了江母的母校——燕京大学中文系。
也是那一年,她将“傅晓岚”三个字深埋记忆深处,以“江芷岚”的名字,重新站了起来。
而如今,她独自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冷光映在她清清淡淡的脸上,傅金水的犯罪档案就在自己面前。
那些曾经无法诉说的夜晚、那些在梦里千百次惊醒的噩梦,如今又再一次被赤裸地呈现在眼前,不容回避。
可最令她心乱如麻的,是——
傅晨,怎么办?
那个在大学学校里明目张胆喜欢她的男孩,那个曾经喊她“姐姐”的小男孩,那些年,到底有没有察觉?他知不知道父亲对她做了什么?他,是无辜的吗?还是……一直是沉默的旁观者?
江芷岚缓缓合上电脑,指尖冰凉如铁,掌心却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