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的掌柜今天可算是见到亲人了,虽说江彬在柜台上留的银子还有,但这么长时间不见人,也没办法招待其他客人终究不是个事啊,现在好了,路川回来就好了。
路川好言宽慰了几句,又赏了一锭银子,吩咐做一桌酒席,掌柜的屁颠屁颠的走了。
然后他搬了把椅子在大堂坐下,端着古月珑沏的那碗茶就开始看唐媚儿。一般女子哪儿能经得住男子这么看,更别说她还心里有愧了。
看了半晌,看得唐媚儿脸都红透了,实在憋不住,她才咬牙说道:“路大侠,要杀要剐你开口就是了,何必……何必如此……”
路川微微一笑,“小狐狸,我说过的吧,你别打她的主意,我就放你们主仆二人平安离开,怎么我刚走你就变卦了呢?”
“不带着她,我没办法回去。”
“所以你就穿我的衣服,冒充我,想带着她从水路回去。只是你既不知道东南海路谁做主,也不知道我跟天宫有什么关系。”
唐媚儿叹了口气,“我确实没想到你跟天宫也有关系。”
“你们都知道我的剑,名叫紫霄银月剑,却不知道这把海外名剑是从何而来的。”
唐媚儿惊道:“这把剑是段皓给你的?”
“不错。”
“我……我真是羡慕你啊,别人努力一辈子都不一定能得到的东西,你生下来就有。”
“羡慕啊……羡慕也没用。我问你几件事,你要是回答得能让我满意,我还是可以放你回去。”
“放我?你要放我回去?你光放了我有什么用!”
“你们爷俩就别在我面前演戏了,我问你,你追到泉州来,为的是东皇再造恩吧?”
唐媚儿没有回答,而是看着古月珑,问道:“你都告诉他了?”
路川摇了摇头,“没有,她什么都没说,也不用说,这点算计我还是能猜到的。”
“你……不错,要不是为了东皇再造恩,我才不会跑到这鬼地方来呢。”
“东皇再造恩,我无意间得到过一粒。”路川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扬手抛给唐媚儿,“你拿回去给你爷爷,顺便告诉他,等我此间事了,会再去蜀中找他的。”
“兄长……”
“放心,一粒不会出事的。”
“我是说……”
路川摆了摆手,打断了古月珑的话。
唐媚儿打开瓷瓶嗅了嗅,这才将之小心收起,放入怀中,正色道:“多谢路大侠,还有什么事您请问吧。”
“你的那位老仆人呢?”
“死了,他想背叛我,被我毒死了。”
“背叛……他们很喜欢背叛主人吗?”
“几十年前江湖上的魑魅魍魉四鬼路大侠应该听过吧?”
“魑魅魍魉……”
白骏宇在一旁解释道:“是成化年间出世的四位江湖宵小,为祸江湖了一阵子,后来就不知所踪了。”
唐媚儿接口说道:“不错,不过他们不知所踪可不是改邪归正了,而是被我唐门的太上掌门下了毒,留在了唐门。后来太上掌门仙逝之后,太夫人便把他们四人赏给了我们唐门四狐做仆人。这四个老匹夫没一个好东西,一个强占了主人的身子被太夫人处死了,一个贪酒误事,断送了他们主仆二人的性命,剩下的两个,背叛主人,最后全身腐烂,都死了。”
“原来如此。”路川说着突然转口问道,“姑娘会做女红吗?”
唐媚儿不解其意,反问道:“路大侠问这干嘛?”
“给你找婆家啊……哈哈,开个玩笑,你穿了我的衣服,不准备赔一件吗?”
“路大侠是觉得我弄脏了你的衣服?”唐媚儿柳眉一挑,似乎就要发火。
路川赶紧解释道:“姑娘误会了,路某只是有个毛病,从不穿别人穿过的衣服,任何人。”
唐媚儿转怒为喜,笑道:“原来是这样啊,那妾身好好给路大侠做两身就是了,只是不知道路大侠喜欢什么颜色的,还是月白色?”
“月白色,要做得稍窄些。其余的,姑娘随意吧。”
“那这件是送给我咯?”
“姑娘若是不嫌弃的话当然可以,这件是我的夜行衣,做成之后只穿过一次。”
“夜行衣!月白色的夜行衣?月白色晚上看起来最亮不过,路大侠是怕别人看不见啊?”
路川微笑不语,转而对白骏宇说道:“白大哥,泉州城你熟,得空带唐姑娘和舍妹去买些布料和应用之物吧。”
“好,明天还是?”
“明天……明天也好,白大哥这些天为我操劳,也该好好休息休息了,今晚就别回去了吧,客栈是咱们包下的,除了那两间,是我师兄和小江的,其余的你们自己挑。珑儿你就还住我那间吧。来来来,咱们先吃饭。”
晚饭之后,路川独自一人在堂下饮酒,说是饮酒,其实多时都在想事情,倒没什么功夫能想起来喝酒。
掌柜的见他这副样子也不便打扰,于是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替路川看门。
平日里这时候他大多已经回去睡了,可今天路川交代过,晚上要来客人,还要摆酒布菜,故此才没去休息,不过看在银子的份上倒也不觉得困倦。
定昏之后,掌柜的正不知在想什么事情,低着头,也没听到有脚步声,但目光所及之处平白就多了一双靴子,掌柜的抬头一看,差点吓得拉裤子里,只见眼前一位白发老者,满脸都是疤痕,活脱脱就像地府里跑出来的恶鬼。
他哎哟了一声,转身就想跑,却听路川说道:“前辈,您来了。”
掌柜的这才知道,原来这便是路川要请的客人,赶紧将张四爷请到里面,借言去安排上菜,一溜烟跑没影了。
路川微微一笑,将张少天恭恭敬敬请到上座,以晚辈之礼拜见,“晚辈路川,拜见笑面无常,张老剑客。”
张少天点了点头,“老朽深夜叨扰,没打扰少侠练功吧?”
“晚辈这段时间有些怠惰,晚上都不怎么练功了。”
“好好一把剑,再这样下去就可惜了……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
“前辈请讲,晚辈洗耳恭听。”
“就别前辈前辈的了,你是清涟真人的徒弟,就叫我师叔吧。”
“是师叔。”
“……你就不问问这师叔有没有水分?”
“师叔说笑了。”
“其实我跟你师父没什么交情,不过我跟你师叔祖静镇真人,甄泉甄希蒙,乃是莫逆之交。”
“静镇师叔祖?可惜他老人家走得早,川无缘拜见。”
“不,他还没死。”
“没……没死?可是晚辈在武当山上十年,从未听人提起过他老人家呀。”
“当年你爷爷为你师父的掌门之位,上山杀了静字辈真人及提督十余人,其中就有静镇的兄长,静镇一气之下远赴东瀛苦练武艺,等回来时,你爷爷早已去世,他便留在了天宫。”
“天宫……”
“既然说到这儿了,我就顺便问一句,你拒绝莲花门的帮助,是另有门径,还是只是匹夫之勇?”
“哦,不瞒师叔说,小侄与天宫主人还有些渊源,只是前去要人,应该不至于比武动手。人多了,可能反而……有些不美。”
“这么说我就明白了。扯远了,我继续说说这个故事吧,那是差不多五十年前,那时你爷爷还未出世,当时江湖上有两位声名鹊起的少年侠客,一位,是武当静字辈最年轻的弟子,武当十二剑的最后一剑,静镇,另一位,是我,雷霆腥风,笑面无常张少天。那时的我们就像之前的你一样,不管是年纪,还是能耐,还是心境。那是小马乍行嫌路窄,大鹏展翅恨天低,自知有己不知有人,眼睛里都没了天了。故此,天顺四年,关外十绝为祸江湖,妄图一统武林的时候我就坐不住了,我先给静镇写了一封信,随后便起身去了关外。还好当时他下山办事,没接到我的信,要不然,恐怕咱们爷俩也就没有这么面对面说话的机会了。”
张少天说到这儿微微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路川没有说话,只是再次将酒倒满,等张四爷再说下文。
张少天抿了抿嘴继续说道:“我江湖人称笑面无常,可不是因为我相貌丑陋,这无常二字,是喜怒无常的无常,不是黑白无常的无常,要论样貌,当年的我和静镇比你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师叔的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吧?”
“不错。我使剑,故此先跟剑绝打了一场,剑绝的剑法深得内家剑法之玄机而自成一家,而且胜在经验丰富,若不是我败中取胜,还战他不下。现在想来,那时候也是年轻气盛了些,被他们挤兑了两句,便只休息了片刻,就开始跟他们比试第二场,对战刀绝。我的剑法本以迅捷凌厉见长,可刀绝的刀法,比我的剑法更凶猛,再加上我先前有过一场鏖战,气力不济,苦苦支撑了五十余招,身中三十几刀,容貌尽毁。”
“小侄听长辈们说过,当年的关外十绝,论武艺,个个都有开宗立派之能,而师叔可胜其一人,可力战二人只是毁了面容,而非身首异处,当真称得上是剑中君王。”
“剑中君王……当时的我若是听你这么说,估计都得从病榻上跳起来找你拼命了。”
“小侄若是在数月之前,当也会如此。”
“那你觉得这种变化是好,还是不好呢?”
“这……小侄不敢说,不过若是让天下剑侠来看,应该是好的吧。”
“天下剑侠都是这般想,所以天下剑侠都不是真正的‘剑侠’,若是你爷爷或者你舅舅在世,当不会这么想……不过若是他们二位在世,也就不需要我在这儿多费口舌了。我和你是一类人,所以普天之下能让我心服口服的止有三人,一位是静镇,他不管在天赋,在勤奋,各个方面都不在我之下,可惜后来远赴东瀛,学了些杀人术,把剑法练废了。杀人术看似比之中原武术更加行之有效,更加贴近武术之本源,实际上却不然,武术,本身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强身健体,是为了修身养性,杀人,只不过是其末流分支,主次不分,难抵大成。这是我这些年想明白的一件事。
一位是你舅舅,他在点苍派学艺的时候我就知道江湖上有这么一位后起之秀;他闯荡江湖,打遍江南江北三山五岳的时候,我就知道此人绝非池中之物;他在临桂一剑挑了七座大寨的时候,我就知道中原武林百年不遇的天下第一有了。他……我不想多谈,因为他是独一无二的,像我这样的人,至少还有静镇、还有你互为呼应,可他……没有。
还有一位便是你爷爷,我从关外逃了回来,却听人说你爷爷孤身一人上了大雪山,以一敌十大战关外十绝,杀三人,将其余七人逼得退隐江湖,最后全身而退时,我才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什么是天外有天。要论年纪,你爷爷是比我年长几岁,但要论成名的时间,我要比他早好几年,战十绝才是他真正出世的第一战。可他的武艺,别说比了,那时候的我连想都不敢想。我一对一都是险胜的人,他一个人就能打十个,还绰绰有余……从那一刻起,我就再拿不起剑了,因为我不知道我的剑该怎么练,我的剑该怎么出,我的剑到最后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只是水中月镜中花,穷其一生都只能望其项背?就像你现在这样。”
路川面无表情地给两只酒杯再次添上酒,低下头淡淡说道:“原来师叔已经看出来了。”
张少天却紧紧盯着他的脸,一字一顿逼问道:“我敢说,今天虽然你把剑横在他的身前,但如果我三哥真动起手来,你一剑都使不出来,哪怕他把胸口抵在你的剑上你都刺不进去,因为你的剑已经钝了,锈了,废了。”
路川的手,抖了一下,接着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张少天深吸了一口气,往路川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问道:“我想不通的是,到底是谁让你败得如此彻底?你自金陵南下,路过的只有龙虎山和武夷山,莫非是小天师张彦頨?”
路川在沉默,在痛苦,在挣扎,没有说话,张少天也没有催问,没有动作,只是静静等着。
过了半晌路川才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道:“我……没有败给任何人,我败给了我自己……我在武夷宫跟晞真子打了大半个月,等能不用剑接他一百招的时候,他说他们师兄弟二人联手,在雪山神侠钟老爷子面前也就能过去六七十个回合,而雪山神侠……在我舅舅手下连五十个照面都过不去……听到这话我觉得天都塌了,我连一点希望都看不见了。”
勉强说到这里,路川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张少天拍了拍他的后背,示意说到这儿就可以了,并且将一股精纯而柔顺的真气送入了他的体内。
路川的气息这才平和了一些,不过强撑着的精神此时却彻底垮掉了,整个人看起来好像瞬间苍老了十几岁。
张少天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你若是打不破这道心魔,恐怕真就废了。”
“还请师叔教我!”
“走出来的方法无非有两种,一种是你自己慢慢想,想通自然就走出来了,不过过程可能会很漫长,一年两年,甚至十年二十年都不好说。另一种,就是给自己再找一个不得不拿起剑来的理由,先拿起剑,再去想剑法。”
“拿起剑的理由……”
“原本我想去天宫救王大人和小江或许是个契机,不过既然你和段皓有旧,估计是用不上了,现在就得你自己去找了。”
“小侄记下了。”
“欲速则不达,你也别太过焦心,要知道该到的总是会到的……说起来我听钟老哥说关外十绝又在作怪,你要报的仇莫不是跟他们有关?”
“正是。”
“他们……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功力应该跟我在伯仲之间,可惜你现在剑出了问题,不然咱爷俩过过手,到底差多少你心里也就有数了……不过你也别太担心,就他们几个老不死的,关外死了三个,京城死了俩,就算剩下的都活着也就五个人,我一个,钟老哥算一个,跟你爷爷有交情的,跟你舅舅有交情的,你再随便找两三个,咱们去料理了就得了,多大点子事,瞧把你愁的。”
路川破颜一笑,“师叔说的是。”
“反正你已经被清涟真人逐出了师门,从今起,对外你也可以说是我张少天的徒弟。”
“那……弟子岂不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张少天正色道:“我希望看你做成我和静镇没能做成的事。”
路川蹭一下站了起来,撩衣服就跪在了张四爷面前,郑重磕了三个响头,“弟子记下了。”
四爷哈哈大笑,“不用这么多礼,咱爷俩都不是喜欢繁文缛节的人,心里清楚就行了,来,继续喝酒。”
路川重新落座,给张少天把酒满上,笑问道:“师父,既然说到这儿了,弟子就再问一件事,当初跟您老比武的剑绝,是不是崆峒派弃徒,飞星子?”
“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只是感觉他的‘道心剑’像是剑绝的剑法……那莲花门和天宫的恩情不知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这件事说起来话就长了,你可知道这东南沿海时常有倭寇侵扰之事?”
“弟子听说过,自洪熙年间倭人久不上贡,沿海骚扰掠夺,宣宗敕谕后仍不甘心,不时窥伺。倭人狡黠,常以船载方物兵器,出没于海滨,如见有机可乘则用所带兵器大肆掠夺,如见无法下手则陈出方物自称朝贡,至今已有数十年了。”
“沿海百姓为此苦不堪言呐。莲花门,究其根源是绿林出身,门中师长也疏于管教,一直以来为不肖之辈所累,被归在下三门,行走江湖要看数不尽的白眼。这种情态在宋朝尤为剧烈,险些在官府围剿中断了根。后来的总门长有所反省,在当朝,虽然在世人眼中,我莲花门还是下三门的贼徒,实际上已经改变了很多,特别是你三师伯执掌门户之后,严明门规,驱逐绿林匪患,并着令莲花门弟子巡防海岸,着实是护住了闽州八府的百姓,在闽州来说,莲花门要比官府可靠得多。但几年前,不知为何,段皓开始放倭寇上岸,泉州海岸火烧遍野,血流成河。不知道有多少黎民百姓家破人亡,不知道有多少莲花门弟子死在了倭刀之下。我们心痛之余,查清真相,去找段皓理论,没想到这厮强词夺理,根本不通人性!我们双方说岔了大打出手,最后两败俱伤,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