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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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平泥鸿旧爪痕,寒云迢递接家村,关山归梦今宵隔,风雪萧萧出剑门。”

风雪中,一位年迈苍苍的老者身披大氅,怀抱酒坛,坐在草庐前,任由寒英碎琼披打在身上,吟出了这首诗。

老者沧桑的声音还在崇山峻岭之间回荡,就听梁山山腰处有人同样吟诗作和,“众水东瞿峡,连山北剑门。地非甘习坎,天欲护全坤。直上云千尺,中间月一痕。客怀地奈恶,索酒自招魂”

诗是宋人洪咨夔的诗,诗名是《重过剑门》,老者很熟悉,但凡与剑门相关的诗词他都熟悉,因为剑门就是他的家。可熟悉的还不止这些,吟诗之人的声音他也同样熟悉。

这一刹那,老者就像孩子一般扔了手里的“玩具”,磕磕绊绊也要奔向那最亲的亲人的怀抱。

从山下来的是一老一少两个人,老的已经和他一样没了样子,可年轻的,意气风发,是那么让人喜欢。

“孩儿啊,你怎么来了?”

“孩儿来蜀中办事,事办完了,这不,也快过年了,就来看二位爷爷来了。大爷爷,这两年您想我没?”

不用问,少年是路川,二老正是蜀山二圣,邵鸣梁、邵鸣剑。

“没……没想……”邵鸣梁一边嘴上说没想,一边直揉眼睛,一看就不是真心话。

路川也是故意使坏,凑到老头身边左看看右看看,“哎,大爷爷,您眼睛不舒服吗?山上风大是不是进沙子了?要不要我给您吹吹?”

邵鸣梁气得一甩袖子,露出红肿、老泪纵横的双眼怒道:“吹什么吹,爷爷想孙子还有什么不对吗?”

邵鸣剑在一旁哈哈大笑,“大哥,你想就想哭什么啊?”

邵鸣梁当时就不乐意了,“我哭怎么了?你比我哭的次数还多呢。”

“我……我什么时候哭了?”

“一提小川你就说困了要回去睡觉,实际上都是躲在被子里抹眼泪,别以为我不知道。”

“……”

蜀山二圣吵着吵着感觉有些不对劲,回头一看,不由得吓了一跳,就见路川面带微笑,可满脸都是泪水。

是啊,二老的厚爱令他感动,倘若外公姚魏姚春锦还活着,见到自己应该也会这么激动的吧。

可蜀山二圣不明所以,难免有些担忧,“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路川抹了把眼泪,笑道:“没事,应该是风太大了吧。”

邵鸣梁狠狠瞪了邵鸣剑一眼,“没事你说这些干嘛?瞧把孩子也惹哭了不是?”

这么一说邵鸣剑也不干了,“这还能赖到我身上?到底是谁先哭来着?”

“好啊,我说话你都敢顶嘴了,今天我就给你教教什么叫长幼有序!”

大爷说着跳出圈外,拉开架势就要动手。

二爷也毫不示弱,扯掉蓑衣斗笠也亮出了门户。

还没等路川说话,这二老就斗在了一处。不过别说,他们俩动手还挺好看的,这要放在江湖上,就是花万两白银也难得一见啊。

故此,路川索性没理会,蹲在地上手托着腮,认真看了起来。

俩老头差不多打了三四十个回合,越打越没意思,偷眼一看,哎哟,这小兔崽子感情看哈哈笑呢?

二老一对眼神,同时跳出圈外,指着路川就骂,“小兔崽子,我们哥俩玩命看着有意思啊?”

路川哈哈一笑,又装起了糊涂,“啊,您二位在玩命啊?哎哟,我还以为二老又在指点我武艺呢。”

二老好悬没气乐了,邵鸣梁就说,“想让我们哥俩给你指点武艺,好说呀,正好刚才热了身,来来来,咱爷俩走几趟,看招!”

说着一招“前年还东时,指心誓江水”直奔路川而来。

路川不慌不忙,使了一招“文能换骨余无法,学但穷源自不疑”,同样用万里霜天掌的招式接架相还,一老一少便战在了一处。

路川还好,只是见招拆招,也没多想别的,邵鸣梁老头却越打越心惊,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短短两年时间路川的武艺就突飞猛进到了如此地步!

一连五十招,一套万里霜天掌都打完了还没分胜负,邵鸣梁就不打了,虚晃一招跳出圈外,“老二你来试试。”

邵鸣剑早有准备,扬手将一把剑抛给路川,呛啷一声宝剑出鞘,二话不说,一招“含光混世贵无名,何用孤高比云月”,朝路川刺了过来。

路川丝毫不敢怠慢,反手就是一招“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邵鸣剑不由得咦了一声,招式在途中一变,又变成了“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路川接架相还,两人又斗在了一处。

四十二招过去,路川把一套七情剑使完了同样没分胜负。

邵鸣剑虚晃一剑跳出圈外,“小子,这两年你又拜了名师不成?”

路川先是一愣,随后笑道:“名师确实拜了一位,可惜他老人家一招都没给我教过,现在想想确实有点亏得慌。”

“那短短两年时间,你是怎么走到这种地步的?”

“这……估计是孩儿天赋异禀吧,嘿嘿。”

“你拿出你的真本事来,我试试你的功夫现在到底有多深。”

邵鸣剑还想动手,却被邵鸣梁拦了下来,“不用再试了,小川要是使出全力,我怕你也难以控制分寸。小川,去年你做的事我们都有所耳闻,今年你做什么去了?怎么我们一点消息都没听着?”

“额……孩儿忙着讨债呢。”

“讨债?这一年四处登门挑战的小叫花子就是你?”

“额……我就是邋遢了点,说叫花子还不至于吧。”

“你怎么会想到这么一出?你的剑呢?”

“剑……我送人了。不对,还不是送人,是拿去吓唬人了。就是锦衣卫镇抚使陈丹云,他不是害死了我舅舅,还在我妹妹身上打主意嘛,我想杀他,又怕杀不死,就把剑给他了,用剑换两年时间。反正以后也能拿回来,我觉得也不亏。而且没有剑别人也认不出我来,正好方便我讨债。至于为什么讨债,还得从前年我去武夷宫说起,那俩老家伙一顿话说得我拿不起剑了,后来就拜了莲花五老中的第四老腥风大剑为师,他说他也遇到过我这种情况,指点我说要找一个不得不拿起剑的理由,起初我想闯少林,逼逼自己,可是我又怕死,闯少林就变成论禅了。再后来没办法,我就想到讨债来着。”

蜀山二圣直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没说出话来。

“你……你就这样把五宗十三派八十一门打遍了?”

“没呢,还早着呢。五宗十三派我基本都没敢去,八十一门里边也有没去的,教门弹腿门没去,我不喜欢外族人,怕去了忍不住杀人,药王谷、山西金针妙手韩家也没去,走江湖不能得罪郎中不是?还有像姑苏慕容家、万剑门这些有交情的都没去。”

“其他的都去了?”

“嗯,差不多都去了,还去了些绿林山寨。到底还是八十一门厉害,绿林山寨跟他们比还差着一些。”

“那你……现在能拿起剑了吗?”

路川重重点了点头,“感觉好多了,看来我那倒霉师父在这上头倒是没骗我。”

“倒霉师父……”邵鸣剑实在气得忍不住,伸手在路川脑门上敲了个爆栗,怒骂道,“兔崽子你的胆子掏出来晒干了比老倭瓜都大!你还知不知道‘怕’字怎么写的?你就没想过你上门讨债,呸,你上门挑战他们群起攻之怎么办?他们下毒下药谋害你怎么办?你有几个脑袋就敢这么嚣张?你就没想过你要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兔崽子我非替你爷爷抽你不可……”

邵鸣梁心里也不满意,站在一边没言语。路川更是动也不敢动。可邵鸣剑的巴掌下到一半自己就停了,老头直蕴气,就是舍不得下手。

路川多聪明,见邵鸣剑的巴掌下不来,扑通一声给老头跪下了,“二爷爷,您打吧,孩儿知道错了。”

“我……我……”

“您要是舍不得打,那孩儿就自己打了。”说着抡起巴掌就抽自己嘴巴。

刚开始的时候二老还有些心疼,怕孩子把自己打坏了,想着来一下就赶紧制止。哪知路川这巴掌有文章,别看抡得挺圆,实际上轻飘飘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听那声音都够没意思的。

遇上这么个活宝,把二老给气得,真是哭笑不得。不过气归气,劝还得劝,邵鸣梁摆了摆手,“好了好了,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外面风大,咱们到屋里去,让你二爷爷给你多烤几条鱼补补身子,瞧这两年瘦得……”

路川没等老头说完,蹭一下就从地上蹦了起来,眨了眨眼睛,不过却没进屋,“我是来吃年夜饭的,光有鱼怎么成啊?”

邵鸣梁嘴角狠狠抽了两抽,心说话,这才二十八,你吃的哪门子年夜饭?

可心里骂,嘴上还得哄着,“好好好,要吃什么让你二爷爷给你买去。”

“年夜饭要人多了吃才热闹,才有意思嘛。”

邵鸣梁气乐了,“怎么,感情还要上青楼给你找几个啊?”

“嘿嘿,大爷爷二爷爷,我的意思是咱们上剑门关吃去,冷龙岭三千弟兄都在那儿呢,可热闹了。”

“剑门关……你还是自己去吧,我们哥俩清静惯了,不爱热闹……”

“去嘛……”

“好好好,去去去。”

路川和蜀山二圣来到剑门关前,就见关楼上披红挂彩,收拾得十分喜庆,别看现在是战争年月,过年终究还是不一样,每位冷龙岭的弟兄脸上都喜气洋洋的。

只是关门紧闭,城墙上有当值的哨兵,特殊时期,终究还是跟往常有些不一样。

路川上前叫门,其实城关上冷龙岭的兄弟早就认出他来了,冷龙岭的六寨主嘛,哪位兄弟不认识?可冷龙岭军纪严明,上面交代过,没有三寨主的手令,或者是大寨主的大令,任何情况都不许开城门,哪怕是六寨主也不行。

故此当值的弟兄在上面一躬身,“六寨主,特殊时期兄弟只认军令不认人,麻烦您稍等,兄弟这就派人去请示三寨主。”

路川在城下哈哈一笑,“理解理解,不过也不用麻烦,冷龙岭的大令在此,大令在如同大寨主亲至,你只管开门,有什么事我一力承担。”说着从怀里拿出大令,冲上面晃了晃。

其实路川手里有大令的事各位兄弟也都知道,只不过拿出大令和不拿出大令就是两回事,如今路川拿出了大令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赶紧吩咐人开城门迎接六寨主,同时派人去里面给三位寨主禀报。

不多时,关门大开,路川同蜀山二圣迈步进城,刚走出门洞,就见迎面来了一伙人,为首的三位不正是大寨主杨穆、二寨主丁钰,以及三寨主屈世离嘛。

路川是又惊又喜,抢步来到近前,跪倒给三位哥哥磕头,“三位哥哥,没想到能在此处相见,小弟莫非是在梦里不成?”

杨穆也非常激动,双手搀起兄弟,上看看下瞧瞧,见路川除了瘦了些,其他倒也没什么,这才点了点头,“这怎么会是做梦呢?我和你二哥下山就是为看你来的,本想等年后上武当山,没想到你却到这里来了。”

路川苦笑了一下,“我也想回武当山,奈何蜀道之上净是灾民,行人塞道,寸步难行啊。故此我在阆州办完事,就到这里来了。来的路上我还在想不知是哪位哥哥坐镇,没想到三位哥哥都在。大哥,你和我二哥都下了山,山寨谁人把守?可别因为过年误了大事。”

杨穆哈哈一笑,“六弟你就放心吧,我是把祖元驹调回山寨才下的山,有祖寨主把守山寨,就算有小股的鞑子来犯也不成问题。”

路川点了点头,“有祖寨主坐镇确也让人放心。大哥,我给你引见一下,这二位就是蜀山派蜀山二圣,二老跟我爷爷乃是莫逆之交。大爷爷、二爷爷,这便是我大哥,玉龙仙客摘星手杨穆杨清风,这是我二哥风仙救度参阎罗丁钰丁志坚,这是我三哥,袖中黑簿思怨公子屈世离屈秉炎。”

兄弟三人赶紧跪倒磕头,“老人家,什么仙风把您吹来了?晚辈给二位老剑客磕头了。”

二老微微一笑,“使不得使不得,三位寨主快快请起。我们就是俩糟老头子,不值当这般礼遇。至于说我们哥俩怎么来的呢,确实是驾着风来的,不过不是仙风,是这小兔崽子使的妖风。”说着撩了路川一眼。

杨穆哈哈一笑,“此地并非讲话之所,老剑客快快往里请。”

小弟兄几个拥着二老到了帅厅,请到帅座,二老自然不肯,再三谦让了一番,最后没有办法,干脆帅座谁都别坐了,大家都坐在底下。

上茶端点心,命人排摆酒宴不提,客套了几句之后路川就问剑门关最近的战况。

其实十月冷龙岭占领剑门关的时候叛军都还没打出保宁府,更别提剑门关了。后来终于想起了剑门关,可是已经晚了,剑门关早已被冷龙岭占据,叛军派了五千人马攻打,无果,也就打消了这路心思。故此,鄢本恕主张由通江入陕,占汉中,取郧阳,廖惠则想走夔州,取襄阳,蓝廷瑞却是更想稳固川蜀,以守为攻,徐图发展。三人各执己见,商议不出对策,故此至今还在保宁府盘桓。

路川听完笑了,“东汉末年,蜀汉重臣邓芝曾言,蜀有重险之固,吴有三江之阻。重险者,谓外有褒斜、子午之险,内有剑阁之隘也。廖惠之辈不知其中利害,据蜀,却无剑门可依,好比是羊圈无门,外有群狼环伺。朝廷大军一到,必败无疑。我若是他,莫说五千,就算耗费五万人马,也一定要拿下剑门关,届时,内有沃野千里,外有雍凉之地。凉州地广人稀,东有平凉,西有嘉峪关,乃是上好的藏兵之地。退可以自守,进可以取八百里秦川。只要拿下长安,半壁江山尽归我手,称王称帝不只是一句话的事?据五关,与大明东西分治也可,号召各地王侯,共反大明也可,他朱厚照还有什么资格跟我共谈天下?”

这一番话直把蜀山二圣说得是瞠目结舌,他们只知路川习武天赋不俗,人也勤奋,是可期可盼的剑侠,殊不知他心里还有排兵布阵,谋定天下的韬略啊。真是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

不过杨穆、丁钰等人却十分淡定,没有丝毫的惊讶,杨穆哈哈一笑,“要说还得说六弟,这眼光,这见识!得亏不是廖惠的人,否则大明的天下危矣。”

丁钰也是频频点头,“廖惠不打剑门关,是他愚笨,同时也是他聪明。不来是他的便宜,要是敢来,有我冷龙岭三千兄弟,定要他有来无回。”

路川对此却有些不赞成,晃着脑袋站起身来说道:“兵法云,十则围之,是有道理的。咱们冷龙岭兵再精,也抵不过人数上绝对的优势。给我十倍的人马,每人带一包土石,我亲自督战,无需云梯冲车,三天,必拿下剑门关。”

屈三侠苦笑道:“六弟,你就对山上的兄弟这么没信心吗?三天拿下剑门关谈何容易?”

路川解释道:“三哥,不是小弟对兄弟们没信心,而是兵种所限,冷龙岭的兄弟们擅长的是什么?弓刀石马步箭无一不精,高来高去陆地飞腾,走高楼过大厦如履平地,胜在个人能力上,这样的一支军队,打游击埋伏再合适不过,就像咱们打鞑子一样,全军而胜,不伤一兵一卒那是咱们的本事,那才是咱们该打的仗。守城是什么?多备灰瓶炮瓷,滚木礌石,妇女老幼都可以上城墙,冷龙岭的弟兄没有太多优势,充其量也就是体力比一般人强些,但只要是个人,气力总是有限的,还不如主动出击。可短兵相接,以一敌十的仗可不好打啊。剑门关里没有百姓,守军只要打残,剑门关就没法守了,叛军却不同,哪怕死伤多些也没关系,加深仇恨,凝聚士气,提高胆量,一点都不亏……”

没等路川说完屈世离赶紧摆了摆手,笑道:“行了行了,我不跟你说了,你……太可怕了。”

路川哈哈一笑,也就不说了。

这时杨穆眼珠一转却问道:“六弟,如果……我是说如果哈,如果咱们冷龙岭要起事,你打算怎么办?”

路川略微思索了一下说道:“冷龙岭的话,分两种情况,如果有十万人,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朝廷做出防备之前抢下平凉、长安,佯攻太原,然后派一能言善辩之士,游说三边,三边乃一条防线,只要有一处出问题,三边就不复存在了,到时候各个击破,也不太难。拿下三边之后,打太原,直取京城。京城三大营兵不足十万,而且多是老弱病残,不可能是冷龙岭的对手,要是城里还有内应的话,一月之内,妥妥拿下。如果只有一万人,就不能攻城掠地,浪费时间和兵力了,当学邓士载奇兵之法,化装潜行,到京城后,五千屯兵房山造势,五千进城散布谣言,再收买些皇上身边的宦官近侍,让他们给朱厚照吹吹耳边风,朱厚照一害怕,没准就学刘禅投降了,就算朱厚照还有几分骨气,不投降也没关系,有骨气多半就会御驾亲征,只要一出宫正中咱们的下怀,直接下死手在宫外干掉,然后趁乱控制宫城,逼太后下旨,选个小皇帝,咱们就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

杨穆听完抚掌大笑,“妙,真是妙啊。六弟你这样的人不为朱厚照所用,他朱厚照拿什么坐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