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九年腊月初五,路洛的二十岁生辰,大清早慕容韵就带着礼物来找路洛聊天了。
自路川病后,姑嫂几人一直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关系甚是融洽。
不过聊着聊着慕容韵就发现路洛有些魂不守舍,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还时不时往窗外看。
“洛儿是在等君舅君姑和路郎吧?”
“以前到生辰,师父和刀爷爷都会带我去城里,听书看戏,吃好吃的,卖有趣的玩意。那时候真是天天盼着生辰呢。后来与丹云相识,他公务忙,又离得远,我的生辰我们俩从没在一起过过,所以我就想,要是他能回来,我就满足了。现在呢,又想让大家都在,可真是贪心呀。”
“这有什么贪心的,过生辰本就该一家人都在才好。放心吧,君舅君姑和路郎一定会回来的。”
“爹爹和娘亲自然是会回来的,可是哥哥……在他心里武林和朝廷都比我重要得多。昨天我听莫钰说,鞑靼进犯宣府,瓦剌南侵瓜州,这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儿拼命呢。”
“其实在他心里,你才是最重要的人,只是他要顾的太多,轻易看不出来罢了。”
“啊?他心里最重要的人怎么可能是我呀。”
“其实我和他,在苏州英雄大会之前只见过两面,而他两次来找我,都是因为你。第一次是正德三年的春天,他为了找到碧玉门,在滁州城外劫了苍海镖局六万两白银,流连秦淮河畔,夜宿红船。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是为了打探你的消息,只当是个花花公子,便想诱到船上,取这笔不义之财。不料他胆大包天,竟敢调戏我,说实话当时我真想把他剁了喂狗,可惜受制于人,只好曲意逢迎,先哄上船再说。哪知他上了船一口酒都不喝,一个人也不碰,就往那儿一坐简直都快要入定了。见他这般油盐不进,我就想动武,可他却说要与我做生意,我故意刁难他,说一条消息一万两,他居然一口答应,还开口就问我的名字。我这才知道原来他并非酒色之徒,只是个不懂江湖规矩的雏儿,之前那些不过都是欺人耳目罢了。那晚他花了五万两银子卖你的下落。”
“哥哥平日里给自己一个错钱都舍不得花,却愿意花五万两找我……”
“第二次是正德三年的夏天,他要去少林寺讨要路家失落之物,临行前上船找我托付后事,要我把紫霄银月剑交给你,并告知你的身世。说来也好笑,那晚他喝得酩酊大醉,没有丝毫的防备,取他性命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可我却动不起半点杀心。”
“嫂子那时候是不是已经喜欢上我哥哥了呀?”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他跟我哥哥很像,都是最温柔的人。”
“丹云也是,我觉得他跟哥哥简直一模一样。”
“偏偏年轻一辈中武功最高、声名最著的就是他们三个。”
“可就是都不着家,净爱往外面跑。”
“说起来丹云上哪儿去了?怎么没看见他?”
“天还没亮就和莫钰下山了,也不知干什么去了。”
“那准是给你置办酒宴去了。丹云待你一心一意,又不像我哥哥和路郎,见一个爱一个。”
“哼,他要是敢见一个爱一个我就毒死他!不过嫂子,你就真的放心让我哥哥独行江湖呀?”
“那有什么不放心的?反正我是正室,他就是再娶多少个也取代不了我的位子,有人伺候他,我不还落个清净?”
她们姑嫂两个正说这番话的时候,就听墨将雪在外院喊道:“师娘、师叔,我师父和太师父回来啦。”
二女急忙出去迎接,就见路修远夫妇和路川正提着大包小包顺山路而来,他们身后还跟着陈丹云和莫钰。
时间不大便到了近前,就见路川把手里的食盒往前一递笑道:“洛儿,你看丹云给你准备的什么宴席。”
“爹、娘,你们回来啦。”
“君舅君姑,你们回来了。”
“回来了,要不是川儿在路上管闲事,我们前几日早就回来了。”
“今天是路大小姐的生辰,我们敢不回来?当心,这可是三十两银子一桌的白宴,别一口没吃都送给土地爷了。”
“边军连连失利,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我无官无职,无兵无将,边关再吃紧我也没治啊。”
“没治呀,我还以为你神通广大,能撒豆成兵呢。哼,快过来让我看看这段时间你身体怎么样了。”
“看也不能站在门上看呀,走走走,咱们赶紧进去,拎这么多东西上山累死了。陈大公子,你准备给我开多少工钱啊?”
“等大哥生辰,丹云一并开付,准保大哥满意。”
众人说说笑笑进了屋子。把东西放下,路洛马上给路川诊脉。
还没等路洛把手按稳,路川便说道:“怎么样?我谨遵医嘱,调养得不错吧……”
路洛狠狠瞪了一眼,路川就不敢再说话了。
路洛略一沉吟,皱眉道:“这次下山你伤了心、动了气,病情又重了几分。每天早上起来都会觉得心悸难耐,深夜又会心痛,是也不是?”
路川笑道:“你们看,洛儿的医术就是高明,连……”
没等路川说完,路洛怒道:“你到底还想不想活了?今天当着爹娘的面咱们说清楚!”
姚娴赌气道:“你能耐大了,翅膀硬了,谁的话都不听了,想干什么你干什么去。”
“娘……”
“别叫娘!叫姚娴。我一个走镖的老太婆哪里能有你这么能干的儿子。”
路川噗通一声跪下了,“娘……”
姚娴别过脸,只是蕴气。
“爹……”
路修远叹息道:“川儿,你才二十几岁,就这么糟践自己的身子,往后的长路你还怎么走啊?你说你娘能不生气吗?”
路川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见此情景,陈丹云赶紧打圆场道:“大哥,这次下山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不必烦心,我和莫钰可以替你去办。”
莫钰也道:“是啊路兄,有什么事咱们群策群力,也好过你一个人劳心费神呀。”
以前莫钰对路川是半点不服,他觉得路川成名,不过是仗着长辈的余威罢了,本身不管是武艺还是品行都不值一提。可后来相处日久,深入了解之后,他觉得陈丹云的眼光果然不凡,路川真乃英雄也!故此如今他对路川的态度也与以前大不相同了。
路川长叹一声,苦笑道:“爹娘容禀……”
路川说着便将江彬弄权、李相致仕、宁王谋反、翁蕾姐弟不翼而飞等事详细讲了一遍。
众人听闻无不惊异,姚娴叹道:“江彬这孩子当年拼命救我们,我还以为是个好孩子呢,没想到却是个虎狼之辈。你与他绝交也好,权当从来不认识这样一个人,往后交人多加谨慎也就是了。”
路修远也道:“李相为大明江山鞠躬尽瘁,如今致仕,也终于能享几年清福了。只是没想到张芹竟然不辨是非,弹劾李相,唉……这些学子这么多年书真是白读了。”
路洛却道:“我说凤笙怎么时至今日也没把翁蕾姐弟交出来,原来他抄了苍海镖局,压根就没找到翁蕾啊。让这毒妇逃走,真是气死人了。”
莫钰说道:“路兄,你说会不会是凤笙老儿贪淫好色,不想把翁蕾交给你才这么说的?”
路川摇头道:“凤笙能为我舅舅的事奔走江湖,不辞劳苦,应该不是无情无义之人。而且他如今执掌武林,夙愿得尝,我实在想不出翁蕾有什么是能打动他的。”
“那翁蕾姐弟是怎么无声无息逃走的呢?”
“苍海镖局我是一直让吕颂良暗中盯着的,直到咱们上小清凉山的时候,我确信翁蕾姐弟还在镖局之中。之后咱们在山上祭奠,我当众交待凤笙,凤笙下了山马上去刑部调人,查抄了镖局。这中间只有凤笙去刑部调人的时候有人可能放走他们,而当时在小清凉山上的人中,恐怕只有一个人能做到此事。”
陈丹云道:“可是他为什么要放走他们呢?”
“或许他是想以此作为筹码,让我效忠宁王……”
“等等等等,你们说的人到底是谁啊?”路洛听得云山雾罩,便问道。
路川长出了口气,淡淡说道:“当然是我的好大哥,冷龙岭大寨主杨穆了,除了他谁能在吕颂良的监视下放走翁蕾,谁又能把他们藏得连督捕司和如意阁都找不到呢?”
“啊,可是……可他……”
路川苦笑道:“我路川自诩聪明过人,凡事皆可算得滴水不漏,唯独识人方面,简直与孩童无异,我甘心托付性命的生死之交,竟然一个个在背后算计我!咳咳咳……”
众人这才明白为何路川下山短短数月会伤得这么重。
是啊,被最亲近的人背叛,乃天下至痛,岂是人轻易能够承受?
说到这里众人也就可以理解了,姚娴抚着儿子的后背,柔声道:“别难过,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识人是这世上最难的学问,往昔圣贤都做不好,何况你一个孩子呢?这次你能看清楚,没有受其所害,也是件好事。至于翁蕾……就让她像老鼠一样藏着吧,余生她也过不得吃也香甜、睡也安然的好日子。”
路川喘过这口气来,顿时像老了十几岁,整个人都萎靡了下来。看得众人着实心痛。
宫敏歆跪坐在地上,按着路川的劳宫穴,一语皆无。对于丈夫的痛楚,她是半点分解不得,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过了半晌,慕容韵才打破寂静说道:“路郎,既然宁王有招揽之意,那你又是如何脱身的呢?”
路川此时整个身子都是麻木的,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靠着列冽,瘫坐在地上慢慢说道:“不得不说,宁王确实有太祖之风,不管成事以后如何,就现在而言,礼贤下士、从谏如流是有明君的样子的。按理说,我理应为其效命,以报知遇之恩。可是我看不到半点成功的希望,若随其谋反,无疑是将咱们一大家子都送上法场。李士实、刘养正之流,不过一书吏才耳,皆非大贤。朱宸濠将其视为张良、萧何,谬矣。李士实以为,取皇位只需一近侍耳,将江西各级官员握在手中便可成事。刘养正献策,韬光养晦便是掩耳盗铃,将兵卒散于江湖之间,容其占山为匪,为祸百姓。殊不知,豪夺天下,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朱厚照荒淫无道,已有兴师之名,何须画蛇添足,徒留奸邪之名?国无储君,等朱厚照驾崩,必然要在诸王之中选取贤者继承大宝,宁王若有贤名,朝中岂会没有忠良举荐?而为害百姓,更是自毁柱基,不得民心,纵有百万雄兵,也如同空中楼阁,不堪一击。杨穆之辈,止有将才,并无帅才。杨穆素来喜爱将习武之人编入军旅,以为精锐,殊不知如此正是舍本逐末,攻杀战守乃为将之道,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士卒足用、可用足矣,何须各个都能以一敌十?兵不熟阵,将不熟策,些许乌合之众,纵有一百个杨穆又能如何?朝廷但有良将,挫其锋芒,便会士气不振,军心涣散,再无一胜可言。攻城不下,孤立无援,不战自破。故此我献上十策,一为安靖江西,平剿贼匪;二为稳定民生,抚恤百姓;三为直言谏君,结交忠良;四为礼贤下士,举荐贤能;五为勤加操练,厉兵秣马;六为微服私访,体察民情;七为节减开销,救济灾民;八为开月旦清谈,求教治国之道;九为以史为鉴,修身养性;十为聘请大儒,教授子女。宁王听完顿时兴致索然,再无强留之意,我便乘机辞行,扬长而去。”
慕容韵笑道:“宁王若用夫君十策,朱厚照江山危矣。”
路川微笑道:“宁王是决计不会听我之言的。十条中能做到一条,我也愿称他为当世豪杰。”
慕容韵对路川的才能从来不曾有半点怀疑,故此不管路川说出什么话来,她都不会有丝毫惊讶。可陈丹云和莫钰还是第一次听路川清谈,心中大为震撼,不由得说出些许赞扬和惋惜的话来。
不过路川面色如常,充耳不闻,并没有丝毫得意或着失落。
在场的几个女人却十分受用,眼眉之间多少都有些笑意。
路川心中暗道:“杨穆又何尝不知我长于此道?可事到眼前他想的却是利用我、算计我,把我路川当傻子一样。这次在宁王府,他一不留我,二不杀我,到底是何目的呢?是杨穆妇人之仁,难成大事?还是我路川鼠目寸光,不识手段?”
想到这里,路川也不愿再多想了,觉得身子轻快了一些,便起身笑道:“都怪我不听话,闹这么一出扰了洛儿好好的生辰。这儿有薄礼一份,望洛儿不要生气。”
路洛笑道:“你把身子照看好就是送我最好的礼物了,何必费心还送什么礼物?”
就见路川打开长条包袱,从中取出两幅字画,说道:“这一幅是刘养正的书法,是酒席宴前咏螃蟹所作,闲情逸趣倒是适合挂在饭桌旁边。这一幅是唐寅画的《洛神图》,唐先生依我所述作画,我看画得挺传神的,你看看。”
路洛打开众人一同观瞧,就见画上的路洛当真栩栩如生。
路修远笑道:“川儿,唐先生的仕女图千金难求,你是怎么求到的?”
“唐先生也被宁王请去了,名义上是教宁王妃作画,实际上恐怕是安禄山请王维啊。”
“唐先生命运多舛,早年身陷泄题案,断送了仕途,如今被迫附逆,恐怕是要断送性命,可惜可叹啊”
“爹爹不必担心,在宁王府时我已经提醒过唐先生了,另外还有宁王妃相助,我想唐先生是可以脱身的。”
慕容韵却笑道:“不过是一幅唐伯虎的画罢了,你怎么跟献宝似的?”
路川恍然大悟,问道:“唐先生是苏州人,莫非与慕容家也有交情?”
“他和我哥哥一样,可以不吃饭,不能没有酒,同在苏州,物以类聚,你说呢?”
“是啊,早知道我就提夫人的大名了。”
一句话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列冽也道:“依我看,你这字画跟丹云的白宴比可差远了。”
“是啊,我就知道姐姐爱吃点心,可没听说姐姐什么时候爱看字画的。哥你可长点心吧。”
众人正说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姚望也回来了。
如今姚望也是十四五岁的大孩子了,个头已经长得跟路川一般高了。
路川抬腿轻轻在姚望屁股上踢了一下,佯怒道:“这才什么时辰,你不好好练功,怎么跑回来了?”
姚望理都没理,大模大样坐在椅子上,打开食盒拿了块点心,边吃边说道:“将雪说你们回来了,我就跟大师兄告了个假,回来了呗。”
路川皱眉道:“那是你姐夫给你姐姐买的,你吃什么?”
“我姐姐饭量那么小,这么多什么时候吃得完?我不帮着吃可就放坏了。”
路洛瞪了路川一眼,说道:“望儿练功那么幸苦吃点东西怎么了?又不是你买的要你管。吃慢点,这些都是你的,吃完让你姐夫再买去。”
“我就知道我一不在你们只会惯着他,别吃了,出来我考量考量你的剑法有没有长进。”
路川话音未落慕容韵便瞪了他一眼,“刚来你至于吗?好不容易咱们一家人聚在一起,就你扫兴。”
路川差点没气得背过气去,转而问列冽和宫敏歆,“你们说,我走之后望儿有没有用功?”
宫敏歆笑了笑没说话。
列冽却道:“望儿可用功了,煊姨一直盯着呢。”
“煊姨……”
路川心里说话,就数煊姨惯的最厉害,还煊姨,煊姨盯着顶个六啊?
可唐美煊是长辈,说到这里就再没法往下说了,只好作罢,不再追究。
随后众人摆宴庆贺,热闹自不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