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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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德十二年除夕,路家张灯结彩,喜迎新年。比及晚时,慕容韵十月分娩,诞下一子,双喜临门。

路修远为其取名路翜,字飞羽。

从此姚娴夫妇可就不念叨出门走镖的事了,一心一意在家逗孙子,静享天伦之乐。

路川也乐见其成,干脆闭门谢客,诸事不闻。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正德十四年五月,路川在书房中听完墨将雪念的京中邸报后,长叹了一声,喃喃道:“看来是时候了。”

当晚,路川宿在慕容韵房中,夫妻二人长谈了一夜,路川一一嘱咐完后事,将慑天剑留在了路翜身边。

天明,路川沐浴更衣,将众人请到正堂,往上叩拜道:“儿请二老收拾金银细软,携家眷暂移居武当避祸。”

姚娴不解道:“川儿,咱们在这儿住得好好的,为什么又要搬到武当去呢?”

路川道:“娘亲有所不知,宁王朱宸濠有不臣之心已久,当年孩儿为替舅舅报仇,行走江湖之时,路经江西,那时宁王就已派人在左近府县强掳男丁充军,暗中积蓄力量。可叹刘瑾愚不可及,竟将护卫屯田之权卖给了宁王,令其名正言顺招兵买马。本来刘瑾伏诛后,宁王的护卫屯田之权又被撤销,不想他又买通钱宁和兵部尚书陆完,正德九年重新拿到护卫屯田之权。此外,冷龙岭也是他的暗中扶持的,如今他在州府县城藏兵数万,江湖之间藏兵数万,举兵起事已是箭在弦上。前年朱厚照离京巡边,督战应州,宁王便曾派人刺杀,可惜无果。不过此举也惊动了江彬。回京之后江彬立即着手对付钱宁,江彬有应州之功,钱宁不能与之争,最后孤注一掷,劝说朱厚照将监国之权放给宁王世子。朱厚照游玩心切,本已应允,但江彬和朝中群臣可没有这么愚蠢,趁机陈破利害,如今朱厚照也已察觉宁王居心不轨。只要一道夺权诏书下去,宁王必反。而宁王挥师北上,首当其冲便是金陵。儿虽与宁王麾下众将大半相熟,但不受宁王招揽,恐宁王心中生恨,届时大军一到路家满门必将葬送在马蹄之下。故此儿请二老事急从权,赶紧到武当避祸。”

路修远道:“师妹,咱们就听川儿的吧。”

姚娴终究有些不舍,不过还是说道:“那咱们何时起身?”

路川道:“三日之内,定要动身。让韵儿带着慑天剑,沿路之上请丐帮兄弟照看,很快就能抵达武当。”

慕容韵道:“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爹娘的。”

姚娴感觉不对劲,便问道:“川儿,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路川道:“如今朝中文武能挡住杨穆的恐怕只有我师兄王守仁,不过我师兄南赣定乱后兵符旗牌想必已经上交兵部了,单凭巡抚一职调不来大队兵马,必然难以与之抗衡。我得去一趟京城,把旗牌给我师兄送去,然后还要到鹿门山去接望儿。”

列冽道:“夫君,你既不是宁王的幕僚,又没有在朝为官,何苦还要为朝廷劳心费神呢?跟我们一起走吧。”

路川笑道:“当年川北蓝廷瑞造反,年节时下大道之上尽是灾民,那种场面我不想再看一次了。另外,路姚两家的祖业都不容易,如果能留下,我还是想再争取一下。娘子不必多言。”

墨将雪道:“师父,送旗牌的事就交给徒儿吧。您身体不好,师祖、师娘不放心的。”

路川笑道:“傻孩子,你是真不把名震西北的冷龙岭大寨主放在眼里啊。他和王守仁暗中交手数度,王守仁的能耐,他最清楚不过,旗牌有多重要他能不知道?冷龙岭消息灵通,耳目遍布天下,旗牌一离开兵部他们便已知晓,别说是你,就是兵部护送,有州府沿路保护,也送不到王守仁手中。不过冷龙岭的人都是为师旧日的兄弟,拿人情靠,也不至于太难为为师,再不济旗牌被他们抢了去,也不至于丢了性命。”

姚娴道:“那你快去快回,望儿路过襄阳我们会接上的,你就不用操心了。”

路修远道:“我儿一路之上多加小心,万一事不可解时,不妨想想王摩诘。”

王摩诘便是唐代诗人王维,天宝十五年,安禄山攻陷潼关,打入长安,玄宗仓皇逃往四川,王维被俘。被俘后,他曾吃药取痢,假称患病,以逃避麻烦。但因其诗名太大,安禄山派人迎接他到洛阳,拘于菩提寺,硬委之以给事中之伪职。王维晚节不保,抱憾而终,不过终究是没有死在安史之乱中。路修远此话的意思便是让路川在事不可解时一定要设法保全性命。

路川道:“孩儿谨记。不过望儿还是我去接,我与两面僧季重有约在先,不能失信于人。”

姚娴道:“那就让韵儿她们先上武当,我和你爹在襄阳等你。”

路川笑道:“娘您就别担心了,凭孩儿的武艺,季重还不是对手。”

姚娴道:“当年你舅舅的武艺比你高得多,可最后还是被害了。常言道,金风未动蝉先晓,暗算无常死不知,你一个人去我就是不放心。”

路川道:“嘿嘿,我可不会一个人去,我二师兄萧天松就在襄阳,此外我还要让将雪去五大正宗请剑侠到场作以见证,一定不会有事的。”

不管众人说什么,路川就是不允,众人拗不过,只好下去收拾。唯独刀绝坐在椅子上动也没动。

路川道:“将雪,你去帮你太师爷收拾收拾。”

墨将雪刚要去,就听刀绝道:“我哪儿也不去。”

路川走到近前趴在刀绝膝头撒娇道:“刀爷爷,您一个人待在这儿有什么意思啊?武当山上有人陪你喝酒,有人陪你下棋,岂不美哉?再说了,洛儿、望儿、还有小飞羽都要去武当,您能不想啊?”

刀绝冷笑道:“你才二十几岁就想死了,我一个老糟头子还活个什么劲儿?”

路川道:“刀爷爷,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啊?”

刀绝连带怒气,冷眼看着路川道:“我说的什么话,我还想问你是什么意思!这两年你哪儿也不去,就守着我们,什么意思你当你刀爷爷老颠懂了不知道吗?”

路川苦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

刀绝闭上了双眼涩声道:“当年你爷爷就是这么在家待了一段时间,连我也不让跟,然后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我老了,就是活着还能活几年?再送走路家一代人,我办不到了。”

“您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

“唉……”刀绝长叹了一声,起身走了。

“师父……”

“不要再说了。赶紧去收拾行装,明日启程,带上书信前往少林寺,七月之前务必要回到武当山。”

墨将雪应声而去。

三日后,路川送家眷来到码头,看着众人登船离去,他这才渡江北上。一路无话,不一日便到了京城。

京城,每一道城门,每一条街道路川都很熟悉。他本不该对这里如此熟悉,他本该路过京城时看望一下舅舅,做几顿饭,爷俩就着酒谈一谈武艺,聊一聊江湖而已。他本该熟悉的只有从城外的白屋到刑部那一段路而已。可惜……

路川心神不属,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嵩青阁门口。

这里是他第一次遇见李相的地方,嵩青阁犹在,李相却已作古。

“吕三哥。”

柜台后忙碌的吕颂良应声抬头,一眼就看到了门上站着的路川。

“六……六爷您怎么来了?”

吕颂良扔下身边的顾客快步走到路川面前,上下细细打量,眼中早已热泪盈眶。

“来京中办事,顺道看看你。”

“好,好啊,您先到楼上,我马上就来。”

路川径自上了楼,四处打量一番,却见楼上陈设竟与十年前一般不二。等了片刻,就见吕颂良左右各抱着一坛子酒走了上来。

“六寨主你先喝着,我已经让伙计上春风楼叫菜去了,一会儿就得。上次有要事在身,一口酒都没敢喝,这次我陪你咱俩好好喝一顿。”

“我听下面好像有上板的声音,这么早关门,生意不做了?”

“六寨主你又不是不知道,绸缎庄就是个由头,咱也不指着这挣钱。你来一次不容易,要是再忙生意,我吕三还是人嘛?”

“十年未见,吕三哥你的头发可有些见白了。”

“嘿,老哥哥五六十岁的人了,能不老嘛。不过六寨主你看着倒是比上次精神了不少。”

“我闲来无事在家一待,能不胖嘛。”

“不胖不胖,现在正好,以前可太瘦了。来来来,你先尝尝这酒如何。”

“我不喝酒已经快十年了,现在恐怕是陪不住吕三哥的。”

“西山的事我知道,是从那时候戒的酒吗?”

“在那之前就已经不怎么喝酒了。”

“想当年‘小北魔’可是无酒不欢啊。”

“嘿,不说这些了,来,吕三哥我敬你一碗。”

“别别别,不能喝酒咱们就不喝,能再见你一面我就已经很高兴了,喝不喝酒有什么干系?我的喝酒你也知道,既不懂酒也不好酒,平常喝两杯烧酒就是下饭的。”

“少喝点不碍事的。这次再不喝以后恐怕就没机会和吕三哥喝酒了。”

吕颂良拗不过,和路川干了一碗。三十五年的梨花酒自然是好的,可流到心里却是苦的。

“我这次来京城所为何事,吕三哥想必也是知道的吧?”

吕颂良低着头,点了点头说道:“前几日大寨主传过消息,说六寨主你可能会来京城。”

“……请你转告我大哥,旗牌我是无论如何要送到江西去的,不过我不是要帮着王守仁对付他,我是想让他和王守仁正面交手,一较高下。如果无法打败王守仁,那便是大明江山气数未尽。如果能将王守仁打败,那他便是当世第一的武将。”

吕颂良惊道:“六寨主是来取旗牌的?”

路川也惊道:“你竟不知?”

吕颂良苦笑道:“大寨主只说六寨主若来京中会友,命我多加照应,其余不得多问。”

路川愣了半天才凄然道:“我只当此行凶险无比,不想大哥今日还要成全于我。我……有何脸面再见冷龙岭的兄弟。”

“六寨主别这么说,我们追随大寨主是为江湖义气,大寨主效忠宁王是为知遇之恩,六寨主你送旗牌是为天下大义,谁都没有错。如果非要说是谁错了,我想也只能是昏庸无道的朱厚照错了,是贪图皇位的朱宸濠错了。”

“……”

“来,六寨主,咱们喝酒。”吕颂良把酒满上,端起碗来说道,“你路川替云弄剑客报仇,护养遗孤,我吕三佩服!”说罢一饮而尽。

随后重又把酒倒满,继续说道:“你路川急他人之所急,重振武林,我吕三佩服!”

“你路川运筹帷幄,计除刘瑾,我吕三佩服!”

“……”

酒本不是这样喝的,三十五年的美酒更不能这样喝。只有一心求醉的人才会这样喝,所以吕三醉了,醉得不省人事。

路川把吕三扶到床上,留下字笺,然后走了。留下字笺是因为他怕吕三酒醒之后不记得之前说的话,走是因为他必须要走,他没有醉,他也不敢醉,所以他不敢待在这个会扰乱心绪的地方。

路川到春风楼宿了一晚,天一亮便马上去了杨府。

本以为朱厚照久不设朝,只要来得早杨廷和定在府中,不想杨廷和在内阁视事,晚了就宿在官廨。昨晚就并未还家。

不过好在杨慎在家,兄弟二人久别重逢,自然喜不自胜。

细聊之下路川才知杨慎已经辞官不作了。原来,正德十二年朱厚照擅自离京后,杨慎便呈上了《丁丑封事》,指责朱厚照轻举妄动,非事而游。朱厚照不理,杨慎一气之下称病告假,辞官在家。

路川听后笑道:“既然兄长不必视事,义父也不在家,不知可愿与弟出城一游?”

杨慎笑道:“甚好。”

二人说走就走,当即命人备马,买了些香烛纸钱一应祭品,出西直门,往西山去了。

路川每到京城必要去姚婞坟前一祭,说出城一游也是为此。

回来之时,见天气尚早,二人又到西直门外畏吾村,李氏祖坟拜祭了李东阳。

面对青冢,路川叹道:“李相是我最为敬仰的朝臣,当年刘瑾用事,忠直之士大多致仕,唯李相独留,潜移默夺,保全善类。天下荫受其庇,而气节之士多非之。若是我,恐怕做不到。”

杨慎道:“李相德业皋夔,文章韩孟。著忠勤于四世,蹈夷险以一心。功业施于天下而人不知,风节表于一世而士咸服。实非吾辈所能比之。”

“不过义父和李相却是同一种人,竭股肱之力安社稷,知有国家而不知有身。”

“圣上四处游幸,纵乐无度,父亲主持内阁,属实不易。”

“要是我,早回家养老去了。”

“我怎么感觉贤弟是在责怪我不该置气辞官呢?”

“岂敢岂敢,小弟十年前就辞官不作了,哪里有嘴说兄长呢?”

杨慎还是觉得不对,路川却已上马。

二人说说笑笑回了城。路过春风楼时,路川让掌柜的备一桌白宴送到杨廷和府上。掌柜的却说:“姑爷您见谅,明日平虏伯府上办喜事,把咱家的厨师傅都叫走了,如今店里就剩些凉菜,白宴实在是做不出来。不过也有法子,小人让别家做一桌便是,就是不比咱家,估计要慢些……”

杨慎道:“贤弟你这不是见外嘛,上家里还用得着这些?掌柜的你去忙吧,不必理会。”

路川一笑,问道:“平虏伯?江彬?”

杨慎冷笑道:“天底下就一个平虏伯,除了江彬还能有谁?”

路川道:“兄长可知他家办的是什么喜事?”

杨慎道:“给儿子办满月,前几天就送来了请柬,我本不想去,父亲却说同朝为官,脸面上需好看些。明天我还得走一趟。”

路川道:“他什么时候成的亲?娶的是谁家小姐?”

杨慎道:“去年七月初二圣上大封出征应州之功臣,封江彬为威武副将军,勋平虏伯。七月初七江彬就成亲了。娶的好像是位江湖女子,姓唐,细底不知。不过据说是江彬从太原府带回来的。”

路川道:“看来明日我也得去一趟。”

杨慎问道:“我记得你二人乃是旧识?他没送请柬给你?”

路川道:“我二人绝交已久。”

杨慎道:“那你还去?”

路川道:“兄长有所不知,我虽与江彬恩断义绝,与江彬的夫人唐氏却有亲戚。只是失散多年,没想到她还是嫁给了江彬。”

杨慎摇了摇头,牵着马走了。

二人回到杨府,问家人杨廷和回来没有,家人说杨廷和回来多时了。路川二人赶紧草草用过晚饭,到书房来见杨廷和。

寒暄已毕,杨廷和问道:“我儿此番前来可是有事?”

路川道:“孩儿久不在京城,于官场之事不甚清楚,不知兵部尚书王琼为人如何?”

见路川问起王琼,杨廷和脸上多少有些不自然,说道:“王琼名利之情最淡,事业之着无穷,我不如也。”

杨廷和为何如此,路川自然不知。其实也是因宁王而起,正德五年护卫屯田之权被收后,宁王辇白金巨万,遍赂朝贵。不只是陆完和钱宁,身居要职的京官都收过宁王的好处,杨廷和也不例外,可唯独王琼和吏部尚书梁储除外。当时杨廷和并不知宁王有不臣之心,如今后悔晚矣,故此提到王琼难免心中有愧。

路川道:“我听说嘉峪关失守后,王琼追论兵败之由,问罪彭泽等人,想来也该是如此。不知义父可能为孩儿引见引见?”

路川说着便将自己所知江西之事讲述了一遍。

杨廷和了解路川的为人,知道路川绝不会无的放矢,当即应允明晚定将王琼邀至家中与他相见。

之后聊着聊着又提起朱厚照无子之事,路川便将当年兴王府发生之事讲述了一遍。杨廷和父子二人惊奇不已。

三人一直聊到深夜才各自歇息。

次日早起用过早饭,路川、杨慎二人结伴前往平虏伯府。

一别经年真似梦,故友不与旧时同。以前的江彬不过是十绝弟子,一个嗜赌如命的无赖之徒。如今的平虏伯却是领四镇军、十二团营,位极人臣的武官之首。府门前熙熙攘攘,连送礼的人都接待不过来。

路川见此光景同杨慎道:“兄长,我看咱俩还是各走各的门路为好。”

杨慎笑道:“江彬家的门槛高,没有请柬恐怕是进不去啊。”

路川道:“实在不行我就打将进去,他又能拿我如何?”

杨慎道:“那我可就先进去了,但盼着能看一出好戏。”

二人相视一笑,杨慎带着家丁过去了。

路川站了片刻,还是觉得该进去一趟。于是背着手径直来到门前,说道:“劳烦通报一声,就说长兄在此,让唐氏夫人出来迎接。”

门上收请柬的家丁就是一愣,主母唐氏夫人出身江湖他是知道的,而眼前之人身穿秋水蓝箭袖袍,也是江湖人打扮,可这种认亲戚的事他们不敢随便通报,要是真的还好说,要是假的自己少不得挨一顿数落,纯粹犯不着。不过路川气度不凡,他也不敢小瞧,于是陪着笑脸问道:“不知您可带着请柬?”

路川道:“我并未收到请柬。”

一听这话家丁的模样可就变了,胸脯也挺起来了,眼皮也不撩了,冷笑道:“不好意思,没有请柬,不让进。”

路川眼眉一立,怒道:“我几时说要进去了?今天唐氏夫人要是不出来这门我还不进!”

“嘿,我家主母也是你相见就能见的?撒野也不看清楚点地方!赶紧滚是你的便宜,要不然把你送到衙门打你个冒认官亲。”说着伸手来推路川。

路川本来就是鼓着一肚子气来的,见家丁不说人话,当时怒从心头起,不等对方的手碰到自己衣服,一把叼住其手腕,反手一拧,扬手就是一记耳光。

家丁一个趔趄爬将起来,捂着半边脸手指路川道:“你……你敢打人!”

路川冷笑道:“打人?我当年在京城打人的时候你还尿炕呢。”

他们这么一闹出动静,门外众人可就都过来看热闹了。从里面还冲出来一帮家丁,撸胳膊挽袖子要拿路川,把府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路川自然不会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不过此时却有一人挤进人群,呵退了众人。

来人正是江彬的义子江勋。他们四人都在府门前迎客,听到动静这才赶了过来。

江勋不比他三位兄弟,此人颇有城府,见此人举手投足皆有大家风范,年纪样貌也与传说中的路川十分相似,不由得心中一动,赶紧走到近前躬身道:“恕晚辈眼拙,敢问一声,您可是路伯父?”

路川不认识江勋,不过见此人恭敬,便道:“在下路川。”

江勋当时倒头便拜,“路伯父在上,侄儿江勋拜见伯父!”

一听江勋路川也就明白了,他听人说过,江彬收了四个徒弟,名为义子,为首的就叫江勋。于是便道:“起来吧。你们江家的门槛可真够高的,不过也罢,你去告诉你家主母,就说我路川来了,问她是见还是不见,她要说不见,我马山转身走,不给你们添麻烦。”

江勋赶紧说道:“路伯父说的哪里话?您能大驾光临是给江家赏脸,父亲和嫡母得知了高兴还来不及,哪有不见之理?不长眼的狗奴才,还不过来给大老爷赔罪!”

路川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不知者不怪。”

江勋道:“伯父请先到里边,小侄这就去禀告父亲和嫡母。江杰、江鳌、江熙,你们三个还不过来见过伯父?”

江杰、江鳌、江熙一齐过来磕头,口称伯父。

路川本就是要脸儿的人,见此光景也就不挑剔了,说道:“你们带我去见唐氏夫人就是了,江彬还有各位大人要陪,就不必烦他了。”

江勋四人陪着路川穿堂过院来到内宅,再让婢女带路川去见唐氏夫人。

唐可儿刚坐完月子,身子还不太爽快,正在屋中闷坐。就见门帘一挑,丫鬟引着一个男子走了进来。唐可儿刚要训斥,却见来人竟是路川,心中又惊又喜。

“兄长您怎么来了?”说着就要给路川磕头。

路川赶紧伸手一托唐可儿的衣袖,说道:“你方产子不久,身子虚弱,不必多礼。”

唐可儿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笑道:“真没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再见兄长……”

唐可儿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她自幼父母双亡,世上就只有姑母唐美煊一个亲人,唐美煊被小十绝逼下唐门后,她急忙出门寻找姑母,不想却被仆人出卖,流落江湖,险些死掉。是路川救了她,还把她当亲妹妹一样呵护。如今她已成亲,又作了母亲,可外面高朋满座却没有一个娘家人,这对一个女人而言无疑是最残忍的一件事。故此见到路川她就像见了娘家人一般。

兄妹二人对坐讲述离别的往事,路川这才知道,原来,正德四年除夕江彬赌气服下唐门九毒之一的蜂房不待春,霸占了唐可儿后,她便连夜离开了泉州,清白之身被玷污,本欲投水自尽,最后关头却本能地拼命爬上了岸。想去武当山找姑母唐美煊和路川,又怕姑母责怪自己身为女子不知检点,失了名节。还怕路川气性大,一怒之下杀了江彬。她在泉州与江彬朝夕相处日久,难免暗生情愫,如果没有这件事,她是喜欢江彬的。可如今又爱又恨,无依无靠,真不知该何去何从。她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太原府,此时的她蓬头垢面,神情呆滞,就像疯傻之人似的,走在路上行人尽皆侧目。那日她见有一人家家里办丧事,腹中饥饿,便走到了近前,门上家丁见她可怜,便给了她几个馒头,一碗烩菜。她就拿着馒头蹲在旁边吃,就听几位家丁正在谈论他们家小姐如何得病,是何症状,何时去世的经过,说得十分详细。听完唐可儿就是一惊,因为据他们所说,他家小姐并未去世,只是假死,怎会把活人埋掉?唐可儿心性善良,不知还可,既然知道焉有不救之理?站起身来就说了这番话。起初家丁只当她是痴癫之人,在说胡话,可听唐可儿引经据典,说得言之凿凿,可就不由他们不信了。其中有一人较为老练,赶紧叫来管家,管家一听当即禀告家主,老员外本伤心欲绝,一听门口有人说能将女儿救活,只当是神仙降世,急忙将唐可儿请到家中,求其医治。唐可儿乃唐门弟子,精通毒药,当即将小姐从棺材中抬出,先施针灸,再以墓头回入方,煎出汤药,撬开牙关为其服下。小姐当晚就醒了过来,唐可儿又为其调理身子,不足旬月康复如初。唐可儿在老员外家里住的时间长了,自己的事自然而然也就吐露了出来,老员外知道她无处安身,便出钱给她在城里张罗了一家药铺,以报救命之恩。故此唐可儿就在太原府安顿了下来,期间还收养了一位孤女,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日子倒也过得去。这天,有人来请,唐可儿便背上药箱,出门行诊,正走在路上,就见前方鸣锣开道,来了大队人马,她急忙躲在道边,也跟其他人一样踮着脚瞧看,不想前队人马过去后,一位头戴凤翅盔,身披抹金甲,足踏虎头战靴的将军端坐马上,而看到这位将军的面容,唐可儿顿时呆住了,恍惚间她竟将其看成了江彬!而此时那位将军也正回头看着她,脸上的惊异之色也不逊于她。唐可儿芳心乱跳,赶紧低下了头。人马过后唐可儿继续前去行诊,在回来的路上她一直思索此事,就有些魂不守舍,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双官靴,她急忙停下脚步,却还在撞在了那人身上。自知失礼,唐可儿连忙道歉,可等她抬头一看,面前之人却正是江彬。只不过此时江彬已经换了一身行头,脱掉了战甲蟒袍,只穿着一身箭袖。唐可儿转身就想逃,可是她的手却被江彬紧紧握在手心。江彬天生神力,不过他的手却温暖而轻柔,他不敢用力,因为他怕弄疼这个让他心疼的女子。饶是如此,唐可儿也挣脱不开他的手,终于,唐可儿再也支撑不住,扑到江彬怀里,放声痛哭,用拳头捶着江彬的胸口,尽情发泄着她这些年的苦楚。江彬紧紧搂着她,用颤抖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珑儿,这些年我找你找得好苦。”唐可儿只觉得浑身酥软,几乎都要晕倒。过了良久,唐可儿用力挣脱怀抱,逃也似的跑了。只留江彬呆呆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心痛万分。唐可儿跑回药铺,关了门,躲在房中哭了好久。直到后来女儿敲门的声音才让她清醒了过来,孩子在担心母亲。是啊,她现在已经是一位母亲了,女儿还没吃晚饭呢!想到这里,唐可儿赶紧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打开门抚摸着女儿的脸蛋笑道:“缘儿是不是饿了?娘去给你做饭。”孩子很懂事,用小手替母亲擦着脸上没擦净的泪水,说道:“缘儿不饿,娘亲怎么了?是谁欺负娘亲了吗?”唐可儿笑着摇了摇头,让女儿稍等一下,自己去做饭。可等她揭开米缸才发现里面连一把米都没有,米已经吃光了,她今天本该去买的,可是忘了。外面天已经黑了,而且下着大雨,不过就算下刀子她也不能让女儿饿肚子。唐可儿让唐小缘在家里等着,自己拿上伞就要出门去找吃的,可等她打开门却发现江彬在门口站着,就站在大雨之中,任由雨点在脸上劈打,已经不知道淋了多久。唐可儿想关上门,可是她的手却似乎失去了控制。这么淋雨是会病的。

过了良久,唐可儿才鼓起勇气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江彬答道:“这一次,你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唐可儿冷笑道:“我都躲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你还要找来欺负我?”

这次江彬没话回答了。

唐可儿道:“要避雨你自己进去,喜欢淋雨也随你便,我要去给我女儿找吃的了。”

江彬道:“下这么大雨别去了,我知道你们娘俩没吃饭,买了点点心,都是你爱吃的。”

唐可儿道:“不劳你费心,粗茶淡饭我们娘俩还吃得起,只要你不想让我们娘俩死,我们娘俩饿不死。”

江彬没有说话,径直走了进去,打开油纸包,将一块点心托在手心,递到唐小缘面前笑道:“缘儿饿了吧?尝尝这点心好不好吃?”

哪知唐小缘一把打掉点心,气呼呼道:“你欺负娘亲,你是坏人,我不吃你的点心。”

江彬依旧很温和的笑着说:“我是爹爹,不是坏人。”

唐小缘说道:“你不是我爹,娘亲说了,我爹爹早就死了。”

唐可儿怒道:“江彬,你在胡说什么?”

江彬看着屋中简陋的陈设,淡淡笑道:“从今往后,你们母子,我养。”

唐可儿气急反笑,说道:“你养?你凭什么养?”

江彬道:“凭你是我爱的女人。”

“……”

“你怨我、恨我都是应该的,我爱你、养你也是应该的。天底下没有后悔药卖,不过既然老天有眼,能让我找到你,这世上的东西,旁人有的你都要有,旁人没有的你也要有。你若愿意嫁给我,我请万岁下旨赐婚,昭告天下,你若是不愿,我江彬也一生不娶,守着你至死方休。”

就这样,唐可儿的心软了,跟着江彬回到了京城。

路川听完说道:“其实你走不久,我见江彬时他曾说过此事,当时我让他带着我的信去找你,只是他有事耽搁了,害你受了这么些年的苦。”

唐可儿笑道:“想当年王宝钏贵为丞相之女,不也受了十八年寒窑之苦。我本就是江湖儿女,这点苦算不了什么。兄长派江彬寻我之事后来江彬对我说了,书信他一直留在身边我也看过。听说把兄长气得不轻,我心中甚是过意不去,当初的事是江彬不对,我也有失检点,酿成了大错。可千说万讲都怪不到兄长的头上,兄长待我夫妻二人恩重如山,我二人岂会不知。本想着成亲之前先去拜见兄长,可江彬却说兄长已与他割袍断义,他不敢见兄长。我知定是他做错了事,让他去给兄长赔罪,可他一直说还不到时候,这才拖延直到今日。兄长既然来了,打也打得,骂也骂得,看在小妹的面上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路川笑道:“要是生气今日我也就不来了。只要你们夫妻二人和睦,我心里高兴的很呐。不知孩子可取了名字?”

唐可儿道:“还没呢,正好兄长在,长兄如父,还请兄长赐名。”

二人正说着,就听门外脚步声响,江彬风风火火冲了进来,一见路川倒头便拜,“大哥在上,弟江彬给大哥磕头了。”言还未毕,眼泪先掉了出来。

路川把江彬搀扶起来,笑道:“你贵为伯爵,给我磕头如何使的?”

江彬道:“嗐,一个伯爵顶个六啊。大哥你稍坐,我去把你侄儿抱来你瞧瞧,一个大胖小子,可好玩了。”

路川赶紧说道:“孩子刚满月见不得风,你抱出来惊了风如何是好?”

江彬道:“我一高兴给忘了。反正来日方长,等长硬朗了让他跟着大哥习武。”

唐可儿白了一眼道:“你还不赶紧给兄长磕头赔罪?”

路川却道:“往事如烟,再休要提起。”

唐可儿道:“方才我正求兄长给咱的孩儿赐名呢,被你给打断了。”

江彬道:“是啊,大哥五车腹笥,请大哥赐个名字。”

路川思索道:“我看不如就叫江然,隋前名士杨衒之《洛阳伽蓝记》中有云,‘然目之绮,裂鼻之馨,既共阳春等茂,复与白雪齐清’,字嘛,就叫春绮。”

江彬夫妻二人纷纷称善。

路川道:“然儿这次我就不见了,我想见一见缘儿,不知方不方便?”

唐可儿道:“水仙,铃兰,你们去把小姐找来。”

不多时一位小姑娘蹦蹦跳跳走了进来,“娘,您找我?爹也在呢。”

江彬道:“缘儿,这是你的亲伯父,赶紧过去给你伯父磕头。”

唐可儿却道:“别听你爹瞎说,这是你亲娘舅,快过去给你舅舅磕头。”

他俩这么一说可把孩子闹懵了,小丫头歪着脑袋问道:“那我到底该叫什么呀?”

唐可儿道:“我就兄长一个娘家人,你不许跟我抢。”

江彬道:“夫人,我娘家也就这一个人啊。”

路川笑道:“我既是你的舅舅,也是你的伯父,你叫什么都可以。”

江缘乖巧的点了点头。

路川又道:“缘儿我问你,你是喜欢学医呢?还是喜欢习武呢?”

江缘道:“我喜欢学医,不喜欢习武。我长大了想象娘亲一样治病救人。”

江彬道:“小孩子家懂什么?你大伯乃是天下第一的高人,跟他习武旁人求都求不来,你还不喜欢?长大了成为一位名扬天下的女侠不好?”

江缘道:“我就不,习武太累了,我才不要呢。”

唐可儿道:“这孩子让我们给惯坏了。”

路川笑道:“孩子喜欢什么就学什么,行行出状元嘛,千万别因此惹孩子不高兴。缘儿,咱俩说好,等你长大了不管是学医学武,拿着这块玉珩,去找你姑姑路洛,拜她为师。你姑姑的医术可是当世无双的。”

江缘道:“缘儿记下了。”

路川道:“去玩吧。”

唐可儿道:“缘儿,你舅舅给你的东西很重要,你先拿来娘替你收着……铃兰、水仙,你们俩快去看着,千万别让她把东西弄丢了。”

江彬道:“缘儿要是能拜洛妹为师也是她的造化。”

路川道:“缘儿虽非你二人亲生,可既然将她认作女儿,想也是你们命中注定的儿女。”

江彬道:“大哥说的是。”

路川道:“然儿的见面礼下次见时我再给他。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唐可儿道:“兄长才来怎么就要急着走啊?”

江彬道:“大哥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好歹多住些日子啊。”

路川道:“我不说,恐怕你也能猜着我来京城所为何事吧。”

江彬道:“大哥是来为我王大哥取旗牌的?”

路川笑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旗牌你王大哥就只能上龙虎山求你二哥看有没有撒豆成兵的仙法了。”

江彬哈哈一笑,“大哥放心,明日入宫我便请朱厚照下旨。”

路川道:“旗牌兵部便可下发,就不必在朝堂上议了。今晚我已约了王琼王大人,先看看再说吧,实在不行再由你出面。”

江彬道:“宁王随时都可能起兵谋反,大哥若是为旗牌之事,当真耽搁不得。唉,我送大哥出去吧。”

路川道:“外面人太多,我还是跳墙出去。”

江彬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路川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道:“江彬。”

“大哥。”

“既然今日你还叫我大哥,那你记住,不管到何时,只要我路川活着,我能护你周全。”说罢飞身上房,三两个起落便没了踪影。

唐可儿走到近前握住丈夫的手柔声说道:“今日兄长来一趟,你也能安心了吧?”

江彬搂住爱妻道:“大哥还是和以前一样,这些年一点都没变。”

唐可儿道:“那你要不要照兄长当年所说,把唐媚儿也娶过来呢?”

江彬道:“大哥不知道那日是唐媚儿故意下的蜂房不待春。唐媚儿毁你清誉,险我于不义,乘机盗走藏在三杰庄的‘东皇再造恩’毒方,巧夺唐门门主之位的事要是被大哥知道,唐观澜爷孙二人恐怕就非死不可了。”

唐可儿道:“咱俩的事兄长本来已十分自责,还是不要再给他添堵了。”

江彬道:“是啊,要不是因为大哥,她害你受了那么多苦,我非灭了唐门满门不可。”

唐可儿道:“不过现在我姑母回去,唐媚儿也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唐可儿到京城后便给唐美煊写了一封信,告知了当年泉州发生的事,那时姚望已上了鹿门山,不在家中。唐美煊左右无事便回了唐门。唐可儿和江彬还有所不知,就在前不久,唐美煊已经重新夺回了掌门之位,并将门中自上而下彻底清洗了一遍,当年勾结小十绝的人俱已铲除,唐观澜等谋夺掌门之位的也各自受到了惩处,至于唐媚儿则被废去武功,逐出了师门。

路川自江彬府上回来,时间不大王琼就同杨廷和一起到家了。

大轿沾尘,王琼一眼就看到了路川,拱手笑道:“路大人,久违久违啊。”

王琼认得路川,当年午门百官会审刘瑾,路川为监斩官,而王琼时任户部侍郎,也在当场,故此见过。

路川赶紧上前躬身道:“晚辈见过尚书大人。”

而路川自称晚辈则是敬重王琼的人品才干。

王琼哈哈一笑,拉住路川的手道:“路大人虽辞官隐退,但依旧心系朝廷,率凉州五千土兵击溃满速儿上万铁骑,老夫佩服得紧呐。”

路川笑道:“晚辈但尽所能之事,不足挂齿。大人能参倒彭泽之辈,实在是令人心中大快啊。”

王琼道:“彭泽之辈尸位素餐,辱国丧师,要是不把他们参倒,老夫都对不起路大人的一番功绩。”

二人握手言笑。

杨廷和笑道:“德华兄可是稀客,今日多亏了我儿的金面,平素里我可是请都请不来啊。”

杨廷和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其实却是事实。当今朝臣除江彬、钱宁外,其余重臣皆不结党,是故杨、王二人虽具是良臣,但并无私交。政见不和时,尚互有攻讦,实在算不上是朋友。今日王琼前来着实完全是看在路川的面子上。王琼对路川颇有好感,一则欣赏路川之才,二则感激助自己扳倒彭泽。王琼和彭泽素有嫌隙,彭泽多次鼓动言官弹劾,还经常拿酒欺负王琼,当真是宿怨已久,能把彭泽参倒无疑是去了王琼的眼中之钉肉中之刺。

王琼笑道:“介夫兄若是早把路大人请来,我不就早来了?”

众人哈哈一笑,携手进了客厅。这些人都是君子,不论如何,面子上都是过得去的。

用过茶饭,四人开始密谈国事,路川便将江西之事又说了一遍。

哪知王琼听完哈哈大笑,说道:“当年我保举王伯安巡抚赣州为的就是宁王之事,有王伯安在,区区藩王造反,旬月可平矣。”

听这话,路川还以为王琼和王守仁交情甚笃呢,殊不知王琼和王守仁也与路川一般,除了朝堂之上偶尔见过几次,私底下一句话都没说过。不得不说,王琼慧眼识才,着实难得。

说完王琼又道:“不过子野所言甚是,没有旗牌王伯安也难为无米之炊。明日一早子野便可到兵部来取旗牌。”

路川激动得就要起身磕头。要知道,兵部旗牌乃是兵符,旗牌在手便可调动各地兵马,而且另有便宜行事之权。这要是落入歹人手中,如何得了?无疑王琼是将自己的性命都交在了路川手上,其信任可想而知。

杨廷和叹道:“君子之交,无外如是。”

王琼笑道:“老夫平生所见急国之难者,无出子野之右者也,若是连他都信不过,不知天下可还有信义二字?”

众人又说了会闲话,天色已晚,不久王琼就告辞走了。

次日天明路川告别杨家父子,赶到兵部取了旗牌,疾走出城,乘快马一路南下,不一日便到了黄山。

进入江西地界之前,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办。

路川来到仙都观前,递上拜帖,命童子通报,时间不大,就见烟寒水冷翦丹枫张惊鸿张真人亲自率弟子接了出来,见面便道:“不知武林盟主驾到,贫道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路川笑道:“哪里有什么武林盟主?前辈休要取笑。晚辈路川拜见张真人。”说着就要磕头。

张惊鸿赶紧双手相搀,笑道:“多年未见,道友怎有雅兴到我这儿来呢?”

路川笑道:“闲来无事,游山玩水,路经仙山宝地,特来讨口酒喝啊。”

张惊鸿哈哈大笑,“既然来了可就不会轻易放你走了,此地并非讲话之所,快请到里边。”

二人携手进了道观,分宾主落座,有童子献茶。

不等张惊鸿开口,路川便道:“张真人,晚辈有要事在身,有话可就直说了,失礼之处还望勿怪。”

张惊鸿正色道:“小友请讲。”

路川道:“黄山派兴起于唐贞观年间,曾一度冠绝天下,后为抵御鞑虏一脉尽绝。数十年前,贵派祖师黄石道人开宗立派于此,天下才复有黄山一派。然黄山派新近立派,底蕴不深,未能跻身五宗十三派八十一门之列,不知张真人可有中兴之法?”

提及此事,张惊鸿顿时眉头紧锁,低头不语。

路川见状道:“眼下我有一场造化想赠予贵派,可助贵派扬名天下,只是不知真人敢不敢要?”

张惊鸿问道:“不知道友有何良策?”

路川道:“眼下江西宁王造反在即,朝廷已派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王守仁巡抚赣州,总领平乱事务。王守仁,旷世奇才也,而宁王妄想以一省之力对抗全国,是故王守仁必胜,宁王必败。此时黄山派若能施以援手,助王守仁平定叛乱,捷师回朝之日,论功行赏自然少不了黄山派一份,那时贵派在武林中的地位可就与往日不同了。”

张惊鸿道:“此事虽好,不过干系到我黄山一派之兴衰,请容我与门中商议后再做决断。”

路川笑道:“真人请便。不过我明日一早便要告辞,还望真人早做决断。”

张惊鸿道:“道友少候。”

路川一直等到掌灯以后,才见张惊鸿回来。

路川笑道:“不知真人商议得如何?”

张惊鸿道:“门中多数都不赞同,恐怕要辜负道友的一片美意了。”

路川冷笑道:“我实在不知这等美事贵派门人为何会不赞成?难道是怕中兴之功被你得了去?”

张惊鸿苦笑道:“中兴门派固然是好,可战场厮杀非我辈之长,怕只怕万岁下旨恩封之时,我黄山派已经人才凋零,就只剩块牌匾了啊。不能中兴不过是我张惊鸿无能,毁了宗门我张惊鸿可就成是黄山派的罪人了。道友的好意贫道心领了,助朝廷平乱之事贫道恕难从命。”

路川闻言哈哈大笑。

张惊鸿不明何意,问道:“盟主莫非是笑我等胆小不成?”

路川道:“我笑你们怎么会以为是要上阵杀敌呢,战场厮杀又不是擂台比武,未经操练再高的武艺上去也是送死,我路川上能率军讨贼下能剑压群雄,岂会不知道这一节?”

“那……必然不上阵杀敌,我们又怎么能助朝廷平乱呢?总不会是想让我们设坛作法,向上天祈胜吧?”

路川笑得更欢了,笑罢才道:“实话给你说了吧,我是想让你去保护王守仁的安全,宁王手下招募了不少江湖死士,我怕宁王会派人刺杀王守仁。就凭你烟寒水冷翦丹枫张真人的手段还怕那些江湖宵小?”

这么一说张惊鸿也乐了。

二人笑罢张惊鸿道:“请盟主稍坐,我再去与众人商议商议。”

路川道:“虽是小事,但光你一人去可不行,那不成了你一人的功劳?还需多带些门中弟子方显得出诚意。”

张惊鸿笑道:“那是自然,哈哈。”

这次张惊鸿去没一会就回来了,笑逐颜开,都乐得合不拢嘴了。一看就知道是谈妥了。

路川问道:“这次如何?”

张惊鸿道:“大家都举双手赞成,强着要去呢。我已点了八十名好手,明日一早就能动身!”

路川点头道:“甚好。另外不知真人看当年我与秋雨真人戌正羲交手的那一路剑法如何?”

张惊鸿道:“盟主的剑法天下无双,世人皆知。可惜师叔只接了十招便已不敌,未能窥其全貌,贫道心甚憾之啊。”

路川道:“那一路剑法并非是我所创,那乃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人云弄剑客传给我的。你既然想学,今日我便托个大说,将这路剑法传授给你。助你重振宗门。”

当即命人取来两把宝剑,二人便在屋中练了起来。

路川把“蕙死兰枯篱菊槁,酒醒花落谁人扫”那一路剑法从头到尾施展了一遍,张惊鸿愈发的惊奇不已,等路川收了招,老真人倒头便拜,涕泪横流。

“盟主高义,助我黄山派复兴宗门。无以为报,我黄山派上下但凭盟主驱使,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路川笑道:“有这两件事,黄山中兴指日可待。还望真人严加约束门中弟子,莫要辜负了云弄剑客的绝世剑法。”

“贫道谨记。”

次日天明,路川率黄山派剑侠八十一人,快马加鞭赶往江西。

其实路川游说黄山派援助王守仁,除了说出来的一个原因外,还有另一个原因没说出来。而另一个原因自然就是护送旗牌。虽然冷龙岭的弟兄一路上都没有难为于他,可进了江西地界就不同了,宁王手下不止只有冷龙岭这一路江湖人马,四下招募的江洋大盗、宵小之辈也不在少数,那些人可不听杨穆的话,而且江西化外之民众多,要说就凭他一人一剑往过去闯,他还没有那么狂妄。

一行人风餐露宿,不日便到了龙虎山下。把众人安顿在上清镇上,路川和张惊鸿则前去拜会天师张彦頨。

弟兄二人相见,自然欣喜不已。寒暄过后,讲明来意,路川问道:“不知你可愿陪我走这最后一遭。”

张彦頨袖吞灵纹,掐指一算说道:“你寿元七十七,乃吉人天相,安然到老之命。此行应当无恙。”

路川笑道:“命数只为天定,俗事却在人为,哪里人人都能活够寿数?你就说你去不去吧。”

张彦頨道:“你都来了我怎好不去?我就是说你得放宽心呀,哪里有人跟你似的盼着自己死啊?”

路川笑道:“我就知道你得去。不然啊,我死了不好找人埋,没你这么大的道行我怕埋不住……”

张彦頨气得给他来了一脚,然后出门走了。

张惊鸿不知道张彦頨出去做什么,便问道:“天师这是干什么去?”

路川道:“安排门中事务呗,如今多事之秋,龙虎山又不图稀皇家赏赐,还是关门闭户的好。”

果然时间不大张彦頨就背着宝剑回来了。

“走吧。”

“走走走。”

三人下了山,召集黄山弟子重新上路,刚走到抚州府地界,就见前方道边有一队人马。

路川让众人下马休息片刻,自己则拍马走了过去。

“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五嫂,各位兄弟们,久违了。”

来人正是杨穆等冷龙岭的兄弟。

杨穆笑道:“你们看,这么多年六弟也长大了。”

丁钰道:“你们可还记得当年六弟初上山时?还只是一个孩子。”

屈世离道:“不让着些还怕他哭鼻子呢。”

谭鹤鸣道:“那时候年纪虽小,不过却已经是个酒鬼了,在客栈住一天喝一天,见了酒就没命,我生怕他喝出个好歹来。”

叶南筠道:“喝酒还是小事,打起架更不要命,白龙湖畔对面成了名的剑侠几十个,他提着剑就上去了,差点没把我吓死。”

王亦寒也道:“那时候还油嘴滑舌的,六弟你记一记那时候你羞不羞?”

提起旧事,众人哈哈大笑。

说笑了一阵后,路川问道:“我在京城听说钱宁失势,弹劾宁王的奏折已直抵御前,朱厚照似有下旨裁撤之意,想必宁王起事就在眼前,这等关头大哥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杨穆道:“六弟真知灼见,宁王并非成事之人。眼下还未起事,驾下文武已开始争权夺利,宁王也急着登基自立,听不进去旁的话。”

丁钰道:“大哥上书力谏,惹得龙颜大怒,被夺了兵权,派我们去京城周边布置。大哥料定你必会从此路过,故而在此等候,你与道别。”

路川惊道:“宁王疯了不成?不用大哥,由何人挂帅?”

丁钰道:“王纶。”

路川道:“王纶?那是何许人也?”

屈世离冷笑道:“布政司参政,一个穷酸秀才罢了。”

路川道:“宁王倾巢而动,水陆齐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金陵,然后在金陵登基,发檄文号召全国。经营周边,只要能抵御王守仁自南而上的进攻,坚守一二年便可坐收渔翁之利。何故如此葬送大好局面?”

丁钰道:“大哥也是这么对宁王说的。”

屈世离道:“你要说宁王不听谏言吧,他可是真听你的话。时至今日还以为你当年京城奇兵之计是定鼎之策。”

路川道:“那时刘瑾当权,所用之人都是些酒囊饭袋,冷龙岭奇兵惊现城外,刘瑾或许就先投降了。可如今四镇军、十二团营,京城兵权皆在江彬一人手中,江彬能在应州不费吹灰之力杀退小王子五万铁骑,岂是刘瑾、张永等区区阉竖所能比拟?此时再行奇兵之计,冷龙岭的弟兄们要死无葬身之地啊。大哥,你听小弟一言,宁王打不下金陵你可千万不能在京城起兵,小弟求你了!”

路川言辞恳切,哭拜于地。哪知杨穆等人相互看了一眼,竟放声大笑了起来。

叶南筠笑道:“放心吧六弟,宁王就是能打下南京城,大哥也不会起兵的。”

王亦寒道:“你们就别逗六弟了,瞧瞧六弟都急成什么样了,亏你们几个还是做哥哥的。”

叶南筠道:“当年六弟不也是这么吓我的嘛。”

王亦寒道:“那是你自己不知道问我,能怪六弟?”

杨穆扶起路川,笑道:“我追随宁王是为建功立业,可不是陪着他一起掉脑袋的。这次离去,不管宁王以后如何,我都不会再回来了。”

丁钰道:“大哥这次去京城是为了遣散弟兄们,从今往后天底下可就没有冷龙岭了。”

路川问道:“那大哥……”

杨穆道:“我准备回少林寺,落发为僧,青灯黄卷,了此一生。”

丁钰道:“我听说春风楼是慕容家开的,你是慕容家的姑爷,要不说说让二哥在洛阳春风楼当个掌柜?”

屈世离道:“我离开家半辈子了,也是时候该回去看看了。”

叶南筠道:“我想去香山观。”

叶南筠牵着王亦寒的手道:“我们俩还没有打算,就先游山玩水去了。”

路川含泪道:“我……我等你们来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