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川早上起来感觉已经好了许多,毕竟年轻人无大病,身体好,恢复快。
他正闭着眼,享受略微偏冷的朝气,听背后有人痰嗽一声,回头一看,正是大哥杨穆。
“大哥。”
“你身体还未完全恢复,怎么不多休息休息?”
“咱们习武之人讲究的是二五更的功夫,没那么大福气睡懒觉。而且小弟我的内功心法还另外的有些不同。”
“说起来,昨天你说到一半就突然出事了,没来得及往下说。你的功法到底是什么?方便告诉大哥吗?”
“本来师父是不让我轻易告诉别人的,但对大哥我也没什么好隐瞒,我练的是……”
杨穆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咱们进去说。”
两人来到房中,杨穆四处看了看,说道:“这里离校场比较远,算是山上比较安静的地方,我给弟兄们吩咐过,让没事别来打扰。你先住着,有什么需要直管跟大哥说。”
“我自幼在山上,也算半个清修之人,没那么多讲究。大哥坐。”
两人坐定之后,路川说道:“我练的内功名叫太极纯阳功,不知大哥可曾听过?”
“太极纯阳功,莫非是当年武圣张真人修炼的那门神功?自张真人之后,江湖上可没怎么听说过有人修习太极纯阳功了。”
“确实如此,就连武当,除了我,也再没听说过同辈之中有人修习这种功法。”
“世人都以为这门神功失传了,没想到六弟便是传人,真是可喜可贺啊。不过武当连这等神功都传给了你,怎么会舍得让你下山呢?”
路川微微一笑,似乎是在自嘲,“太极纯阳功其实并不像外人所想的那么隐秘和神奇,它不是武当的易筋经,之所以很少有人修习,恐怕是因为它的修炼方法吧。太极纯阳功不像其他内功心法需要盘膝打坐,而是要每天至少站三个时辰的桩。”
“三个时辰的桩?抛去吃饭睡觉那岂不是要占去每天一半的时间。”
“倒也不是,我在山上时,白天怕被别人看见,所以通常都是在晚上修炼。每天晚上站三个时辰的桩,然后打坐一个时辰,午后倒是偶尔会睡上一个时辰,算下来练剑的时间或许还要比其他人多上一点。”
杨穆倒吸了一口冷气,“难怪你这般年纪就能名列武当十二剑,旁人只知妒忌,哪里知道个中艰辛岂是他们能够忍受。真为武当感到惋惜啊。”
路川微微一笑,神色甚是有些酸楚,“武当十二剑,或许只是大家见我量狭气窄,开的一个玩笑吧,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我知道武当山上的事对你影响很大,但切不可因此丧失信心,妄自菲薄。不是大哥夸嘴,你三哥在咱们年轻一辈成了名的剑侠当中那也是为数不多的好手,你看昨日你们交手,还不是你胜了?”
路川嘿嘿一笑,“大哥说到这事,小弟可就有话要说了,昨日我和三哥交手,明明就是三哥让我的,就拿最后一招来说,那劈空一掌要是不打在剑上,而是打在身上,恐怕我都会有性命之虞。这我都能看得出的事,大哥你能看不出来?小弟知道,各位兄长是见我初到山上,寸功为立,根基尚浅,想让我早点树立威望,站稳脚跟,但如此一来,对三哥可就有些太不公平了。”
“你说得不错,你三哥最后一掌要是打在你胸口,你恐怕非要重伤吐血不可,不过这样一来,他的一只手臂可就不保了。重伤吐血,还可医治,手掉了,就算神仙下凡可都没治了。不是所有的比斗都以性命相搏,很多人都不愿自损八百去伤敌一千。你的剑法过于凶险,这是你最大的长处,也是你最大的弱点。人生在世,有很多事要做,争一时之利,并非明智之选,倘若有些意外,难免落个不孝不义啊。”
“大哥所言极是,小弟受教了。”
“昨天的比斗,我发现你剑法颇有独到之处,假以时日必能出人头地,大哥不会使剑,也就不多说了。至于拳脚方面,就远不如剑法高明,我看你不妨跟大哥练练,纵然用不上,武术之道,触类旁通,对于你的剑法也是有些裨益的。”
“大哥人称摘星手,在拳脚方面是大行家,能跟大哥学,小弟求之不得啊。”
“摘星手,那是江湖朋友开的玩笑。不过虽然大哥的本事不怎么样,但这门功夫却是大大的有名,甚至可以说与太极神剑也不相上下。”
“哦?不知是……”
“少林三绝艺,龙爪手。”
杨穆说完,本想路川会欣然应允,没想到路川只是端起水壶倒了两杯水,更口不提学艺之事,就跟没听见似的。
“怎么?你不愿意学?”杨穆甚是惊讶。
路川微微一笑,说道:“大哥的好意,小弟心领了,不过少林的功夫嘛,还是算了,小弟不敢高攀。”
“这是为何?”
“大哥不会不知道吧,江湖传言,我派祖师张真人幼年曾寄身少林,故此少林一直以弃徒视之。对武圣人如此,对我等弟子,就更是看不上了。如今两派同为武林泰斗,正可谓两虎相争,势如水火。我既是武当弟子,又岂能再学少林功夫?”
杨穆皱眉道:“你的门户之见太深了,江湖传言,武当张真人为救徒孙亲上少林,不惜以武当内功心法作为交换,可不是你这般想法。”
路川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家父早年曾受辱于少林,我自幼立志,艺成之日必上少林报仇雪恨。少林的武艺,我死也不学。”
“原来是这样啊,看来是大哥草率了。”
“哪里哪里,不知者不怪,大哥言重了。说起来,这龙爪手乃是少林不传之秘,大哥是从哪里学到的呢?”
“这就说来话长了,你有所不知,我小时候身体极差,家里请遍名医,都无可奈何。六岁那年发病,病情极重,眼看就不行了,门口来了一位化缘和尚,说我与佛有缘,只有入了佛门才能活命,父母不忍见我早夭,便将我送到了少林寺。不过上山之后,少林方丈却说我尘缘未了,不能出家,于是我便做了少林俗家弟子。至于这龙爪手,则是我临下山之前师父他老人家偷偷传给我危急时刻用于保命的。”
路川喃喃道:“这倒跟我妹妹有些相似,只是不知她还在不在这世上……”
“六弟你说什么我刚没听清,谁在不在世上?”
“没事没事,就是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
路川在山上呆了几日,清楚地感觉到冷龙岭果然与众不同,远非寻常山寨可比。
兵丁分三班,一班操练,一班巡逻,一班耕作,轮班休息。诸位头领寨主休息之时练习武艺,研究阵法,再不济也是清谈。什么打家劫舍,拦路抢劫,吃喝嫖赌之类的决计不会发生。山上法令甚严,违者必定重处,而且自上而下一以贯之,寨主也不例外。
巳时初刻,路川练完剑法,向大厅走去,杨穆,丁钰,叶南筠三人已然在座。
“三位兄长早,你们在聊什么呢?”
“我们在聊当今的皇帝。”
路川先是一愣,他没想到这几位兄长虽然办的是忠君之事,但对于天子却没有丝毫敬畏之心,虽说这里地处偏远,又是在人后,但妄加评论当今圣上,那可是大罪。这样看来终究还是有些匪气的。
“我听家中长辈说,当今圣上可是有道的明君啊。”
丁二侠嘿嘿一笑:“如果说是前些年,倒还真有些明君的意思。想即位之初,曾命吏兵二部各疏两京、五府、六部、都察院等衙门堂上官及在外镇守巡抚二司、知府并分守守备官皆大书其职名,注其年籍、历任略节,粘于文华殿壁以观览;斥方士李孜省、太监梁世、外戚万喜等,遣散“传奉官”二千余人,又罢遣禅师、真人及西番法王、国师等一千数百人;遵祖制开大小经筵,一日两朝,日令内阁一人,讲官二人居羊殿右厢,有疑即问。清心寡欲,临政不惑,贤才毕至,视听不偏。颇有励精图治,中道复兴之征兆。这几年嘛,就懈怠了。他宠信大学士刘吉,这刘吉是什么人?勾结宦官,诬陷御史,多少言官清流被他害得丢官罢职,家破人亡。再说今年,他下旨要在朝阳门外建什么延寿塔,殿宇廊庑竟有几十之多。为君者不勤于朝政,恭俭爱民,却要沉溺在这等无益于世,有损于民的佛老鬼神之事上,还能当得起个明字吗?”
“不管怎么说,这些年百姓生活有了起色,纵然有过,也能功过相抵了吧。再说那延寿塔不是没建成嘛,总算是也还不太糊涂吧。”
“话不能这么说,功是功过是过,功过本就不能相抵。想那秦始皇,统一六国,书同文,车同轨,收天下之兵,筑万古长城是何等丰功?再说汉武帝,撤藩王,立太学,驱逐匈奴,开丝绸之路是何等伟绩?但老年之后求仙问道,妄想长生不老,惹出巫蛊为祸,不还得让世人唾骂?要说有功,那能与夏桀商纣称兄道弟的隋炀帝不也有开凿运河,疏通漕运的万世之功吗?”
……
别看他们兄弟几人平日里,兄友弟恭,一团和气,说起国家大事,却是各抒己见,针锋相对,闹得面红耳赤。
要是不知情的人,可能都以为转眼间要刀剑相对,打个头破血流才肯罢休呢。
最后大家都说得口干舌燥,坐在椅子上喘气。
杨穆微微一笑,他对于这种场面还是比较满意的,一席话能说得众人心悦诚服的人有,他不是,听人一席话便能顺风倒,没有主见的人有,诸位兄弟不是,既然都不是,那争论便是好的,语言的碰撞是彼此接纳,思想统一的方式之一,而且也是比较好的一种。
杨穆说道:“有位前辈曾说过一句话:朝廷是官吏的江湖,江湖是好汉的朝廷,于官匪而言,势不两立,于百姓来说,且是两个朝廷。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是天下人之天下,朝廷不能为者,江湖人为之,江湖不能为者,官府为之。如此才能保天下之太平,安百姓之生计。咱们虽然不是官人,却也能保一方太平,足矣。若遇明时,恰逢圣主,精忠报国,便是土兵,若时运不济,巧遇昏君,讲不起说不清,便是贼寇!少不得揭竿而起,匡扶正义。”
“是啊,若是遇到朱祁镇,朱见深之流,他祸国殃民,咱们凭什么替他守这天下?”
“对,天下并非他一人一姓之天下,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他不会做皇帝,就要找个会做的把他替换下来。”
路川长出了一口气,问道:“诸位兄长可知这句话是谁说的?”
杨穆笑道:“这句话是我最佩服的一位前辈所说,他老人家的名讳我不敢说,不过有诗为证:一剑压绿林,单掌震乾坤,墨子重出世,天下第一人!”
“既然大家知道这是云弄剑客说的话,那么可知道他老人家说的另一句话?”
“什么话?”
“他老人家曾说,江湖莫言朝堂之事,朝廷少管江湖恩怨。”
“他老人家还说过这话?”
“说过,因为大哥所说的那句是他老人家入朝为官的原因,后面这句则是他执掌督捕司,将偌大江湖治理得井然有序的依据。”
“六弟知道得如此清楚,不知是何缘故啊?”
“说来惭愧,姚公正是小弟的亲娘舅。”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惊讶。
实际上真正惊讶的只有五侠叶南筠一人,他性子跳脱,不喜欢关心寨外之事,所以什么都不问,也什么都不知道,而其他几人在邀路川上山之前便早已将路川调查得一清二楚。
至于为什么还要故作惊讶,其实也没有其他的原因,这种事,毕竟还是由当事人自己说出才好,免得兄弟知道几位哥哥调查自己后挑理。
几位正说着,只见一位传令兵风风火火从外面跑了进来。
“禀报寨主,据探报有一伙鞑子自阿拉善向南沿路抢劫,已快到红寺湖,距此不到三百里。”
诸位兄弟彼此对望了一眼,杨穆说道:“未曾听闻有大队人马调动,当是小股流寇。你们怎么看?”
丁二侠说道:“三五百人的小队,可令五弟带一千人马前去剿灭。”
杨穆转头问道:“六弟你怎么看?”
路川沉思道:“兵法云:上兵伐谋,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以利动之,以卒待之。敌之所谋,乃粮草禽畜,便以粮草禽畜诱之,敌之兵种,乃是骑兵,便以崎岖之道路逼其下马。以伏兵杀之,可得上胜。”
杨穆点头说道:“走,去沙盘推演,看六弟要如何制敌。”
兄弟四人转到后殿,一座两丈见方的沙盘摆在正中。
“六弟,这沙盘与实际不差分毫,请吧。”
路川大致辨认了一下方位,略加思索后伸手一指,“我欲在红寺湖北十里外的狼洞沟破敌。”
杨穆皱眉道:“狼洞沟不在必经之路上,要引入狼洞沟恐怕并不容易啊。”
“这就需要一些提前准备了,我想让一百弟兄化妆改扮成流民的样子,携粮草禽畜进狼洞沟,再派遣一位懂得外语的人在路上等他们,务必将之骗进狼洞沟。”
杨穆转头又问叶五侠,“五弟,我给你千人,你欲在何处破敌?”
“既然对方的目的是红寺湖,我便在红寺湖外破敌。”
“唉……难免又要有兄弟为国捐躯啊。”
叶五侠说道:“这些蛮贼甚是彪悍,死伤在所难免,不过我一定将伤亡减到最小。”
“最小是多少?”
“五十以内。”
“五十以内……六弟,你呢?你能将伤亡控制到多少?”
“小弟从未临阵对敌,只是纸上谈兵。不过若是敌人配合,或可不死一人。”
“涉及军事,便无有戏言。”
“弟愿立军令状,倘若死了一人,请大哥重责。”
“好,你要多少人马?不过山上可以调动的最多只有三千。”
“带甲十万,千里馈粮,无需更多,五百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