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天天过去,翁蕾依旧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音讯全无。
唯一能知道的,就是九月二十六的傍晚,有人看见翁蕾一个人进了锦衣卫的大门,之后便再没了消息。
这件事是对上了,但之后的事情仍然是个谜。路川又陷入了僵局。
不过他虽然没有头绪,但姚娴这几日却一直没闲着,她的想法和路川不同,她想做的,是尽全力为姚婞报仇。不管怎么说,这一切是刘瑾做的没错,刘瑾还活着,姚婞身上的罪名还没洗刷掉,就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一封封英雄帖从京城送出,送往在《孝武剑侠录》上有名字的剑侠家中。
其实,九月二十六,云弄剑客姚婞身故后,每天都有江湖人士进京。到十一月二十六,两个月的时间,进京的剑侠已经有上千人之多。当然,这里边也不全是冲着姚婞来的,有来看热闹的,还有刘瑾请来的。只不过冲着姚婞来的人还是居多,而且每天都在增加。
这样的局面,刘瑾也有些慌,他也算是半个江湖人,对于江湖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他深知这一千剑侠,倘若要进宫行刺,绝对有能力将他和朱厚照化为齑粉。
故此,十一月二十九日起,刘瑾开始了他的动作。
首先,调动十二团营,加强京城守备,城门处严查进出行人,不许任何人携带兵刃。城中挨家挨户搜查,一旦发现可疑之人马上羁押,送昭狱严审。宫中日夜巡防,侍卫加了三倍。
其次,他开始对致仕的官员下手,为的就是杀鸡给猴看,以儆效尤。而致仕的官员中首当其冲的就是原户部尚书韩文韩大人。
韩大人下昭狱之后,朝中百官纷纷求情,为首的便是工部尚书兼大理寺杨守随,左都御史张敷华。
不过求情自然是没有用的,刘瑾既然下决心干,就没想过要饶过谁。
此时,刘瑾正低着头生闷气呢,都大半年了,竟还有人想要反抗自己,他对此极为不满。突然,外面有人来报,说李东阳求见。
刘瑾不想见,但李东阳名气太大,交往极广,不看僧面看佛面,这点面子终究是要给的。
搭了个请字,让把人带进来。
李东阳李老从大门外慢慢向客厅走来,每一步都显得有些艰辛,他是真的老了,正统十二年生人,到今年已经六十九了,人没有九,也就是七十岁的人了。人到七十古来稀,很多人都是活不到这个年纪的,就像姚婞,不到四十岁,也就去了。偏偏他就是不死。身体早不行了,孝宗在位时,他就一年三请,乞求辞官归田,但孝宗就是不许。等到了现在,顾命大臣中刘健和谢迁都已经致仕,他更是每个月就上书一次,但每次的结果都一样,不许。
李老知道,这不是刘瑾不许自己辞官,刘瑾巴不得自己早些离开朝廷,免得碍事碍眼。这是小皇帝不许,这孩子虽说顽劣成性,但对他多少还是有点感情的,舍不得他。但如此一来可就把他给害苦了,既然还在朝,就不能置身事外,所有人都可以莽撞,他不可以,他要是下了狱,自己这一把老骨头不要紧,这些侠肝义胆忠君爱国的同僚,谁能去搭救啊?
可旁人哪里又能知道他这一片苦心?已经不止一人了,当着面,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贪生怕死,附逆为奸。都活了七十岁了,还怕什么死呀,再怕死还能活几年啊?至于附逆,旁人附逆是有利可图,就像焦芳,他原来只不过是礼部右侍郎,追随刘瑾之后便做到了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可以说是为了官,可自己呢?内阁十年,勋柱国,已经是位极人臣了,升?还能升到哪儿去?
都说刘健谢迁苦,其实他才是朝廷百官中最苦的一个。不过他不后悔,哪怕史书上说他晚节不保,他也不后悔,无愧于心,足矣。
老头就这样一步一步走了进去,又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刘瑾没有同意,没有同意也就是说自己这张老脸是越来越不值钱了。
不过当李老出门的时候,正好有个人从外面进来,跟李老碰了个正脸,那人赶紧躬身施礼,李老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慢慢走开了。
一直等李老上了轿子,那人才抬起头来,往府门里面看了一眼,神色有些气愤,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去。
刘瑾刚驳了李老的面子,心里多少舒畅了一些,正得意呢,突然见一人大步流星闯了进来,面色还有些不善。若是旁人,刘瑾早都叫人给拉出去剁了,但这人不同。此人名叫张彩,饱读诗书,学问极好,就连马文升、刘大夏等人都推崇备至,而且工于心计,城府极深,乃是天生的谋士。刘瑾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就是他,故此刘瑾对谁都可以不客气,但唯独对他是个例外。
见张彩面带不悦,刘瑾陪笑问道:“先生这是从何而来?不知是谁惹先生生气了,告诉本公,本公给先生出气。”
“厂公,下官方才进来时见李柱国正要离开,李柱国前来,不知所为何事啊?”
“还能有什么事,当然是给韩文那厮求情的呗。”
“那厂公是怎么答复的?”
“本公自然不会应允,韩文这厮,该杀。”
“厂公你糊涂啊。”
刘瑾痰嗽一声,正色道:“大胆,本公哪里糊涂了?”
“十月刘健等人与厂公彻底翻脸,不就是因为厂公设计杀害了姚婞吗?现在厂公又要杀了韩文,难道就不怕这些人铤而走险?厂公上朝下朝,就没看见道边两侧持剑怒目的江湖人?”
“他们敢!”
“厂公莫不是忘了前几天在道中杀王岳的朱钦?堂堂朝廷命官都敢如此,江湖草莽,无官无职,无牵无挂有何不敢?他们之所以没有立即动手,是因为厂公身边那一百名带甲武士。但要是惹急了,他们不管不顾起来,一百带甲武士能挡住上千名江湖剑侠?这点暂且不说,在宫外,您能带着武士,入宫见陛下您难道也要带着武士?那陛下该怎么想?是夸厂公做事谨慎呢?还是觉得厂公另有非分之想呢?”
“你不说我还忘了,还有个朱钦……”
“厂公!我是为您着想。”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敢问厂公是何打算?”
“给李东阳买个面子,放了韩文。”
“不仅如此,您还要给姚婞正名。那些江湖人买的是姚婞的面子,不这样,他们是不会离京的。”
“本公觉得这是将姚婞余党一网打尽的绝好机会。”
“厂公,要一网打尽也不能是现在,战法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是他们第一次来京,心正齐,气正足,硬碰硬不只是损失大,还要冒不必要的风险。不妨先打发他们离去,等年后,不管是再骗他们入京一网打尽,还是在江湖上逐个击破,我们的胜算都会更大一些。”
刘瑾沉吟了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十二月十六日,皇帝赐李东阳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
追姚婞刑部侍郎,加太子宾客,勋资治尹,赐己身、父母及妻诰命。其子姚望记从四品宣武将军,勋骑都尉,待成年即可补用上任。
杀害姚婞的一干锦衣卫,共计十六人,押赴菜市口,枭首示众。
同日,昭狱释放韩文等一干致仕之人。
京城上下皆大欢喜。
路川等人就站在宫门外,朱厚照和刘瑾,他们谁都不想见,见面除非是杀了他们。
所谓的官职诰命,他们也全不稀罕,人都死了,要这些劳什子有什么用?
他们等的另有其人,不多时,一位妇人从宫门里面走出,大红色的大袖衫,外罩金绣云霞孔雀纹霞帔,头顶彩冠,手捧圣旨和官牒。正是未亡人翁蕾。
不知怎地,路川看着风雪中一身红装的翁蕾竟有些恶心。
姚婞的遗体在刑部放了近三个月,已经没办法带回金陵去了,再不入土,可能都要腐烂掉。尽管一切从简,但前来吊唁的官员和江湖人士还是很多。打醮香火一直持续了三日。三日后,众人扶着灵柩向西山走去,随行之人长达十里,西山之上哀恸声、悲啸声经久不息。
如果说之前的三两个月大家难过,确实难过。但毕竟没有为姚婞平冤昭雪,大家都得咬牙撑着。另外,因为感情的缘故,在内心深处,大家对于这个残酷的事实是抗拒的,是不愿意相信,更不愿意接受的,故此才没有显得那么太过悲伤。可是现在,眼看着这个亲人就要入土,就要从这个世上永远永远消失,所有的理智,就都没用了。
首当其冲的是姚娴,一年之内接连失去了两位至亲,早已将她彻底击垮。况且姚婞又这么年轻,这么冤屈,简直就像把她的心摘了一般,三天时间,她一口饭没吃过,一滴水没喝过,就那样趴在灵堂棺椁旁哭了三天三夜,最后眼睛里流的都不是眼泪,而是血!棺椁下葬的那一刻她疯了似的往墓穴里扑,简直……要追他而去。
路修远本是个坚强的人,他父母故去得早,经过的事多,心早就变硬了。可当他看小姚望小的连父亲灵堂的白绫都扯不下来的时候,他的心也碎了。
路川,从小就很少哭,而且自打被送上武当山开始,他就从没在人前哭过。因为在他看来,哭,是懦弱的表现,男人就不该哭,就像姚婞。姚婞是大孝子,任谁说,他都是,但姚魏死后他没有哭,然而没哭,并不代表不难过,恐怕姚魏去世,他是最难过的人。所以姚魏死后,路川也没有哭。可是当他看见姚婞的棺椁被抬起来的时候,他脸上竟然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他惊慌失措,他看了看撕心裂肺的母亲,看了看少不更事的弟弟,看了看满脸泪水的父亲,他想让他安慰,他想让人安慰他说:没事,别难过,你舅舅会回来的。可是没有,这一刹那他也失控了,眼泪一个劲流,他不再顾及旁人,开始放声大哭。姑且就这一次,至少就这一次。
相反,翁蕾娘俩并没有这么夸张。小姚望只有五岁,他,或许都不知道死亡是什么。对此谁也不能指责他,谁也不能指责这个命苦得不能再苦的稚子。
只有翁蕾这个未亡人,她的镇定多少有些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