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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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路川,见贼寇跑了,他的任务也就完成了,解开老剑圣和辛宝光的绑绳,替二人推宫过血,不多时二人的穴道就彻底解开了。

老剑圣起来第一件事,便是要杀刘氏,老头指着妻子骂道:“好淫妇!好淫妇……”其他的话就再没办法往下说了。

刘氏苦苦哀求,终究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朱玉光心中有些不忍,眼泪都掉下来了,但就是不替她求情。

老剑圣一瞪眼一咬牙,手起掌落一掌就给拍死了。

路川不知道内里情况,但也没多问,这是人家的家事。就像俗话说的,大丈夫难免妻淫子不孝嘛。

想到这里,他突然愣住了,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老剑圣父子三人过来道谢他都不自知。

“若翁蕾是帮凶……”

还是叶五侠进来,推了推他,他这才反应过来,跟老剑圣父子客套了几句,就匆匆告辞了。

他们拒绝了老剑圣的好意,没乘万剑门的船,依然坐着来时那不知名老人的小船,慢慢往南岸飘去。

走了半天路川还是有些失神,“如果翁蕾被锦衣卫威逼利诱给收买了,她和舅舅多年夫妻,有没有感情两说,了解,肯定是非常了解的,有她帮忙,不管是下毒下药,还是以自己作为枷锁捆住舅舅,陈丹云和十绝再要动手可就容易多了……不对,还是不对,以舅舅的性子不管什么情况都绝不会束手就擒的,可是舅舅身上既没有打斗留下的伤,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到底是什么让他没办法出手呢?甚至说无法行动呢?如果是我的话,不中毒,不被点穴,就只有气,气极之时无法运功,才会没有还手之力。但舅舅闯荡江湖那么多年,而且身在官场之中,还会有这么大气性吗?就算翁蕾真的做了什么不耻之事,像老剑圣朱兆言一样一掌拍死不就完事了吗?怎么会……不对,还是不对……难道真的和翁蕾没有关系?那翁蕾为什么要撒谎?一定,一定还有什么地方是我没想到的,到底是哪里……”

叶五侠干坐着无趣,便没话找话和老头聊了起来,“多谢前辈载渡,不知前辈尊姓大名,怎么称呼啊?”

“嘿,名字那是有钱有身份的人才用的东西,老头子姓邵,排行老二,邵二便是。”

叶五侠知道老头乃是世外高人,不肯以真名实姓示人也在情理之中,也不追究,转而问道:“那前辈家住何处,可有子嗣啊?”

“年轻的时候想娶媳妇,但是没钱娶,慢慢老了,一个人也就惯了。没妻没儿的要什么家呀,走到哪儿哪儿就是家。不过现在看来我老人家还是比较英明的,堂堂老剑圣,养了个儿子图了个啥?娶了个妻子又图了个啥?没用,没用啊。我劝你们俩,可千万别动娶妻生子的心思,否则……”

“否则怎样?”

“否则不就剩小老儿一个没家没口的了吗?”

老人也好诙谐,老少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说说笑笑不亦乐乎。

路川突然抬起头来问道:“老人家……你可知今天攻打万剑门的都是些什么人?”

老头眯着眼说道:“你小子好会做生意,赠我一顿饭,坐我两次船不说,还想打听消息啊?”

路川笑道:“等靠了岸晚辈一定请前辈好好吃一顿。”

“甭说这个,吃着了才算。不过我看你闲着无聊,给你找个事儿解闷吧。”

“前辈请讲。”

“这白龙湖中有一种特殊的鱼,名叫墨麒麟,传说你心里想一件事,然后盯着湖水看,若是能看到墨麒麟,不管多么难的事都能办成。”

“反正闲来无事,看看也无妨,只是不知这墨麒麟长什么样子?”

“墨麒麟与其他鱼都不同,你看到一眼就能认出。”

路川想着姚婞的事,就开始看水了,叶五侠也跟着看。

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路川笑着抬起了头。

“看来你是看到了。”

叶五侠不解道:“六弟你看到什么了?咱俩在一块儿看,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到?”

老头笑道:“墨麒麟只有有缘人才看得到。”

叶五侠不信,便问道:“那你说墨麒麟长什么样子?”

路川说道:“我说出来,前辈且看对不对。我看到的墨麒麟长约一尺,全身漆黑,背上鱼鳞错综,如同篆字,乍看起来就像是驮着一块卧碑。”

老者点头微笑,说道:“不错,这正是墨麒麟。”

叶五侠看看路川,又看看老者,有些艰难地说道:“你们……不会是合伙骗我的吧?不行,我还得再看看。”

老头笑道:“你心中坚定,不用看了,只有他这样迷茫的人才看得到。路川,现在感觉如何?”

“多谢前辈指点,晚辈感觉好多了。”

“嗯,这才是入蜀的第一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路上可得小心了。到岸了,你们走吧,老剑圣让人把你们的马都牵来了。”

“晚辈还没请前辈吃饭呢。”

“饭就不吃了,我老人家喜欢吃安生饭,跟着你们吃不安生。”

“那那些贼寇到底是什么人?”

“等下次见面,老夫自然会告知。”

说完老头划着小船又飘然而去,走了。

路川和叶南筠面面相觑,路川叹道:“真乃高人也。”

叶五侠却道:“六弟,我发现你跟老头有缘啊,碰到一个老头都跟你有交情。”

路川笑道:“关键我还不知道跟他们的交情是从哪儿论的。”

两人牵过马,说说笑笑便进了镇子。

在万剑门没吃饭,一路过来还真有些饿了,两人先找了家饭馆,进店一看,店里坐满了人,他们有心再找,却见小二跑了过来热情招呼道:“两位里面请。”

“我看都客满了,有座吗?”

“有有有,楼上还有雅座。”

二人上楼,底下小二喊道:“楼上雅座,两位。”

楼上招呼的小二闻声赶紧接了过来,“二位爷,里边请。”

将二人带到雅座,一边擦抹桌案,一边问道:“两位吃点什么?”

叶五侠道:“挑拿手的随便上几个。”

“好嘞。”这个小二下去安排,又过来一个小二,给二人端茶倒水,上压桌碟。

二人端起茶杯,水刚到嘴边,还没喝呢,只见不远处桌上的一位老者颤颤巍巍走了过来。

叶五侠低声道:“你看,又来一老头。”

路川笑而不语,老者走到近前,眯着眼问道:“请问,二位可有人姓路啊?”

路川点头道:“在下姓路,不知老人家有何指教?”

“哦,姓路就对了,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想借一怒杀龙手看看,看完便还你。”

路川笑道:“一怒杀龙手是什么在下不知,但在下家传的有门叫鹖鸡功的功夫,老人家可想瞧瞧?”

“一怒杀龙手也好,鹖鸡功也罢,不过只是个名字,老夫要的就是你们路家的功法,你拿出来便是。”

“拿出来?你上嘴皮一碰下嘴皮我就给你拿出来?凭什么啊?就凭你满脸的褶子,一嘴豁牙像条老狗吗?啃得动骨头吗?”

“小娃娃休逞口舌之利,老夫行走江湖的时候你爹都还没出生呢。你拿出来还则罢了,不拿出来,休怪老夫不念旧情!”

路川怒道:“要拿自己来拿,谁他娘的跟你有旧情,要找旧情上青楼妓院找去,你太爷这儿没有!”说着一把就把桌子给掀了。

汤汤水水稀里哗啦撒得到处都是,与此同时,楼上所有的食客都站起了身,有的刀剑业已出鞘,就等着动手呢。

路川见此情景冷笑道:“找了不少帮手啊,来来来,我路川今天收庄包圆了!”

他这般咄咄逼人,可气坏了在场的其他剑侠,只见靠窗一位青年刀客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指着路川说道:“姓路的,你爷爷杀了我爷爷,老子今天就要报仇雪恨!”

又一人说道:“我爹就是闹海蛟龙赵仲邠,秦淮河死在了你爹手上,你爹当缩头乌龟不敢露面,我先宰了你,看他出不出来!”

众人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再看路川已经脸色大变,铁青的手指紧紧握着宝剑,两只眼睛里只有凌厉的杀意,再没半点感情。

叶南筠紧紧盯着路川的后背,只见路川因为愤怒而颤抖的身躯逐渐平静了下来,他知道,路川要出手了。路川出手的一瞬间,叶五侠抽双刀在手,紧随其后。

路川醒来时已经不在白龙湖畔的酒楼上了,与人打斗的情景历历在目,但怎么离开的他就不记得了。

出门远眺,目光所及之处,不是刀削斧凿的千仞峭壁,就是犬牙差互的山峰林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竟是在山顶之上。

一时之间豪气干云,不由得放声歌道:“奇峰百仞悬,清眺出岚烟。迥若戈回日,高疑剑倚天。参差霞壁耸,合沓翠屏连。想是三刀梦,森然在目前。”

他的声音刚落,便有人在山下和道:“两崖夹道立削铁,涧水悲鸣浅飞雪。上有石城连天横,剑戟相磨气明灭。出门下瞰山盘纡,石磴斗落十丈饮。敌来仰首不得上,百万渠能当一夫。”

之后又有人和道:“井蛙未识河山广,分明到此生狂想。岂知天险乃误人,祸首子阳终衍昶。渭水秦川指顾中,剑门空复老英雄。传檄将军真得意,落星愁杀卧龙翁。”不过此人的声音渐近,隐隐已到山腰。

路川等了片刻,只见二老一少三人前后上了山来。

年轻人抱着两只大酒坛,正是五侠叶南筠,两位老者一人拎着几条鱼,一人背着一筐菜,令人惊奇的是,两位老者的相貌身材一模一样,就像是分身术分出来的一般,都是白龙湖上钓鱼老者的那副模样。

叶五侠抱着这么大两坛酒一口气上山,着实是累坏了,放下酒坛,喘得就说不出话来了。

相比之下二位老者就截然不同了,他们本就拿的东西少,而且内功比叶五侠精湛得多,上一趟山气不长出面不更色。

路川上去和二位老者见礼。

背菜的老者痰嗽一声说道:“你见了老夫二人不跪倒磕头,作个揖成什么样子?”

路川笑道:“给前辈磕头是应该的,但不知道前辈们的称呼,这头磕起来恐怕就有点……”

“你叫爷爷就行。”

提鱼的老者说道:“如果说你爷爷路幽在世上还有朋友那应该就是我们俩了。”

路川道:“二老这话晚辈恐怕就有些不敢信了,我爷爷若是还有朋友,当年被五宗十三派围攻的时候又怎会是孤身一人呢?”

二位老者相视一笑,背菜的老者说道:“你看,是不是和当年的老路一模一样?”

提鱼的老者点头道:“这件事不止是你有疑问,我们哥俩这二十年来也没少了问自己。但就当时而言,我们确实是不能去。”

背菜的老者继续说道:“你当你爷爷杀了习开复之后,一年时间都没被武林正派的高手寻到,后来为什么又自己现身了呢?”

“他当时身体已经不行了,又十分骄傲,宁愿被误会也不屑与所谓的武林正派说明情况,这一年时间,他走遍三山五岳,寻访旧友,为的就是让我们别去洛阳。”

“他其实就是去赴死的,之所以下手杀了东佛,也是两人开的一个玩笑。东佛的大慈悲神功可以说是武林中最坚固的盾,老路的一怒杀龙手乃是最锋利的矛,而赌约便是老路的性命。若是东佛败,老路可安然离去。若是老路败,老路便要当场认罪,任由少林寺处置。”

“换句话说,不承认习开复是好人,东佛就必须要死,老路就会因为错杀了东佛甘愿留在少林寺。而要想东佛不死,就必须承认习开复是好人,届时老路则会被武林正道追杀至死。”

“其实这个奇怪的赌约便是东佛的菩萨心肠和老路至死不屈的结晶,世人不知北魔,世人也不知东佛。北魔绝不会颠倒黑白,东佛也绝不会杀生害命。”

“大慈悲神功和鹖鸡功一样,非胜即死,东佛是拿自己的命换了老路的命。这一战,东佛败了,却是胜了,老路胜了,却是败了。”

“后来老路病死在了少林寺,无意中也给少林寺留下了许多麻烦。”

“我听说老路确实在少林寺留了一样东西,不是一怒杀龙手,具体是什么无人得知,恐怕得你自己去寻找。”

路川越听越惊讶,他惊讶的不是爷爷的做法出乎自己的意料,而是他老人家和自己想象中的简直一模一样。听完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二老非常高兴,路川这三个头不只是对他们的尊敬,更是作为路家后人,对他们的理解。他们不为名,不为利,苦等二十年,为的就是讲出这段故事,为的就是给午夜梦回之时找一个继续安睡的理由。

路川也非常高兴,他替爷爷感到高兴,他老人家在世人的非议中活了一辈子,但总算不是一个人,江湖风雨,还有这样两位朋友。起身后,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叶南筠,值得庆幸,他也有,而且不止一个。

之后四人准备酒菜,在言语之中路川才知,这二位老者便是蜀山派的名宿,蜀山二圣。哥哥名叫邵鸣梁,弟弟名叫邵鸣剑,不过二人是孪生兄弟,谁是哥哥谁是弟弟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分得清楚。

蜀山派是个古老的门派,最早可追溯到五代年间。中唐时期,诗仙李太白过蜀道,醉卧剑门山,偶遇蜀山派掌门逍遥子,对饮三日,逍遥子得其气韵,创出蜀山绝技“谪仙剑”,中兴宗门,位列五宗十三派,弟子徒孙遍布天下。后来逐渐凋零,数十年前,便只剩邵家父子苦苦支撑,邵老侠客死后,两位幼子独木难支,一度都想解散门派,混迹江湖。当时正是路幽离开养父家,游历天下的时候,三位年轻人偶遇,互相鼓励,蜀山派才得以保存了下来。

酒足饭饱之后,邵鸣剑在屋外架起了篝火,开始烤鱼。

邵鸣剑邵二爷便是路川二人在白龙湖上遇见之人。

众人围坐,路川话付前言问道:“老人家,前日里攻打万剑门的到底是什么人?”

老头叹息了一声,说道:“这件事说起来话就长了。弘治末年,孝宗皇帝宠纵外戚,皇后的弟弟张鹤龄和张延龄不满足高官厚禄和底下人的孝敬贿赂,开始染指江湖,勾结绿林草寇和下三门的恶贼,意图吞并江湖,不知有多少门派世家被他们灭门,逼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常言道,民不与官斗,大家把状告到了你舅舅云弄剑客姚婞的跟前,但这二人位高权重,又是皇亲国戚,听说李东阳李相爷在朝堂之上弹劾,都被无道的昏君下了昭狱,姚公又有什么办法呢?后来刘瑾上台,这二人趋炎附势,和刘瑾伙同起来,三个人标着膀子祸害武林,有些门派就屈从了,不从的呢,他们就像对付万剑门的那样,先从内部下手,威逼利诱,然后里应外合一举歼灭,老剑圣是命好,正好遇上了你们两位,要是迟几天早几天的,嘿嘿,老剑圣恐怕已经下去陪老路喝茶去了。”

路川现在回想起来也是胆战心惊,皱眉道:“难道就没人站出来联合各门各派一起反抗吗?”

“你这不是说的孩子话吗,一来他们虽然扰乱江湖,却从不碰五宗十三派,所谓名门正派都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二来姚公一死,江湖无人做主,要联合各门各派首先得要一人可以服众,正所谓有心者无力,有力者无心啊。”

路川默然。

老人继续说道:“虽说老路和姚公如果在世,当不会坐视不理,但你,千万不能有这份心思,一来你的武功和威望都还远不能和他们二人相比,二来你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这段时间也不知是谁放出的消息,说一怒杀龙手在你手里,江湖人士和朝廷的鹰犬都在找你呢。就拿昨日来说,要不是你大爷爷正好路过出手相助,恐怕我们今天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是,晚辈自知有几斤几两,不敢造次。”

“那就好,你们俩都有伤在身,不便多饮酒,早些进去休息吧。过两日还得赶路呢。”

既然主人这么说了,他俩只好领命。但路川这人只要不是昏迷和醉酒,一般都是不肯睡觉的,站桩打坐就能折腾一晚上。他刚要入定,只听外面有刀剑相击的声音,心中就是一动,推开窗牖一看,两位老头正在外面舞剑呢。

两人各使一套剑法,互相拆招,第一遍动作比较快,与平日打斗的出招速度差不多。

打完一遍,两人坐下喝起了酒,路川以为不练了,刚准备回去,没想到俩老头又练起来了,这第二遍,还是那两套剑法,但动作慢了很多,倒像是师父给弟子传招一般。路川心中就是一动,开始用心默记。

江湖上有云,宁舍一锭金,不舍一季春。就是说武艺、诀窍、门道这些东西比金子都值钱,师徒之间大多都要留一手,更别说旁人了。自己不是蜀山弟子,两位前辈就是有传授之心,也无传授之名。想来是借舞剑之名,让自己能学多少赶紧学多少,虽说偷师学艺乃是江湖大忌,但只要你不管我不说,外人不知道,神仙怪不得。

两位老头练完第二遍,又反着拆了一遍,一共三遍,路川看得明明白白,他们这才回去休息,次日起来更口不提此事。

路川也没急着走,第二天晚上又看,还叫上了叶五侠一起。只见两位老人又练,但却不是昨夜那两套剑法,而是一套拳法和一套掌法,还是练了三遍。

第三天晚上路川二人还等着看,却见二老只是喝酒,一晚上再没练一招,也不知是练完了还是发现他们二人偷看不练了。

早上起来,他们二人这才告辞。

送他们二人下山,看着二人的背影,邵鸣剑喃喃道:“你说咱俩说的话管用吗?”

“他和老路一模一样,别看嘴上说不管,心里恐怕是铁了心要管了。”

邵鸣剑叹息道:“这条路不好走啊,咱俩真的不用暗中保护?”

“咱俩护得了一时护得了一世?蜀山的功夫他已经学了,咱们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