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员外家不难找,距客栈四五里路,门墙最高的那家。
今日比往常看起来更加气派一些,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二三十位精壮汉子把在门口,都是鹘岭的强人,名为迎宾,实则提防有人捣乱。可谁能来捣乱呢?谁又敢来捣乱呢?要是张员外有这种关系,要是张员外有这种胆量,也不会含泪答应这门亲事。故此,这些人嗑着瓜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谁也没有把三当家交代下来的任务当一回事。
路川进门时不是没人注意到,但就他一个人,还是个孩子,放开了折腾又能翻起多大的浪?
路川很轻易地进了大门,也很轻易地找到了张员外口中的三当家,今日身穿红衣的只有新郎官,新郎官也只有一个。
谁都没有留意,路川却已经走到了跟前,二话不说,突然暴起发难,上面一拳,底下一腿,两下子就把毫无防备的三当家撂倒在地。上步一脚踩在胸口,抽出长剑,直指咽喉。虽然路川的动作很快,但三当家身边都是他自己的人,反应再慢也该反应过来了。众贼各拉兵刃,顿时将路川团团围住。
路川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自付名门子弟,眼空四海,目中无人,纵然再多上十倍,也难让他皱一皱眉头。
路川不慌,三当家却慌了,自己的小命可在人家手里,只见他连连摆手,急道:“住手,都住手!”
三当家发话,这些贼人还是听的,虽然都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把路川乱刃分尸,但也不得不收起这种念头,只是紧紧盯着路川的身形,寻找机会。
“这位朋友,你是哪条道上的,咱们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何必如此?大家都是一个祖师爷,有话好好说。缺钱张口,差事说话,你先放我起来。”
路川冷笑一声,脚微微抬了抬,三当家以为路川被自己说动了,连忙腰里使劲,想一骨碌站起身来。却不想路川并没有放他的意思,他背刚一离地便被路川一脚踩了下去,差点直接给踩冒泡了。
“你的意思我明白,想仗着人多是吧,小爷偏就不给你这个机会!”
路川见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往旁边撇,便知道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只许你背后下黑手,就不许我以多胜少吗?我还以为是个英雄,没想到却是个懦夫,胆小鬼……”
他见说好话没用,便想用激将法激路川放了自己。
偏偏路川还就受不了这个,要是能受得了,他也就不是路川,也就不会负气下山了。
路川冷哼一声,收脚撤剑,站在一边冷冷瞧着他,说道:“我是懦夫?瞎了你的狗眼,来来来,有种起来跟小爷过招,小爷让你在面前过去十个照面就算小爷栽了!”
三当家也是红脸汉子,在这么多手下面前栽了个跟头,不找回场子以后还怎么服众?只见他从旁边抽出一把刀来,二话不说便扑了上去。
路川大喝一声“来得好”,不躲不闪,施展出七十二路连环剑中最凌厉的几招,以硬碰硬迎了上去。
几次刀剑撞击之声过后,突然呛啷一声,那把精钢折刀被紫霄银月剑削去了刀头,三当家暗叫不好,想换刀肯定来不及了,被路川抬脚踢了个跟头,再次踩住了胸口。
这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数数也就四五招。
三当家又羞又气,虽然被路川偷袭,摔了个跟头,但那算什么?要论真功夫他还没把路川放在眼里,小娃娃一个,就算打娘胎里开始练功能有几分本事?
可刚才几招他清楚地感觉到,就招式而言,这小娃娃比他高明得多。
明眼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就算所有人都说他输了,他也不能承认自己输了,承认可就真的输了。
故此,他强辩道:“这次不算,兵刃上赢人算什么本事?你敢让我换兵刃再战吗?”
路川冷笑一声,满眼的瞧不起,刚才他所说的十招,不过是气头上的狂言,可试过之后,十招,说多了。
连着被打倒两次,就是能赢也赢不了了,更别说本来就赢不了。
路川的宝剑他连碰都不敢碰,那什么赢?不过八九个照面,又被路川打翻在地。
凡事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都已经三次了,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了。
三当家躺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起来,路川倒是没了杀他的意思。如果说是条好汉,哪怕武艺高于自己,拼上性命也非杀掉不可,碌碌之辈就算了,杀多少都没有半点成就感。
家里闹出这么大动静,张员外这个当主人的怎么会不知道。等他赶到前院的时候路川已经打完人了,一群人围着一个人,三当家却躺在地上,老头感到莫名其妙。挤进人群一看,认识,不正是自己在客栈施以援手的路少侠嘛。
“路少侠,你怎么来了……”老头说着就想拉着路川往外走,虽然他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也知道路川留在这里是凶多吉少啊。他和路川只有一面,不过一面足以看出这孩子乃是侠义道上的人。
路川没动,却有一人走到近前一把抓住了老头的手腕。
“张员外别急,在下有话要问这位朋友。三弟,躺在地上好玩吗?”
路川不认识,老头一看脸色顿时变了。就连三当家听了这句话也立刻一骨碌站起身来,垂首站在一边不敢言语,
青年男子对路川说道:“在下鹘岭大寨主滕方千,江湖朋友送了个小小的绰号,千里追风。刚才看少侠和我兄弟交手用的是七十二路连环剑,不知是武当的高足还是黄山的剑侠?”
“哦,你就是贼头啊。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武当路川是也。”
路川自许名门弟子,对于这些贼人是一百个瞧不起,他不会隐藏自己的真情实感,也没必要隐藏,故此场面话都没有,张口就是这么不客气。
滕方千却似乎丝毫不以为意,微微一笑,说道:“这么说也没错。不知路少侠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啊?”
路川冷笑一声说道:“什么事你不知道?何必多问!”
“难道是为了我兄弟的亲事?”
“正是。”
“那可就怪了,难不成少侠觉得这门亲事有什么不妥?”
“有什么不妥?不止不妥,而且不妥,特别不妥!”
“那敢问是哪里不妥呢?”
“人家张家明明不情愿,你们特意的逼迫,这是人做的事吗?”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兄弟看上张小姐有错吗?男婚女嫁讲究三媒六聘,我们请了媒人,送了聘礼,下了婚书,张员外亲口答应的,有哪里做得不周吗?路少侠,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良心,难不成我们兄弟做贼,连娶妻生子的资格都没有吗?”
“做贼就是不对,张家要是和你们结亲,日后朝廷算起账来,少不了受牵连,何来的要遭此无妄之灾?”
“无妄之灾,说得好!路少侠,我问你,大水泛滥,百姓流离失所,是水之过,还是人之过?”
“当然是水之过。”
“官府欺压,地主剥削,被逼无奈才落草为寇,是朝廷之过,还是百姓之过?”
路川本来有些嘴拙,被这么抢白一顿,顿时面红耳赤,不知说什么才好。关键他觉得滕方千说的也不无道理。
滕方千得理不饶人,继续说道:“路少侠,你评评理,我们虽然是贼,却没有像其他的贼人那样下山抢个女人上山当压寨夫人,而是明媒正娶,如此还要被人人喊打,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滕方千说话看似彬彬有礼,实际上夹枪带棒,要是说给一般人也就罢了,偏偏路川脸酸得紧,被人在人前说教,一羞臊就动了气了,一动气就不讲理。
“今天你就是说得天花乱坠也没用,只要有我路川在,这门亲事就成不了!”
路川眼珠一瞪,脖子一梗,直玩横劲。
滕方千见此情形头顿时有些大,心中合计:“感情我话都白说了?这货是滚刀肉,蒸不熟煮不烂啊,罢罢罢,惹不起我还躲不起?谁让你是武当弟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冲武当正宗的四个金字,我让你一步,不过……哼哼。”
想到这里,滕方千哈哈一笑,“路少侠别激动,咱们人不亲义亲,义不亲祖师爷亲,不就是一门亲事嘛,多大点子事,天底下女子多的是,既然兄弟喜欢,让你便是。”
路川一听脸更红了,来的时候他没多想,现在一想和张家非亲非故,不就像是来抢亲的嘛。
在场宾客听了这话,都有恍然大悟的感觉,互相对视一眼,频频点头,虽不说话,眼神中却都是“难怪”“原来如此”这样的意思。
这件事本来是可以解释的,解释一番纵然眼下大家不是很相信,只要之后言行一致,所有言论必然不攻自破。可偏偏路川解释不了,他容易着急,一急就说不出话来了。
张员外见此情景也不由得信了几分,虽然知道路川和自己女儿面都没见过,“喜欢”二字不知从何谈起,但除此之外还能如何解释?
路川出身武当,名门弟子,与鹘岭的贼寇不同;年纪虽小,剑眉凤目,也有几分英气;关键是侠肝义胆,满身的英雄气概。不怕没好人,就怕人比人,鹘岭三当家也算是仪表堂堂,又会武艺,单独放出来那也是个人物,但是比到路川面前就要逊色几分。
打心眼里老头就喜欢路川,被滕方千这么一提,老头的心思就上来了。
“大哥……”路川还没开口,三当家先急了,不过没等他说完,滕方千一瞪眼,就不敢言语了。
路川其实也急,但就是说不出来,越急越说不出来,少年心想:“我路川是何许人也,你们不要的人就给我啊?她就算是仙女下凡我也不要!再说了,我初入江湖,还等着扬名立万呢,先弄个媳妇回去算什么?没经过父母同意,没经过师父……”
一想到师父清涟真人,想到武当山,想到之前的事,少年心中一阵失神,迷迷糊糊便被众人拥到了正堂。
等路川走了,滕方千走到三当家身边低声道:“三弟,心里不痛快?”
“小弟不敢,只是不明白大哥为什么胳膊肘往外拐。这姓路的虽然有几分本事,也不见得就能胜过大哥你啊,再说,咱们人多势众,凭什么怕他!”
滕方千拍了拍三当家的肩膀笑道:“你觉得哥哥像胆小怕事的人吗?哥哥之所以这般打算是别有一番深意的。近年来六扇门势大,五大正宗都隐隐有退让之意,鹘岭距武当山更是只有三百里,山寨能够偏安一隅,那是咱们的便宜,朝廷和名门正派只要一到,必然鸡犬不留。你想,要是能把这姓路的拉入伙,咱们山寨就算是跟武当扯上关系了,只要做得不是太过分,任谁都得留一线之路不是?”
“大哥,我听说这些名门正派的人都自命非凡,看不起咱们,能入伙吗?”
“这姓路的武艺不弱,但终究是个雏儿,你二哥活人能说死,死人能说活,还怕拿他不下?只是你……”
“大哥放心,堂堂七尺男儿怎能贪恋女色、儿女情长?不就是个女子,有什么稀罕的。”
“有你这话哥哥就放心了。”
此时张家正堂里挤满了人,刚开始的时候路川还有点懵,被众人这么七嘴八舌一说,一吵,路川又急了。眼睛一瞪,脖子一梗,说什么都不答应。
就在事不可解的时候,滕方千走了进来,进来不容分说便轰走了其他人,在房中只留下张员外和路川,门口则由鹘岭的弟兄们把守。
这事是滕方千挑起来的,路川说实在的恨他。之后替他解围,他又有些感激。再等滕方千一开口,路川又是火撞顶梁门。
“路少侠,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我做主把我三弟的亲事推了,是为了成全你,都到这地步,你还在这里推辞什么?你要再这般,嘿嘿,讲不起说不清,我鹘岭六十几位弟兄今天就把张家踏平!”滕方千说着一挥手,门口贼寇纷纷各拉刀刃,转眼就要将屋内之人乱刃分尸。
路川鲁莽,是因为性情急躁,却并不傻,他自己就罢了,若连累了张家一家,其罪大矣。
见老张头抓着自己的手臂,神色有些紧张,路川把心一横,牙一咬,说道:“我答应便是!”
众人顿时哈哈大笑,路川才知道自己是上了当了,可男子汉一言既出如同覆水难收,说到便要做到。
三人分宾主落座,开始细聊路川的身世,然后到内宅与张小姐相见,虽说不合礼法,但这门亲事何尝不是一门糊涂亲事?
按张员外的意思,挑良辰择吉日,尽快让二小完婚才算“永绝后患”。路川则不然,答应归答应,他年方十四怎能完婚?再说了,在张家办事算什么?要完婚那也得回金陵!
故此,重新回到正厅之后路川说道:“《诗经》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老人家,这事咱们就算说定了,可一来我年纪尚小,二来还有要事在身,等我再来之日,必定接小姐回家。”
“儿啊,你多久回来呀?”
“这个我不好说,少则一年半载,多则十年八年。所以在我回来之前,或者有个三长两短回不来,老人家就给小姐再找意中人吧。
“这是哪里话,我们爷俩等你回来便是。不过既然定亲,就要有表记,你看……”
路川摸索了半天,才拿出一块玉珩来,托在手心里看了半天,终于还是一咬牙递给了张员外。
这块玉珩乃是姚婞送给姐姐姐夫的新婚贺礼,本来是一对。路川爱如至宝,若不是身上再无长物他是断不会交给别人的。
张员外拿着玉珩进去,不多时,从内宅送出一个锦囊,路川感觉里面有硬物,也没细看,匆匆塞入了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