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换源:

  路川架着马车一路向南,忽听车里有动静,急忙带住缰绳,挑车帘一看,王守仁已经醒过来了,目视四周,有茫然之色。

路川刚想自我介绍,没想到王守仁一眼就认出了他,“你是……路师弟!”

路川松了口气,这算是解决了他的一个难题啊,王守仁没醒的时候他就在想该如何称呼,叫王大人显得疏远了些,叫王兄他又是父亲路修远的朋友,叫叔父他却称路修远为师父,着实不好对付。

还得说王守仁,有过目不忘之能,就两年前和路川在京城见过一面,话都没说过,路川正是十几岁长身体的时候,每一年样貌多少都有些变化,他竟一眼就能认出来。

王守仁定了调,路川也就跟着叫了,“师兄你醒了。”

“两年不见,师弟愈发英武了,愚兄不行走江湖,却也时常听说师弟的侠踪啊。还想着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没想到今日就给碰上了。师弟你怎会到此?师父师娘还好吗?”

“都好都好,小弟正为师兄而来,师兄的伤好些了吗?”

“就是有些疼痛,不碍事。说起来也是可笑,我睡得太死了,怎么受的伤,又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我一概不知啊。”

“师兄不是睡得太死,是中了迷药了……”

路川说着便将昨夜晚间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王守仁唏嘘不已,恨声道:“刘瑾这厮睚眦必报,当年我们一同弹劾他的人不知道已有多少遇害,终于想起我来了,嘿嘿,还是棋差一招,没想到我被师弟你所救,现在还好好活着呢!奸贼……”

他大骂了半天刘瑾,骂着骂着突然眼泪掉了下来。

路川赶紧问道:“师兄你这是……”

王守仁垂泪道:“我是逃了性命,可苦了我的老爹爹了,老人家见到尸体不知该有多难过啊……”

“师兄别难过,这也是无奈之举,好歹是你没死,等日后回去禀明伯父也不失为一件喜事啊。”

“唉……刘瑾不除,我哪里敢回去啊?我死不要紧,若是连累了爹爹可如何是好?”

路川哈哈一笑,“师兄也太瞧得起刘瑾了,他要是敢在明面上下手,又怎会逼明历门出手?他那么恨李相爷,李相爷不还是稳居朝中?只要等这几天过去,假死之事做成,师兄就可以回家了,到时候纵然他知道师兄你还活着,也不敢再次下手,更不会连累伯父。”

“那他岂不是要迁怒于明历门和苏家?”

“这点小弟早已安排妥当。”

“那就好,那就好啊。那……咱们现在该往何处去呢?”

路川眼珠一转,问道:“师兄南下原本要去何处,咱们继续前往便是。”

“不知师弟可知虚斋先生蔡清?”

“师兄说的可是清源治易二十八宿中的当代大儒蔡清蔡介夫?”

“不错,听闻先生近来身体欠佳,我这次南下便是要去探望于他的。”

“家父对先生也颇为推崇,若是有缘得见,也是我路川平生之幸事啊。只是不知先生现在何处?”

“先生是晋江人,父母去世后便在家中守制,教授学生。”

“那咱们就去泉州,师兄在车内休息,小弟来驾车。”

王守仁争不过,但也坐不住,便靠着车门和路川说起了话来。

路川说了说江湖上的情况,王守仁也讲了讲对于朝堂的看法,走着走着,忽然听见前方有打斗的声音,路川顿时警觉了起来,将马车停在路边,两人下车快步往声音传来之处走去。

王守仁虽是书生,但也学过一些武艺,弓刀石马步箭样样都能拿得出手,而且受过路修远的指点,真说起来也够得上侠客,只是不怎么在江湖上走动,没什么名声,也欠缺江湖经验,这才看起来与路川不同。

二里地转眼就到,只见一群锦衣卫正在围攻一位年轻人,年轻人单刀浴血,虽然十分凶悍,但终究人数相差悬殊,始终无法脱困。

眼看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这年轻人就要力竭被擒,王守仁急道:“师弟,咱俩要不要去救?”

路川看那人有些眼熟,本想再看看,但听王守仁说话,便答道:“锦衣卫的人没一个好东西,咱俩过去助他一臂之力,师兄身上有伤,千万要小心了。”

这二人加入战团,局势顿时出现了变化,王守仁还好,出手留着三分力,路川哪里管得了这个,一剑就是一个透明窟窿,身形所到之处,绝无有人生还的道理。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二十几位锦衣卫尽数丧命,一个都没跑了。

王守仁略微喘了口气,就要过去询问年轻人的伤势,不过却被路川拦了下来。

路川只是冷冷地看着年轻人,也不说话。

此时那年轻人也看到了路川,别说,他看到路川脑仁都疼,腿肚子都转筋,有心跑了得了,但一来方才消耗过大,这会儿站着都费劲,二来路川和这位书生救了自己的性命,连句感谢的话都不说,那还是人吗?

故此年轻人一咬牙,过来单膝下跪给二人施礼,“在下江彬,拜见路大侠,谢过二位恩公的救命之恩。”

王守仁赶紧伸手相搀,路川却负手而立,冷笑道:“原来是江大人,半年不见,怎么混成这样了?嘉陵江上你不和他们是一伙的吗?怎么?闹翻了?”

年轻人闻言,嘴角狠狠抽动了几下。

王守仁听了个胡里八涂,伸出去的手也停了下来,“师弟,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路川微微一笑,伸手把江彬扶了起来,不过扶起之后手却没有松开,而是紧紧扣着他的脉门。

“是啊,我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江大人,说说吧。”

江彬知道路川的本事,不敢挣扎,也不敢说谎,一咬牙说道:“我原是蔚州卫指挥佥事,刘瑾上位之后,卖官鬻爵任人唯亲,我看不惯私底下说了两句,也不知哪个爹多娘少的货把我告到了内行厂,那阉货就胡乱套了个罪名,打了我一百脊杖,流放云南。路上我杀了那两个差官,从四川逃了回来。一路逃回宣府家中,没想到家里的人早已被他杀害了……本想去找他报仇,可怜我武功低微,报仇不成还泄露了行踪,被他派人一路追杀至此,要不是遇上二位我死了都不甘心啊!”

这一番话说得是声泪俱下,王守仁听他人不幸,痛己身之悲,眼眶也有些湿润。

路川却丝毫没有难过的意思,反而问道:“指挥佥事,正四品的大官,刘瑾说流放就流放了?不知安的是什么罪名啊?”

“是挪用军饷。”

“哦,那当日我乘的你那艘船是哪儿来的?”

“是我一位同乡安排的,他官拜正六品四川行都司经历司经历,姓严名忠字国安。”

路川点了点头,扭头对王守仁说道:“师兄,有名有姓,看来是我多疑了啊。”

王守仁也点头道:“是啊,咱们都是江湖同病之人,江兄弟,你别怪我师弟多心啊,我们也是逃亡之人,不得不多加小心了。”

“不敢不敢,都是应该的。”

江彬说着就想抽回手腕,但就在这一瞬间,路川脸上泛起一抹潮红,用力一拧江彬的手腕,紫霄银月剑就搭在了江彬脖子上。

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只听路川寒声道:“这种消息别说从你嘴里说出来,就算是从冷龙岭传来的消息我都不信,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江彬也是硬汉子,手腕跟折了一般,就是咬着牙一声不吭,一双虎目中逐渐泛起了杀意。

王守仁赶紧解劝道:“师弟,师弟手下留情!咱们不是才从锦衣卫的手里把他救出来吗?”

路川冷笑道:“师兄你怎知这不是他们的苦肉计呢?我这次下山一路上隐匿踪迹,只在滁州和金陵露过面,旁人连我出没出金陵都不知道,自滁州到杭州,只有几个人知道,你要不是朝廷派来的人,难道还是冷龙岭的人?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要还是不说……”

“我就不说怎么地?你要杀我不成?杀啊!十八年后还这么大个!我原本以为你路川是个英雄,是条好汉,没想到却是个胆小怕事的孬种,你怕刘瑾,你怕陈丹云,江大爷不怕!你……”

江彬骂着骂着,突然感觉手腕一松,路川把手松开了,这却是他更想不到的。

只见路川斜眼看着他说道:“继续骂呀,不然我不生气怎么好杀你呢?”

江彬口没遮拦骂了半天,感情路川根本就没想着要他的命,还是在试探。两人面对面,他脸上可就有些挂不住了,低着眉红着脸,看起来跟个大姑娘相似。

王守仁哈哈一笑,伸手拉起两人的手腕,朝马车走去。

江彬挠了挠头,刚想说句软话,却听路川淡淡说道:“最后一个问题,那日我走之后,龙盛京是怎么放你走的?他可是小十绝之首啊。”

王守仁顿时觉得头皮发麻,心说话:“我师父渊渟岳峙,沂水春风,怎么我这个师弟有些小家子气?是随了谁了啊?”

他心里这么想,手上自然而然就多用了些力,生怕这两人打起来。

却没想到江彬这次倒没有生气,只是皱眉道:“你觉得我是十绝弟子中人?”

“不不不,刀绝弟子的刀法比你高明多了。我只是……有些好奇。”

“其实以你的精明,若不是对我有怀疑自然猜得到。”

“但我还是想听你说。”

“他以为我还在任上,所以根本没有为难我。”

“这么说来你那日是在躲锦衣卫?”

“正是。”

常言道话不说不知木不钻不透,路川和江彬正是如此,这么闹了一番满天云彩也就散了,三人同乘而行,倒是相处得颇为融洽。

只见一面很难真正看清楚一个人,哪怕是再不善于伪装的人,最多也就看得清七分。

同行了几日,路王二人发现江彬这个人其实还不错,有沙场将士的豪迈直爽,也有军旅之人没有的谦和恭谨。

唯一有一点不好的地方,就是过于喜爱黄白之物,以致于路川倒有些相信克扣军饷没准就是事实。

不过江彬自己的解释却是好赌而非贪财,他喜欢的是赌钱的快感。

所以每到一个地方,吃完晚饭江彬就会匆匆离开,等到天明方回,路川跟过两次,确实是去了赌场,一赌就是一整夜,第二天就在车上睡觉,让路川驾车。

路川实在不明白这玩意到底有什么好,不过他和江彬的关系还没到能劝对方戒赌的地步,便索性把自己的一百两黄金也借给了江彬做赌资。

三人昼行夜宿,不一日便到了衢州府。

衢州多古舍书院,王守仁乔装改扮之后前去游玩,路川坐着没意思,也和江彬出去闲逛。

二人正走着,忽听前面传来呵骂之声,随后一位身材魁梧的男子从旁边飞了出来,摔在街道正中央,摔得哎哟了一声。

穿绸裹缎的商人,带着两个打手赶了出来,又拳打脚踢了一阵,在魁梧男子脸上吐了口痰这才转身迈着方步走了回去。

两旁围了不少人,但没有一人敢言语。

江彬嘿嘿一笑刚要说话,突然感觉身边杀气逼人,扭头一看,只见路川的紫霄银月剑已经从反手交到正手,看来是要动手了。

江彬赶紧伸手抓住路川的胳膊,压低声音说道:“这是衢州城,有王法的地方,敢在这儿杀人你不要命了!”

路川皱眉道:“有王法的地方就能这么欺负人?”

“欺负?没什么欺负的,赌徒赌输了被打出来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是个赌徒?”

“肯定是啊,这种人我熟悉,一眼就能认出来。要是不信,你拿块银子给他,他转身还能进去赌。”

路川愕然,“被这么侮辱了一番,就不生气?”

“生什么气啊,人干嘛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路川还是不信,伸手从江彬怀里掏出一锭银子,走到近前将银子扔在了地上。没想到那壮汉真就伸手去拿了,路川顿时一皱眉,抬脚踩在了银子上。壮汉仰脸嘿嘿一笑,伸手一托路川的靴子,便将银子取了去。匆匆道了声谢,转身又跑进了赌场。

路川彻底惊呆了,江彬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也朝赌场走了去。

路川愣了片刻,最后苦笑着摇了摇头,到对面茶楼喝了半日的茶,终究是等不到江彬出来,差不多晚饭时候才回了客栈。

进门一看,王守仁已经回来了,正和两人说话呢,一位是道士,一位则是戴着面纱的女子,不过他都不认识。

本以为是王守仁的朋友,不想王守仁却说道:“师弟,这两位朋友等你多时了。”

“哦?找我的?不知二位找在下有何贵干啊?”

道士率先起身说道:“贫道奉龙虎正宗正一道天师法旨,送一封书信给路师兄。”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双手递给路川。

路川接过书信问道:“信在下收下了,不知张天师还有何吩咐啊?”

“天师只说请路师兄务必赏光。信已送到,贫道就告辞了,路师兄留步。”

道士走后蒙面女子起身道:“路公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不必了,此间没有外人,姑娘有事就请讲吧。”

“妾身奉门主之命,送消息给路公子,门主说钱货两清,两不相欠。告辞!”

路川接过锦囊,微微一笑说道:“且慢,我乘你们碧玉门的车去滁州的消息你们卖给谁了?”

女子驻足道:“妾身只是传信之人,其他一概不知。”

“回去请告诉你们门主,这个情她得记下。”

女子笑道:“路公子放心,门主吩咐过,路公子说的话,连同表情动作都要一并带回去。”说完转身离去。

路川笑着摇了摇头,先将张天师的信打开与王守仁一同观看。信上没说什么要紧的,除了客套之词,只说请路川务必上山一叙。

“师兄,你可有看出什么来?”

“江湖上的事我不是很清楚,不过看这人的字,锋芒内敛但力透纸背,恐怕不是池中之物。”

“我听说如今的第四十八代天师张彦頨与我年纪相仿,十二岁就继任了天师之位,诰封正一嗣教致虚冲静承先弘化真人,自然是非常了得,但眼下我刚被武当逐出门墙,同为道门,他邀我上山不知是何道理?”

“我想无非就是两种可能。”

“师兄请讲。”

“朝廷尊崇武当,汇天下道法,立武当正宗,原为道法正宗的龙虎山难免有些势弱,张彦頨少年掌派,有鸿鹄之志,恐怕是想借你之力壮大龙虎正宗。”

路川笑道:“我路川有几斤几两自己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门派中兴并不比开宗立派容易,我想张彦頨应该不会这么幼稚,师兄还是说说另一种可能吧。”

“五大正宗中有身份的人大都受过皇封,说起来也算是半个朝廷的人,龙虎正宗想要中兴,若是不能得到武林的支持,就只有寻求朝廷的援助了。”

“你是说他要拿我的人头跟朝廷做生意?”

“我觉得不会逃出这两种可能,咱们还是该小心谨慎。”

“我看咱们离饶州已经不远了,不妨顺便就去上一趟,有师兄你在,咱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没准还能将他拉到咱们旗下,要是有一大正宗的支持,跟刘瑾斗咱们的胜算可就多了不少啊。”

王守仁笑着点了点头,其实他的想法也是如此,别看他看起来文质彬彬,但有文人的风骨,有侠士的胆气。若是怯懦之人,又怎会以区区六品的身份承头弹劾刘瑾,挽留刘健,给姚婞伸冤?又怎会得罪了刘瑾之后还敢孤身出来游玩,还敢跟着路川痛杀锦衣卫?

随后路川打开了慕容韵送来的锦囊,一张纸笺,上面只有一句话。

“江北新雨,庭萱荒芜,陈思苦想,望君早归。”

竟然不是关于路洛的消息!

王守仁笑道:“那碧玉门的门主派人千里送信,原来只是为这一句情话,真是情深意重啊。师弟你至今还未成家,可要抓紧了,我们大家还等着喝你的喜酒呢。”

路川脸一红,赶紧将字笺收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