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心绪多像是江中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是不太可能的,“潮打空城寂寞回”才是常态。
路川一时间愁思苦闷涌上心头,低下头就不言语了。
王守仁也有心事,只是不会像路川这样发泄罢了。
江彬是没什么烦恼,但兄弟之间说话容易,劝解,一旦把持不住就会显得太过矫情。
低头纳闷容易让人犯困,再加上酒劲,路川的眼睛就有些迷离了,迷迷糊糊听旁边两位老者在那儿大放厥词。
“江湖名头那都是指屁吹灯的玩意,一帮酒囊饭袋在那儿互吹互擂,什么武当十二剑,什么巫山九龙,一群小毛孩子,毛都没长齐懂个什么武艺?”
“小孩子过家家嘛。关键还是那些成了名的剑侠,不说多指教指教,还跟着捧场。”
“嘿,你当我说的酒囊饭袋是说这些孩子啊?孩子不懂事,不知道天高地厚那是正常的。大人还不懂事,几十年都活到狗身上了?会几下庄稼把式就敢自称剑侠,真是让人可发一笑啊。”
“现在的人确实不懂,剑侠二字可不是有个绰号就是的。剑客、侠客,十八般正统兵刃,三十六路外门兵刃,在兵刃上有所建树才能称剑客,杀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救节夫烈妇孝子贤孙,行侠仗义方称得上侠客,二者兼备才是剑侠。算起来普天之下能称得起这二字的又能有几人呢?”
“还几人,咱们这辈人都已经淡出江湖了,年轻一辈能称得上剑侠二字的就只有一人!”
“你说的是?”
“苍山洱海十九峰,云弄剑客姚不豫!”
“唉……可惜他英年早逝……可惜了,可惜了啊!来咱俩敬姚剑侠一杯!”
“理当如此。”
两位老者对空举杯,半杯奠到了地上,余下的才灌入口中。
路川听得清清楚楚,鼻子一酸眼泪险些掉了下来。什么叫生而不死?什么叫死而不朽?舅舅,天底下还有人记着您呢!
却听那二位老者继续说道:“你方才说云弄剑客称得起剑侠我不反对,但要说年轻一辈中只有他一人称得起剑侠我却不敢苟同。五宗十三派八十一门人才济济,当真就没有一人德艺双馨,称得起剑侠二字?”
“嘿,你这见识还是短了些啊,五宗十三派八十一门不过就是一个虚名而已。稍有所长也敢开宗立派?人多势众也是卓然不群?你看看像那鹰爪雁行门、明历门、密宗门、莲花门,奸、盗、邪、淫算什么东西?鱼龙混杂,能出哪门子的剑侠?”
“八十一门良莠不齐,但五宗十三派总不都是欺世盗名之辈吧?”
“你还真就说对了,五大正宗,武当道士溜须拍马,少林和尚贪生怕死,龙虎天师画符捉鬼,峨嵋道姑妇人之仁,昆仑野人自命清高。不是欺世盗名是什么?”
“可你莫要忘了,云弄剑客就是点苍派出身。”
“云弄剑客打遍江南江北三山五岳,取百家之长自成一派而有天下第一之名,哪里是他点苍派能教出来的?别说他的底子是苍山十九剑,就算是七十二路连环剑又有何妨呢?从古至今天底下就没有只学一门功夫学成剑侠的,十三派敝帚自珍如何能教出剑侠?”
“但若是学那些天下第一的功夫呢?少林三绝艺?武当的太极心决太极剑,太清气功空明剑?”
“这世上最大的谎言就是什么天下第一的武功,天下第一的从来只有人,武功因人而得名,若没有人一件死物如何能成天下第一?有没有太极神剑和空明剑,张三丰都是武圣人,但是没有张三丰,太极神剑和空明剑又算什么?上百年来还成就过哪位剑侠?”
“如此说来,连武当派的清涟真人和那几位硕果仅存的静字辈老真人都算不得剑侠了?”
“武圣人给武当派创下了那么多门功夫,有人若能将这些功夫融会贯通,不管是以哪门功夫做底子,成个剑客都是没什么问题的。但可笑这些牛鼻子,觉得空明剑最为高深,一有修炼空明剑的资格就把全部心思都投入其中。殊不知武圣人晚年那种看穿世事的空明心境又岂是凡夫俗子能学得来的?清涟真人妄称武林泰斗,一手托着宗门,一手托着朝廷,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如何能练得成空明剑?”
二位老者还在往下说,但路川却再也听不下去了,别看他当初负气下武当,现在还被逐出了师门,但武当十年的这份感情是磨不掉的,谁都不能在他面前诽议武当,诽议师父。
若非他们二位是前辈高人,若非他们对姚婞还算敬重,估计路川都要当场动手了。
“江彬,走。”
江彬看了那两位老者一眼,也没多说,扔下一锭银子就跟着路川离开了。
出了门,三人上马往南走去,在路上江彬说道:“大哥,那两个老家伙胡说八道,我以为你要动手呢。”
路川微微冷笑道:“不是胡说八道,虽然话不中听,但说的却是事实。若如今天下的‘剑侠’真的是剑侠,刘瑾和小十绝就不会这么飞扬跋扈了。”
“可要真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未免也太难了些。”
“万般世事,又有哪件不难呢?”
“师弟的抱负,就是成为剑侠吗?”
“人总该有些奔头的嘛。”
“小江呢?”
“我啊,我没什么抱负,有银子,有酒,有女人,就足够了。”
“此话可印心?”
“印心,当然印心了。”
“人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每一发兵,头鬓为白。”
“师兄放心,小弟没什么野心,只要能报了仇,我必会竹杖芒鞋,与闲云野鹤徜徉于烟霞水石之间,买山结庐,不为世人所笑耶。”
王守仁微笑颔首,复看向江彬,江彬则看了眼路川,笑道:“若是再好些,能追随大哥,便是心满意足。”
“师弟,这个包袱看来你是甩不掉了啊。”
路川哈哈大笑,策马向南跑了下去。
却说路川三人走后,两位老者立即打住了话头,对牛弹琴也得有牛啊。
老二位互相看了一眼,稍年轻点的一人说道:“师兄,你怎么看?”
年长的这位手捻须髯,半眯着眼说道:“我才第一次见他,说不准,说不准啊。”
“现在我也有些吃不准了,没想到这三年里他还是有些变化的。”
“废话,只要是个人就会有变化,没变化的那是朽木,是顽石。”
“那依师兄来看……要是让他一直这么下去会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祸害,武林的祸害。”
“如今的武林需要祸害吗?”
“嘿,武林中什么时候没有祸害过吗?但是你记着,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谁也改变不了武林,只能被武林改变。北魔改变不了,云弄剑客也改变不了,他路川就是能活两百岁也同样改变不了。”
“师兄说的是,身在其中如何能改变呢?”
“嘿,跳出武林之外就能改变吗?姚不豫作了天下第一,姚不豫也从武林中跳了出去,可结果呢?武林和朝廷是一样的,国之强弱,不是由皇帝决定的,也不是由官吏决定的。”
“是百姓决定的。不错,若是真要改变武林,是需要每一位武林中人都做出改变的。”
“这种心你就别操了,这辈子跟你是没啥关系了。还是想想怎么对付路川吧。”
“师兄别担心,后手我都准备好了,不怕他不上钩。”
“嘿嘿,但愿他能有传闻中的那么厉害,不然手重些一掌拍死可就不好玩了。”
“师兄看他身边这两人如何?”
“是正是邪,都成不了武林之害,与我辈无关呐。”
“……”
可惜他们在背后怎么说,路川就不得而知了。
路川三人当晚就到了武夷山下,这倒不是因为严嵩的关系,跟严嵩没有关系。他们本就是想到武夷山看一看的,武夷山和崆峒山一样,都是三教名山。武夷宫若不是正统年间毁于兵燹,想来如今多半也不会在崆峒派之下。
只是夤夜上山恐怕会引起误会,他们便准备在山下那个不知名的小镇上歇息一晚。
但凡家里有间闲房的人家,通常都不反感江湖中人,因为这些拿刀动枪的爷们只要开了口了,走的时候就不会短了给银子。农家在田里刨吃食,一年到头又能见几个银子呢?
不过这个镇子上的人真是奇了怪了,本来有灯有火热热闹闹的,可一见到他们,马上关门闭户,连小孩都不哭了。
简直就像是在……躲山贼,反正江彬是这么觉得的。只见他清了清嗓子,高声喊道:“围子里边的人听清了!我们走了一线丈子,路过贵地,当家的让我喊金子,借点高鞭子,捎带填瓤子,给众儿郎解解饥渴!爷爷要的是货,快快送出来!不然就要灌围子,接观音、抱童子、撬死祖,把你们的房子全烧了,男的全敲了,老的小的全宰了,女人不管丑,不管俏,一齐拉出来轮流睏觉!”说着还不忘踢几下门。
江彬说的这套词可是绿林切口,意思是:镇子里的人听清楚,我们走了上百里路,路过贵地,大寨主让我收些钱粮,顺便吃些东西解解饥渴。我们要的是东西,你们赶紧送出来,如果不送,就要冲杀进镇子,抢少女、抢孩子,刨坟掘墓烧房子,男人不管老少全杀了,妇人不管丑俊,拉出来轮流取乐。
这么喊了几声,还真有效果,前面不远处一间屋子的门咯吱一声被打开了,走出一位老者,颤颤巍巍来到三人面前,“三位大王,需要多少钱粮我们一定想办法凑,还请您可怜则个,留我们一条性命。”
江彬不横装横,装模作样说道:“那是自然,不过要是拿不出我说的数来,嘿嘿,讲不起说不清先把你切开晾着。”
老头一听这话差点没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王守仁和路川暗自好笑,相视一眼,越过江彬走到近前。
“老人家别害怕,刚才是跟您开玩笑的,我们不是山贼,只是行脚之人,路过宝地,天色已晚想借宿一宿。”说着掏出一块银子,塞到老头手里说道,“老人家,你看这些可够?”
老头看了看路川,又看了看王守仁,最后还不忘偷偷看了眼江彬,“你们真的不是……”
江彬眼眉一立,“要是腾不出一间房子,做不出一桌晚饭,照样把你切开晾着!”
老头吓得一哆嗦,王守仁赶紧伸手扶住,“老人家,你看可否行个方便?”
“方……方便。”老头这才相信,带着三人往家里走去,不过对江彬多少还是有些惧怕。
到了屋里,三人款掉外衣,在上座一坐,喝了两口热水,顿时精神了一些。老婆子到后面去准备饭菜,老头垂手站在三人面前,真跟见着山大王似的。
路川微微一笑,拉过一把椅子,“老人家请坐,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您?”
“大王……哦不,少侠请问。”
“此地地名叫什么?离武夷山还有多远啊?”
“小镇名叫下梅镇,镇里镇外有三百户人家,离武夷山就十里路。”
“三百户,也不算小了。收成如何?可还过得去?”
“唉……不瞒你说,要是老万岁还活着,虽然算不上富裕,吃喝用度还不成问题,交完杂税还能剩点余粮,收成好的一年没准还能给孩子媳妇扯件新衣裳。这几年,就只能吊命了……”
“世道如此啊,老人家,我再问你,咱们这下梅镇的老乡为什么会惧怕江湖中人?难不成附近有强人为祸吗?”
“额……这……没有没有……”
“老人家请看,这位乃是朝廷四品的将军,手下有着千军万马,这位,是兵部大员、奉旨的钦差,我们就是来剿匪来的。你尽管大胆讲来,不管是匪寇作乱,还是土豪官吏仗势欺人,我们都能给你们做主。”
“额……真的?”
“这还有假?假冒朝廷命官掉头之罪,难不成你还要看官凭信票不成?”
老头扑通一声跪下了,“三位大老爷,替我们做主啊!”一边说一边趴在地上磕响头。
王守仁面露不忍之色,伸手搀扶说道:“老人家请起,本官给你做主。”
老头口打唉声,这才慢慢道来。
“三位大老爷,您当我们为什么怕江湖人?江湖人都是强盗,都是畜生啊。之前我是不知道,错把您三位也当成他们一伙的了,这才没敢说实话。您不是问我们附近有没有贼吗?没贼,也用不着贼,我们的邻居就是强盗啊。”
“邻居?”
“就隔着十里路,抬脚就到,能说不是邻居吗?”
“你是说武夷山?”
“可不是嘛。我听老人说,原来的武夷山上,不管是和尚、道士还是俗家人,那人都特好,缺东西下来买办必定多给银子,春秋田里忙的时候还有人来帮忙。可惜后来打仗都给打散了,直到我小的时候才陆陆续续开始有人回来,但恐怕多半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些人了。”
“那是些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
“烧杀抢掠?奸盗邪淫?”
“这些他们倒是都不做,可是他们抢孩子!十里八乡只要有人生了孩子,要是被他们听到耳朵里,第二天就要来抢啊。你说抢女孩子也就算了,他们连男孩子也抢,这不是要让人绝后吗……”
老头正说着,只听旁边啪一声轻响,路川把水碗放在了桌子上,手拄着剑淡淡说道:“女孩子?怎么?你老东西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王守仁就是一惊,别人不知,他可清清楚楚,路川这副样子是要杀人的。
偏偏这老头十分没眼力见,以为路川在说笑,还接口说道:“真不是小老儿脏心烂肺,大老爷有所不知,这女人呐养着就是费事,常言道,养女十八年不够油盐钱,其实油盐钱还是小事,关键是嫁不出去啊。不娶吧,没法传宗接代,娶吧,谁能娶得起啊?”
路川冷笑道:“既然这么不喜欢要,那生她作甚?”
“大人真会说笑话,养儿养女不由人啊。有时候家里实在没办法,一狠心干脆就扔水里头得了,权当没生过……”
“住口!师弟且慢!”王守仁紧喊慢喊,路川的剑就已经到老头喉结上了,只差不到半寸,但终究还是停住了。
“残忍不仁,枉披人皮。留他作甚?”
路川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冰棱子上滴下的水,让人浑身都发凉。
“师弟有所不知,这种做法不是这儿独有的,东南沿海和江西等地,很多地方都有这样的风俗。”
“好南蛮子!伤生坏俗也是风俗?师兄不用劝了,今晚,这儿的人一个都活不了。”
“师弟!这件事成化二十二年宪宗就曾御笔亲批,明昭天下,‘人命至重,父子至亲,今以婚嫁之累而至溺死。今后民间婚嫁装奁要与家产相称,不许奢侈。再有犯者发戍远方。’”
“那为什么还犯?”
“课税太重,民不聊生,还能为什么?”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穷,不是灭绝人伦的理由。”
王守仁苦笑道:“他们不是你我,既没有这么好的武艺,也没读过几天书。他们不知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他们也没本事杀贪官污吏劫富济贫,他们……就是些虫蛆啊。”
路川长出了一口气,剑慢慢垂了下来,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低着头一语皆无。
再看老头,早就被吓晕了。
王守仁也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地面,并没有去救老头。
寂静持续了一会儿,路川清了下嗓子,淡淡说道:“江彬,把他弄醒,我有话要问。”
江彬别看刚才一直没说话,他对老头方才说的话也十分不赞同,上去就没好手,拎着衣领子,乒乓就是两个嘴巴。
老头哎哟一声转醒,只觉得面颊生疼,舌头在嘴里回了半天,张嘴吐出一颗牙来。
其实这还是轻的,以江彬的力气,扯开了一巴掌能把他脑袋打下来。不过对于老头来说已经足够了,吓得是抖栗而战,一句话都不敢再说了。到现在他都没弄清楚路川到底为什么要杀他,养来不划算的孩子溺死不是很正常的吗?父精、母血,怀胎十月,她们的命本就是父母给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安敢不亡?
常言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大概就是如此吧。
路川沉着脸淡淡说道:“武夷宫把这些孩子抢去都做什么了?”
老头看着王守仁,满眼都是乞求之色,王守仁不忍直视,将脸别了过去。
江彬把巴掌一抬,厉声喝道:“说!”
老头恨不得自己再晕倒过去,但偏偏就是不晕他也没办法,只好结结巴巴说道:“他们说了,就算是带到山上为奴为婢,也好过早早就被淹死。山上我们不敢去,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但想来也好不到哪儿去,多半真就是为奴为婢了,也没准被当成玩物,供他们淫乐啊。”
突然“啪”一声巨响,吓得老头一缩脖子险些把自己舌头咬下来,只见路川一掌拍在桌子上,一个桌角顿时就掉在了地上,“穷山恶水出刁民,真是气煞我也!”
“师弟,你先别急,明日咱们上山一探究竟。我想武夷宫名列八十一门,山上又多是清修之人,应该不会太过分吧。”
“但愿如此,不然,我非杀他们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