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茶室,隐秘安静。赵立明坐在阴影里,穿着深色夹克,脊背挺直,但眼神深处有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挣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
“林老师,”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久居上位的沉稳,却也透着一丝紧绷,“情况…比较复杂。”
“你说。”林默声音平和。
“示范区那个重大基建项目…‘新城之心’。”赵立明语速不快,字斟句酌,“审批环节,卡在我这里。环评报告…有点问题。”
“具体?”
“数据…不够扎实。有几个关键指标,临界点附近。专家意见…有分歧。”赵立明说得含蓄,但林默能感受到那份沉重,“强行推进,风险…不小。万一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有阻力?”林默问得直接。
赵立明眼神锐利地扫了她一眼,随即垂下,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各方都在看着。省里催进度,市里要政绩…投资方…背景很深。昨天…王董亲自找我‘汇报工作’。”他顿了顿,声音更沉,“暗示…只要绿灯,后续…‘合作空间’很大,个人发展…也有保障。”
“压力很大?”
“非常大。”赵立明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不开绿灯,得罪的人太多。项目黄了,各方损失巨大,这板子…肯定打在我身上。说我不担当,阻碍发展…帽子扣下来,位置…悬。开了绿灯…”他停住,没往下说,但眼中的挣扎更甚。
“你担心什么?位置?还是…后果?”林默追问。
“都有!”赵立明猛地抬头,压抑的情绪泄露一丝,“位置没了…我算什么?半辈子心血…付诸东流。身败名裂!可如果开了绿灯…万一…我是说万一,真出事了!那就是…千古罪人!”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我…睡不着。一闭眼,就是两种画面在撕扯。”
“哪种画面让你更恐惧?”林默的声音像冰冷的镜子。
赵立明身体一僵,沉默了很久。茶室里只有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都…恐惧。”他终于承认,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失去权力…像被剥光了扔在荒野。身败名裂…更是生不如死。但…想到可能因为我的妥协,埋下祸根,将来酿成大错,让老百姓遭殃…那种恐惧…更深,更…钝痛。像心口压着块巨石。”
“所以,真正让你夜不能寐的恐惧,是后者?”林默点破核心,“是对不起你当初…走进这扇门时的想法?那个‘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想法?”
赵立明像被电流击中,猛地看向林默,眼神复杂,有震动,也有被看穿的狼狈。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那个尘封已久的、几乎被现实磨平的“初心”,被林默如此直白地翻了出来。
“那个想法…还在吗?”林默轻声问。
赵立明没有回答,只是端起茶杯,手微微颤抖,茶水溅出几滴。他放下杯子,手指用力按着太阳穴。
“还在。”他声音很低,近乎耳语,却带着千钧之力,“…一直都在。只是…被太多东西盖住了。位置、关系、得失…还有…恐惧。”
“恐惧让你把权力当成了目的。”林默一针见血,“‘保位置’成了本能反应。忘了权力本身…只是工具。工具该为什么服务?”
赵立明闭上眼睛,似乎在对抗内心的风暴。再睁开时,眼中那份纯粹的挣扎痛苦,反而清晰了一些。
“林老师,”他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一丝…解脱般的坦诚,“我…怕。真的很怕。怕失去现在的一切。但更怕…将来无颜面对自己,面对…那些信任的眼神。”
“选择都有代价。”林默语气沉稳,“不开绿灯,代价是得罪人,可能丢位置,甚至被泼脏水。开绿灯,代价是良知的谴责,是未来可能无法挽回的灾难风险。哪个代价,是你余生更能承受的?哪个选择,能让你在夜深人静时,还能稍微心安?”
赵立明死死盯着林默,像要从她脸上找到答案。林默只是平静地回视。
“没有…两全的法子?”他艰难地问,带着最后一丝侥幸。
“没有。”林默回答得斩钉截铁,“权力越大,越难两全。真正的担当,就是看清所有代价后,选择那个问心无愧的,然后…扛起它。”
“扛起…”赵立明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那因恐惧而生的浑浊,似乎被某种沉重却坚定的东西一点点压了下去。
“我能…做什么?”他问,不再是寻求答案,而是寻求力量。
“第一,保护自己。”林默思路清晰,“环评报告的问题,形成正式书面意见,留存所有沟通记录。按程序提出疑虑,要求补充论证或调整方案。程序正义是你的盔甲。”
“第二,寻求支持。在体制内,寻找真正关心底线、有分量的正直力量沟通,哪怕只是私下表达你的担忧,建立同盟。这是最关键最核心也是最靠谱的,因为‘想干事、能干事、干成事’的真正为民服务的官员是大有人在的。记住:你不是孤军奋战。”
“第三,准备后路。心理上,接受可能到来的风暴。物质上…安排好家人。这不是退缩,是清醒。”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林默看着他眼睛,“每晚睡前,问自己一遍:今天,我的选择,是否对得起那个‘造福一方’的初衷?答案,决定了你能不能睡得着。”
赵立明沉默了很久很久。茶已经彻底凉透。他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夹克,动作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眼神已然不同。那份深重的恐惧还在,但被一种更沉重的东西——某种决断后的平静——压制住了。
“我…明白了。”他说,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走到门口,停住,没有回头:“谢谢你,林老师。帮我…拨开了迷雾。”
“路在你脚下。”林默的声音传来。
赵立明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外,是更深的夜色,也是他必须独自面对的战场。但此刻,他心中那杆被恐惧压弯的秤,似乎终于艰难地,朝着问心无愧的方向,落下了一颗沉重的砝码。
茶室里,林默看着对面那杯凉透的、一口未动的茶。权力的囚笼,钥匙从来都在自己心里。砸开它,需要的不是力量,而是直面深渊的勇气,和承担代价的觉悟。赵立明找到了钥匙,但砸开笼子的过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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