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电话铃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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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经理,”陈书远适时地插话,语气平和但带着分量,“老支书张茂林同志是沙枣湾的老党员,是德高望重的长辈,更是当年带领大家战天斗地的功臣。尊重他的意愿,也是尊重我们沙枣湾的历史和情感。这样,我们立刻回去和老支书沟通,争取尽快给您一个答复。测绘工作其他地块可以正常进行,B区这块,我们先暂缓确认权属,您看行吗?”

陈书远的话滴水不漏,既维护了老支书的尊严,又没把话说死,还保证了项目其他部分的进度。李经理看着陈书远年轻却沉稳的脸,又看看张建军那不容置喙的表情,知道硬来不行,只好勉强点点头:“行吧,那请张书记和陈硕士抓紧时间沟通。我们时间确实很紧,希望不要因为这个影响到整个项目的评估和落地。”他强调了一句,语气中的压力不言而喻。

回村的路上,气氛异常沉闷。吉普车在颠簸的土路上摇晃,卷起漫天尘土。张建军沉默地开着车,脸色比去时更加凝重,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疙瘩。陈书远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单调的戈壁景色,心头也像压了块石头。光伏项目带来的兴奋感,被这突如其来的伦理困境冲得七零八落。

“老支书……能同意吗?”陈书远试探着问,打破了车内的沉寂。

张建军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指节发白。“难。”他吐出一个字,声音干涩,“老张头那个人……犟得很。当年儿子没了,他抱着那孩子血肉模糊的身子,在渠边坐了整整一天一夜,一滴眼泪都没掉。后来就把他和他爹埋在那片石头滩上,说那里清静,能看见他们当年修的渠,能守着这片他们流过血汗的地。”他顿了顿,声音更低,“那地方,风大,沙大,不是什么好地方。可他认定了,那就是根。这些年,他隔三差五就去坐坐,也不烧纸,就坐那儿抽袋烟,对着坟头说说话。让他迁走……等于挖他的心。”

陈书远默然。他能想象那种情感。那是拓荒者用生命和血汗浇筑的、与土地最深沉的连接。不是补偿金能衡量的。

“那……项目怎么办?”陈书远的声音带着忧虑,“李经理那边,恐怕不会轻易让步。省里的项目,拖不起。”

“我知道!”张建军猛地拍了一下方向盘,车子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我知道项目重要!可那是老张头的心头肉!是两条人命!我能拿枪逼着他迁坟吗?!”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烦躁和痛苦,额角的青筋都微微凸起。他猛地踩下刹车,吉普车在荒滩上扬起一片更大的尘土,停了下来。

张建军趴在方向盘上,肩膀微微耸动,粗重的喘息在狭小的车厢里异常清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抹了把脸,露出布满血丝的、疲惫不堪的眼睛,里面充满了挣扎和无力。他看着陈书远,声音沙哑:“陈硕士,你是文化人,见识广。你说……这事儿,还有没有别的法子?两头都顾着的法子?我……我夹在中间,快被撕成两半了!”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强硬和果断,只剩下一个被现实挤压到极限的基层干部的茫然和求助。光伏项目承载着沙枣湾脱贫致富、产业升级的巨大希望,是“十四五”开局之年可能抓住的最大机遇;而老支书的坟茔,则承载着沙枣湾人不能忘却的记忆和情感,是这片土地上最深的根。哪一头,他都割舍不下。

陈书远看着张建军痛苦的眼神,感受到那份沉重的压力。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光伏阵列的布局……电缆铺设……核心区……老坟的位置……

“张书记,”陈书远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着的力量,“您别急。事情还没到绝路。项目方要的是效率和土地完整利用,老支书要的是守护亲人的安息之所。这两者,未必是完全对立的。”他拿出手机,调出刚才拍摄的项目规划草图,指着B区的位置,“您看,老坟的位置虽然靠近中心,但并非完全不可调整。我们可以尝试和项目方沟通,看能否微调一下光伏板的阵列排布,避开坟茔所在的核心位置,或者在电缆铺设路径上绕个小弯。虽然可能会增加一点成本,影响一点效率,但比起整个项目的延迟甚至搁浅,这点代价或许是值得的。关键是要拿出一个可行的替代方案!”

“绕开?”张建军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苗,但随即又黯淡下去,“项目方会同意吗?李经理那态度……”

“事在人为!”陈书远斩钉截铁,“我们不仅要拿出技术上的替代方案,还要把老支书的故事,把这片土地的历史,把沙枣湾人的情感,原原本本地告诉项目方,告诉县里的领导!这不是简单的‘迁坟’,这是在尊重一段不能遗忘的奋斗史!是在守护一方百姓的精神家园!我相信,只要沟通到位,把道理讲透,把情感传递出去,总能找到最大公约数!至少,我们要尽全力去争取!”

张建军看着陈书远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看着他手中屏幕上那份承载着希望与困局的草图,心中翻腾的焦躁似乎被这股力量稍稍抚平了一些。他用力地点点头,重新发动了车子:“好!听你的!回去就找老张头!然后,我们一起去找项目方谈!谈不拢,我张建军就去县里,去市里说道理!”

吉普车再次在戈壁上扬起烟尘,朝着沙枣湾的方向驶去。车窗外,红柳滩在烈日下沉默地延伸,巨大的风蚀土丘投下深邃的阴影。板下的根,深埋于这片土地的记忆与情感,与板上即将铺展的光明未来,正迎来一场无声却至关重要的碰撞。而风暴的中心,老支书张茂林的家,那扇低矮的木门,正静静地等待着他们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