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滋紧缩眉头，双手环胸，气冲冲地从杨莲房间出来，脚下生风，高跟鞋一步一响，带动着雪白纤细的双腿跨出旗袍的高开叉。回到房间，不知何时万俟非来了，已在圆桌前坐定。程滋并没有搭理他，径直坐下，啪的一声翘起二郎腿，腰背挺直，用鼻孔看着对面的男人。
万俟非抿了抿唇，倒了一盏茶推过去。心知程滋又和老板吵架了，盯着她的眉眼出神，这女人连生气的时候都这么迷人，万俟低头浅笑。程滋并没有搭理他，反而开始抖腿，房间满是鞋跟的“嗒嗒”声。
“小滋，你要是消气了，我就想办法给你赎身。”万俟非抬眸试探道。他知道，杨莲一直都想让程滋卖身，像小滋这样红遍整个省城的歌星屈指可数，更何况这般容颜与身材，一直都是政客与富商心中的头号梦中情人。
程滋将茶水一饮而尽，翻了个白眼，“赎身以后你养我嘛？”
万俟非挑了挑眉，“也不是不可以。”
程滋红了脸，将男人拉起，向门外推搡。万俟非浅笑，搂住程滋的腰，顺着她的力道后退着，“小滋，我可是来给你的门店介绍生意的啊，说不定够你和阿姨吃一年的。”
“你能介绍什么好生意，你不被鬼神吓死就不错了。”
程滋把万俟非赶出去后，长吁一口气。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来百汇歌林的客人络绎不绝，他们带着大把的钞票在这里寻求声色享受。万俟非就是其中一员，是万俟布行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独子，人称“小非爷”，生得一副好皮囊，聪颖睿智，风流倜傥，不近女色，单对程滋一人情有独钟。当初为私下拜访程小姐可谓吃尽苦头，又常常照顾程滋母女，终得佳人欢心，与小滋的共同语言甚多，一来二往，二人成为知己。
万俟非坐在车里，望着二楼窗前失神的程滋。饱满的额头连同高挺小巧的的鼻子，红唇微微张开，鬓角的几缕秀发拂过眉眼，又拂过微红脸颊，好一幅美人观景图。程滋仿佛感受到了炽热的目光，侧过脸，刚好与万俟非对视，男人戏谑地向她挥了挥手。程滋怒目，猛地关上了窗叶。
她十分懊恼，十四岁时被卖给杨莲学艺，登台演出，被克扣后的收入全来贴补家用，若是再不答应去卖身接客就会被赶出百汇，赔偿巨款。程滋出生于官宦程家，大革命后家道中扫地出门落，程老爷只留下了大太太朱秀秀一家，以及几个家丁与丫鬟，其余妻室全部遣散，。
程滋是九姨太乔爱霞之女，乔家是茅山道士乔氏之后，后代懒于经营，不曾收徒，也因此落寞。但是程滋颇具灵性，感悟较深，拥有阴阳眼，自小与曾祖父学过不少法事，对法术收放自如。其母乔爱霞天赋不足，阴阳眼不够灵敏，但是对鬼神之事也略懂一二。乔爱霞为谋生把程滋卖给了当地最有名的艺妓杨莲学习声乐，程滋天资聪颖，很快成为歌林最有名的招牌。这么稳定下来，程滋除了演艺之外，与母亲又经营起破败的美妆店。“活色生香”位于善元街的街尾，这家美妆店只供已死之人光顾，因地势低洼，不为人所注意。
夜晚，雷声轰鸣，大雨瓢泼，程滋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快到清晨才开始意识模糊。
“死丫头！都几点了还睡，我是白养你的吗！”一堆一堆的衣服被扔出百汇歌林。程滋从睡梦中被杨莲拽起来，睡眼惺忪，散乱着头发，撒着拖鞋就被轰出门外。
“你滚吧，我就不信没了你，咱百汇就开不下去！”杨莲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程滋一脸懵，对着门内大喊“老杨！你自己赶我出来的，我可不赔钱啊！”
程滋拾起满地的衣服被单，有些庆幸不是昨晚的雨夜被扔出来，更多的是疑惑，见钱眼开的杨莲居然没有威胁自己赎身的赔偿。一路小曲儿哼唱，远远地就看见活色生香门前有个瘦小的身影，乔爱霞将店门口积攒的雨水一点一点地向外舀出。这个小店铺还不如隔壁米行的五分之一大，顶上的四个烫金字缺胳膊少腿，布满油污。程滋将手里的大把往柜台上一堆，尴尬地笑了笑，“妈，我失业了。”
乔爱霞叹了口气，“回来也好啊，在百汇没少受气吧。只是可惜了大雨把咱好多货品都泡烂了啊。”
“妈，您快去休息吧，这几天我看店。”程滋扶着母亲进了里屋。
程滋清理干净被雨水冲刷过的店铺，坐在高脚凳上把玩着化瘀粉，这是给留有瘀血的鬼化瘀祛僵的，是店里最受欢迎的产品。这一天下来，几乎没什么客人，程滋刚想关门，柜台旁出现了一个身披黑袍的身影，“对不起。”这是个女孩的声音，她的身形在黑袍中显得十分娇小。
黑衣女子递过来一张画像，“这么晚，还请你帮帮我了，我需要一个假面头颅。”程滋定睛一看，她没有头，黑袍上端全是空气撑起来的。假面头颅是供给因掉脑袋离世的鬼，他们需要一张脸面去往阴间，很少有顾客来买这个，价格也十分昂贵，卖出去一个就够吃一个月的了。
程滋接过画像，瞪大了双眸，心跳慢了半拍，极力压抑着微颤的双手，仿佛置身于空洞与荒芜，画中女子分明是自己的过去的玩伴，“小柯？”
黑衣女子一顿“什么？”
程滋揉了揉眉心，冷静下来，鬼魂一旦离开肉身超过七天，情感和生前记忆就会大幅度消失，可能会有很大的偏差，于是也没再追问下去。
勾勒着柯林的眉目与唇峰，程滋百思不得其解，掉脑袋这一酷刑早就被禁止了，哪怕是死刑也是用左轮手枪实施，为什么柯林死后空脸前来。悲剧降临在越是亲近的人身上便越是心酸，程滋思绪纷繁，缱绻着过往记忆，感慨着物是人非。
午后，阳光正浓，程滋倚在躺椅上闭目养神。眼帘下的明亮忽然昏暗，程滋不悦地睁开眼，万俟非正背对着日光俯视自己，“走，跟我去试上新的布料。”
“不要。”程滋瞥了他一眼又闭上眼睛，生硬地回答。
万俟非眼睛微迷，紧盯着眼前这个慵懒的人儿，“要不是我，你以为你现在能在这儿闲着？杨莲可是宰了我好大一笔。”
程滋抬眸，腾的一下坐直身子，万俟非抓起她的手就往车上拉，程滋踉跄着跟在男人身后。嗤笑道，“这么看来，现在我才是需要唯命是从的一方。”
万俟布行是国内知名的布艺生产商，不少名流与富有人家会前来购置布料。
人来人往，跨过前店的展区，二人来到了一处偏房，不少纯手工衣物半成品还还在剪裁设计当中。但眼前的这身华服已经完工，绵密蚕丝联合欧根纱缝合在双乔罗段之上，如珠如玉，细腻柔软，自然光泽抢占目光但也尽显温柔，亮眼而不刺眼。程滋抚摩着假模特身上的长裙，不禁感叹，“这不会是仙子落在凡间的吧。”
万俟非站在程滋的身后，凑到了她的脖颈处轻声说道，“小滋，你去试试吧。”
程滋小步跑到后面的试衣间，心中欢喜，满眼笑意，哪个姑娘不喜欢穿新衣呢，更何况是如此上好的衣料。她在隔间中磨蹭了好一阵，终于走了出来。
万俟非摩挲着下巴，他不是第一次被程滋的美貌所惊艳，但却次次如初见。这件肤色的礼服裙仿佛长在了小滋的身上，流线型的线条很完美地服帖了程滋傲人的身姿，领口处的网纱将脸蛋衬托的更加小巧精致。万俟清了清嗓子，掩饰着自己的走神，“还不错，很适合你。”
程滋抿嘴浅笑“谢谢你。”
万俟非一挑眉，抬头纹被凹了出来。
程滋又说“和你在一起，我总觉自己在童话故事里。”
“我的天赋就是让童话成真。”万俟轻抚着女孩的脸颊，眉眼中尽是深情。
程滋有些失神。
“过来看看吧，给你介绍的大单生意。”万俟非长腿一迈，程滋跟着他来到后院。正是满园春色的时候，微风拂来，落入仙尘意境。
二人落座园中铁艺餐桌，桌上的甜点十分诱人。程滋抄起叉子就开始拥入美味，直勾勾地看着对面的男人，“小非爷，你谈生意都是有这些侈衣美食的嘛？”嘴中残食未尽，脸蛋鼓鼓的，甚是可爱。
万俟用指腹擦了擦她的唇角，笑道，“当然不是，为了你这一顿玉盘珍羞，我天天朝齑暮盐。”
程滋一听这话，呛了一口酒，“万俟非，别说这没用的了。什么好生意，赶紧拿出来吧。”
佣人递上来一沓人像。
万俟非说道，“一共是17位顾客需要假面头颅，完工后将成品放在东郊的桥下就可以了。”
程滋翻看着画像，眉头皱起，紧咬下唇，手中叉子掉落草坪，万俟见状连忙直起身子。画像中的一张张面孔她再熟悉不过了，车夫老马、大壮哥、七姨太、八姨太、小十六、程媛姐妹……全部都是程家上下的故人。前日遇见小柯就已经够蹊跷了，没想到事情才刚刚开始。“这些画像你是哪里来的？”程滋认真地望着万俟的黑瞳。
“桥东当铺的刘掌柜拜托我的。”
程滋翻到了第十八张，将其抽出，“是他吗？”
万俟瞪大双眸，微愣，“刘掌柜！怎么会？这沓画像是他亲手交给我的。”
“看来他也惨遭不测了。”
程滋告诉万俟关于黑衣女子的事情，程家好像遭到了灭门的迫害。
万俟有些无措，但也别无他法，“小滋，你先别害怕。程老爷与朱秀秀现在深居简出，已经很少听到他们的消息了，我这两天就会打听他们的事情。”
程滋点点头，“我会把这些人面做出来的，他们不能空脸上路。”
程滋带着所有完工的假面头颅坐在东郊桥下的岩石上，希望能见到那个来取货的人，可以借机了解程家的近况，或许还能打探到这背后或许有什么阴谋诡计。
“小滋！你母亲正找你呢，快回去吧！”打金店的李姨呼喊着她。
“好，我这就回去！”程滋无奈，起身回家。
一封胶装的书信躺在柜台上，虽然已被拆开，但依然能见得火漆印十分精致，收件人是乔爱霞。
“看看吧，是大太太寄过来的，我想遵从她的意愿。”乔爱霞似乎心情还不错。
九姨太乔爱霞亲启：
一事，程老爷病逝，凄入肝胆，择日举办葬礼，望故人前来悼念。
二事，程家式微，近年已有改善，朱某对众姐妹思念深切，希望众姐妹携子女回今日之程家同住，共享天伦之乐。
程家新宅，国福路429号
朱秀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