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峰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坐直身体,雪茄灰簌簌落下:“我不结婚?是我不想结吗?我……”他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后面的话却噎在喉咙里,眼神里混杂着不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他母亲张文冷哼一声,正要开口训斥,程滋眼疾嘴快,目光转向旁边一直坐立不安、频频起身的五姨太何晓月:“五姨,您这是怎么了?我看您一早上跑了好几趟洗手间了,是不是吃坏东西了?”
何晓月正捂着肚子,脸色有些发白,闻言连忙摆手,声音带着虚弱的歉意:“老毛病了,老毛病了……也不知怎么的,就是憋不住,一会儿一趟的。看了好几个医馆,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唉……”她叹了口气,眉宇间满是愁苦和无奈。
七月的暑气闷沉沉地压在省城上空,一丝风也没有,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万俟非站在自家布行高大幽深的库房里,指挥着伙计清点刚到的几批新料。巨大的四层木柜沿着墙壁排开,散发着新木和染料的混合气味。伙计们动作麻利,一旦发现哪一格空了,立刻就从库房深处抱出同样花色的布匹,严丝合缝地填满最上层。下面的布料,哪怕与顶层的毫无二致,也日复一日地沉寂在阴影里,无人问津,渐渐蒙尘。
万俟非的目光扫过那些被填满的顶层格子,指尖拂过一匹光泽柔润的杭绸,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国福路那座崭新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宅邸。程滋额角那个撞出的红印,她踏入程宅时瞬间绷紧的肩线,还有她眼底深处那抹极力掩饰的惊疑……都像细小的钩子,扯着他的神经。
他必须再去一趟。找个由头。
“少爷,”一个老伙计抱着匹布过来请示,“这批新到的苏绣,是入库还是……”
万俟非回过神,目光落在那匹布上,繁复精致的缠枝莲纹在库房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细腻的光泽。一个念头闪过。“这匹,”他点了点,“还有那匹雨过天青的软烟罗,给我单独包起来。”
他得去看看她。用这世上最堂皇也最顺理成章的理由——送布。
程宅二楼东侧走廊尽头的房间内,空气仿佛凝固了。程滋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方才阿勒那惨白的面容和凄厉的控诉还在眼前晃动——“程老爷的葬礼!我是司仪!他们害了我!”
葬礼未办,司仪先亡?还是被“他们”所害?困于此宅?
荒谬!却又像一根冰冷的毒刺,狠狠扎进程滋混乱的思绪里。她猛地走到窗边,用力推开紧闭的窗户,试图驱散房间里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浓香和残留的阴冷鬼气。后院东南角那片茂密的植被在正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安静,昨夜那反复明灭的诡异绿火仿佛只是一场噩梦。
不,不是梦。阿勒的存在就是证明。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落在梳妆台上那封朱秀秀亲笔书写的邀请信上。火漆印依旧精致,字里行间透着“姐妹情深”和“共享天伦”的温情脉脉。这温情底下,掩盖的究竟是什么?那十七个需要假面头颅才能上路的无头亡魂,他们的死,和这封信,和这座崭新却处处透着诡异的宅子,和那个沉默得如同影子、却总在恰当时候递上一碗深褐色汤药的梅管家……究竟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
还有父亲……程滋的心猛地一抽。信上说父亲病逝,可那叠画像里,唯独没有父亲的脸!他的魂魄呢?他的“脸”,又在哪里?
疑云如同厚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她走到床边,从自己带来的小皮箱最底层,摸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巴掌大的扁平小盒。指尖有些颤抖地打开油纸,露出里面一个暗红色、触手温润的圆形小盒。揭开盒盖,里面是细腻如沙的鲜红粉末——上好的辰州朱砂。
这是母亲压箱底的东西,据说是她那位茅山道士出身的曾祖父留下的。乔爱霞天赋平平,这朱砂在她手里最多是画个平安符。但在程滋手中……她指尖沾了一点,那抹鲜红在白皙的皮肤上异常刺目。一丝微弱却纯净的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开,稍稍驱散了周遭那无处不在的阴寒。
她把朱砂盒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盒壁贴着皮肤。这是她在这座华丽魔窟里,唯一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依仗。
楼下隐约传来朱秀秀和几位姨太太谈笑的声音,混合着梅管家偶尔平板无波的应答。程滋深吸一口气,将那盒朱砂小心地藏进身上那件素色旗袍腰侧一个不起眼的暗袋里。指尖隔着薄薄的衣料触碰到那坚硬的盒角,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安全感。
她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鬓发,对着镜子,努力压下眼底翻涌的惊疑和冰冷,重新挂上那副温顺得体的、属于“程家小姐”的面具。
门被轻轻敲响,梅章公那毫无起伏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程滋小姐,太太请您下楼用些茶点。”
“就来。”程滋应了一声,声音平静无波。
她拉开门,走廊里,那股浓烈的熏香混合着若有似无的药味,再次扑面而来。她迈步走向楼梯,暗袋里的朱砂盒随着她的步伐,一下下,轻轻硌着她的腰侧。
万俟非的车停在国福路429号那扇冰冷的雕花铁门外时,程滋正站在二楼自己房间的窗前。她看着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以及从驾驶座迈出长腿的男人,心头那沉甸甸的铅块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他臂弯里搭着的两匹布料,在午后的阳光下流淌着温润内敛的光泽,一匹是繁复的缠枝莲苏绣,另一匹是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都是万俟布行压箱底的好东西。
借口送得如此光明正大,又如此贴心。程滋紧绷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又压平。她转身下楼,脚步刻意放得轻快。
客厅里,那浓得化不开的异香和药味依旧盘踞。朱秀秀正慢条斯理地喝着第二碗汤药,梅章公如同一个设定好的剪影,沉默地侍立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杨君眼尖,第一个看到万俟非进来,眼睛瞬间亮了,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刻意的娇嗔:“哟!瞧瞧这是谁来了?小非爷!您这可是稀客呀!手里这料子……啧啧,真真是晃花了我的眼!”
万俟非脸上挂着惯常的、无懈可击的社交笑容,目光却精准地越过杨君,落在刚走下楼梯的程滋身上。“大太太,各位太太小姐安好。”他微微欠身,姿态优雅,“刚得了两匹新料子,想着程小姐眼光好,特意送来给她掌掌眼,看看可还入得了法眼?”他话是对着朱秀秀说的,眼睛却看着程滋,带着一丝只有她能懂的促狭。
朱秀秀放下药碗,用手帕轻轻沾了沾嘴角,笑容得体:“小非爷有心了。小滋,还不快谢谢人家?”
程滋走上前,目光扫过那两匹布,指尖在缠枝莲的绣纹上轻轻拂过,触感细腻冰凉。“万俟少爷太客气了,”她声音清越,带着点舞台上的婉转,“这么好的料子,给我看岂不是明珠暗投?十三姨方才还夸您家的料子好呢。”她说着,眼波流转,瞥向杨君。
杨君立刻像得了信号,扭着腰肢上前,手指几乎要抚上那匹软烟罗:“就是就是!小非爷,您瞧瞧我这身,”她刻意转了个圈,展示着身上那件湖蓝色云锦阁旗袍,“用的就是您家的料子!这光泽,这手感……小滋啊,不是我说你,小非爷特意给你送来的,你还不赶紧收下?正好,过些日子老爷的葬礼,你也得置办身素净得体的衣裳不是?”
“葬礼”两个字像冰锥,猝不及防地刺进程滋的耳膜。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心脏猛地缩紧。眼角余光飞快地扫向朱秀秀和梅章公。朱秀秀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垂眸吹着茶沫。梅章公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如同戴了面具,连眼睫都未曾颤动分毫。
万俟非敏锐地捕捉到了程滋那一瞬间的僵硬和厅内气氛微妙的凝滞。他立刻接口,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和转移话题的熟稔:“十三姨太提醒的是。不过,这料子给程小姐,自然是她说了算。是裁新衣还是压箱底,都随她喜欢。”他转向程滋,语气自然,“对了,程小姐,前日你托我打听的那位老裁缝,有消息了。人还在老地方,手艺依旧精湛,就是脾气更古怪了些,要不要现在过去瞧瞧?正好也让他看看这两匹料子怎么裁才不糟蹋。”
程滋心领神会。这是个脱身的好机会,更是避开杨君无意间投下这枚“葬礼”炸弹后、可能引来的盘问或审视的绝佳借口。她立刻顺着台阶下,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和一丝为难:“真的?那可太好了!只是……”她看向朱秀秀,带着请示的意味,“大太太,您看这……”
朱秀秀抬起眼,目光在程滋和万俟非之间转了一圈,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穿透人心。她缓缓放下茶盏,唇角勾起一抹温和的弧度:“去吧。年轻人是该多出去走走。小非爷办事,我放心。只是记得早些回来,家里……还有些事要商议。”最后几个字,她说得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是,谢谢大太太。”程滋垂眸应下,心头却是一凛。“家里有事商议”?什么事?与那未举办的葬礼有关吗?
万俟非的车驶离了国福路那令人窒息的华丽牢笼,汇入省城喧嚣的车流。车窗摇下,带着市井烟火气的风涌了进来,吹散了程滋鼻端萦绕不去的异香和药味,也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怎么回事?”万俟非的声音沉了下来,刚才在程宅里的风流倜傥荡然无存,只剩下凝重,“杨君说的葬礼……你父亲不是刚……”
“我不知道!”程滋打断他,声音带着压抑的烦躁和后怕,“朱秀秀根本没提过葬礼的具体日子!杨君那张嘴……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扔了个多大的炸弹!”她攥紧了拳头,指节微微发白,“万俟,那地方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她语速极快地将昨夜后院的诡异绿火、清晨堵门的无头女鬼阿勒、阿勒自称是“程老爷葬礼司仪”却被困宅中的控诉、以及厅堂中央那块被竹栅栏围起来的巨大禁地,一股脑地倒了出来。每一个细节都透着阴森和诡异。
万俟非越听脸色越沉,握着方向盘的手也收紧了。“十七个无头鬼……后院绿火……困住的司仪鬼魂……还有那个梅管家……”他沉吟着,“程家新宅的位置,国福路429号……我记得那里以前……”
“以前是什么?”程滋追问。
“以前是片乱葬岗,”万俟非的声音压得很低,“清末民初那会儿,处决犯人、还有城里横死的无名尸,很多都草草埋在那里。后来洋人来了,搞开发,那片地被一个法国商人买下,说是要建跑马场还是什么俱乐部,结果刚动工挖地基,就出了好几起邪门的事,死了几个工人,那法国佬也莫名其妙病倒了,项目就彻底黄了,一直荒着,成了烂尾楼。直到去年,才听说被一个神秘买家高价购入,推平了重建……没想到,竟然是程家!”
乱葬岗!烂尾楼!邪门事!
程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汗毛倒竖。难怪踏入那宅子就觉得阴风阵阵!难怪要烧那么浓的香!那根本不是为了安神,是为了镇压!为了掩盖!掩盖地底深处沉积了不知多少年的怨气和……尸骨!
“那后院东南角的绿火……”程滋的声音有些发颤。
“磷火?”万俟非眉头紧锁,“不像。普通的磷火是蓝绿色,飘忽不定,你说那火是‘燃起’、‘泯灭’,像是……被什么东西控制着反复点燃?”
程滋用力点头,昨夜那幽绿、稳定、如同呼吸般明灭的火焰景象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还有那个阿勒,”万俟非继续分析,“她说她是葬礼司仪,被困住了。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程老爷的葬礼,可能根本就不是‘未办’,而是……已经秘密办过了?或者,即将要办,但需要一个‘司仪’的魂魄来完成某种仪式?”
秘密葬礼!仪式!
这两个词像重锤砸在程滋心上。她猛地想起那十七个需要假面头颅的无头亡魂!车夫老马、大壮哥、七姨八姨、小十六、程媛姐妹、当铺刘掌柜……还有小柯!他们全都身首异处!这绝非巧合!如果父亲的葬礼需要“司仪”的魂魄,那是否也需要……这些特定亡魂的“脸面”来完成某种可怕的仪轨?
一个冰冷而恐怖的猜想在她脑中逐渐成型:朱秀秀和那个神秘的梅管家,在以这座建在乱葬岗上的新宅为祭坛,进行一场骇人听闻的、与死亡和魂魄相关的巨大阴谋!而父亲的“葬礼”,就是这场阴谋的核心环节!那碗浓稠的汤药,那无处不在的异香,那被严格封锁的禁地,那深夜燃起的绿火……都是这阴谋的一部分!
“万俟,”程滋的声音冰冷而坚定,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帮我查两件事。第一,查清楚国福路429号那块地,当初那个法国商人动工时,到底挖出了什么?死掉的工人是怎么回事?那个法国佬又得了什么怪病?越详细越好!第二,”她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查梅章公!查他的底细,他是什么时候、怎么成为程家管家的?在来程家之前,他是什么人?做过什么?我要知道他所有的根底!”
万俟非看着程滋眼中燃烧的火焰,那不再是舞台上顾盼生辉的明星,而是一个被逼到绝境、决心掀翻整个黑暗棋局的战士。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放心,交给我。布行三教九流认识的人多,挖地三尺也给你挖出来!”他看了一眼后视镜,“现在去哪?真去找那个老裁缝?”
程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摸了摸腰间暗袋里那个硬硬的朱砂盒,冰凉的触感带来一丝清醒。“去。当然要去。”她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不过,不是做衣服。是去……买点‘针线’。”
万俟非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老裁缝脾气古怪,但手艺绝顶,更重要的是,他那里总有些市面上见不到的、稀奇古怪的“老东西”。有些“线”,不是用来缝衣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