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东南第一名州,西湖自古称佳丽。
画船楼阁,十里荷花,三秋桂子。
使百年南渡,一时豪杰,都忘却平生志。
可惜天旋时异,藉何人雪当年耻?
登临形胜,感伤今古,发挥英气。
力士推山,天吴移水,作农桑地。
借钱塘潮汐,为君洗尽,岳将军泪。
——调寄陈德武《水龙吟》
武师彦低沉着嗓音,一字一句吟诵这首《水龙吟》,手中竹如意不时轻击唾壶,发出时而清越、时而沉郁的脆响。吟至下阕,声调陡然激昂,震得梁间微尘簌簌而落,刚飞入帘内的两只燕子惊得倏然掠出。一曲终了,他长叹一声,似是吐尽胸中块垒,扬声道:“名扬,进来吧。”
书房外应声走入一位翩翩少年,向武师彦躬身行礼,仪态从容,开口道:“太公又在吟诗么?孙儿在门外伫立多时,只觉得太公所吟之词于婉约中自带一股豪气,纵是苏辛再世、陈刘复生,恐怕也难出其右。”
这少年正是武师彦的嫡孙武名扬,生得眉目俊朗,气质潇洒,更兼聪慧敏捷,深得武师彦疼爱。武师彦见他评点中肯,心中欣慰,摆手笑道:“这《水龙吟》非我所作,乃南宋陈德武之词。南宋一朝,咏北伐、思恢复的词作如星河灿烂,我却独独钟爱这一首。名扬,你可知为何?”
武名扬略一思索,答道:“孙儿猜想,是‘借钱塘潮汐,为君洗尽,岳将军泪’一句,最合太公胸怀。”
武师彦颔首称是,目光遥望窗外湖山,沉声道:“说得不错。‘力士推山,天吴移水,作农桑地,借钱塘潮汐,为君洗尽,岳将军泪’——这是何等的豪情壮志!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正当如是。这也正是我解甲归田后,偏要将这‘归来庄’建在西子湖畔的缘由。我平生只敬两人:一是戚继光戚大帅,二是岳武穆。名扬,你可还记得岳王庙正殿檐额上那四个字?”
武名扬肃然答道:“怎会不记得?那四字是‘心昭天日’。岳爷爷年少时武艺超群,岳母在他背上刺下‘精忠报国’四字,却故意少写‘国’字一点,告他:‘山河破碎,国土不全,这一点要待你自己去补。’岳爷爷谨遵母训,率岳家军大破金兀术,正欲直捣黄龙,却遭十二道金牌勒令班师,最终被秦桧以‘莫须有’之罪害于风波亭上。但他一片丹心照耀千古,至今令人景仰。”
武师彦抚须微笑,眼中透出殷切期望:“我给你取名‘名扬’,正是望你效仿英雄,以武报国,名扬后世。你曾祖报国公当年响应戚大帅募兵,抗倭殉国,尸骨无归;你父亲随李如松将军援朝,战死沙场,皆未辱没武家门风。你乃遗腹之子,我自幼严加教导,便是盼你有朝一日强爷胜祖,切莫辜负我这一片心。”
武名扬躬身应道:“孙儿谨记。”忽然想起正事,忙道:“杭州兵备道刘大人递来拜帖,此刻正在花厅等候……”
武师彦神色一凛,长身而起道:“刘舷渡此时来访,必有紧急军情。”言罢大步向花厅行去。
花厅中,一位中年官员迎上前拱手道:“老将军,别来无恙?”
武师彦素不喜人言“老”,闻言微愠道:“久不见,难道我便见老了么?”
刘舷渡曾是其旧部,深知这位老上司脾性,自知失言,忙转话题道:“西湖四时之景以春为最,将军这归来庄坐落栖霞岭,二高峰、三天竺遥遥相望,湖光山色一览无余,实是登临胜境。”
武师彦却摇头道:“西湖景致再佳,也不过是消磨壮志的销金窟。我若为杭州知府,必填湖造田,免得这靡靡之地蚀人志气。归来庄建在此处,只为离岳王庙近些罢了。”
刘舷渡又碰一鼻子灰,一时语塞。
武师彦直截了当道:“刘大人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何要事,但说无妨。”
刘舷渡道:“将军恕罪。卑职夙夜勤政,未及常来拜望,还请海涵。”
武师彦摆手道:“非是怪你。如今鞑子扰边,侵我疆土,伤我百姓,幸赖天佑大明,豪杰辈出。李成梁太傅东征西讨,令鞑子各部溃散,一时难成气候。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李太傅当初为以夷制夷,纵容建州女真努尔哈赤坐大,其人以十三副铠甲起兵,至今已割地称雄。以我之见,此人有勇有谋,他日必成巨患。李太傅既逝,朝中还有谁能制之?而朝廷竟似视若无睹,实令我寝食难安。”说罢向北拱手,慨然道:“若皇上还记得老臣,派我往辽东剿贼,老臣虽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刘舷渡轻叹道:“如今皇上久不视朝,郑贵妃兄妹掌权,将军的奏折卑职确是递上去了,但将军不肯打点有司,只怕又被扣下了。”
武师彦不听则已,一听怒拍桌案,震得茶盏倾倒,茶水四溅,刘舷渡衣襟亦湿了一片。他虽知老将军脾性,仍吓了一跳。只听武师彦怒道:“奸佞误国!”
刘舷渡半晌方道:“说到军情,地方上倒有一事。淮河一带近来有一伙盐枭聚集,自称漕帮,不仅贩卖私盐,更公然抢劫行商。听闻首领竟是一名倭寇……”
武师彦一听“倭寇”二字,顿时目光锐利,追问道:“倭寇?”
刘舷渡道:“倭人野心不死,明攻不成,便施暗计。将军可还记得‘樱花神社’?”
武师彦颔首道:“前些年倭乱肆虐,多是流寇散兵,官军一到即作鸟兽散,故而屡剿不绝。其中最难铲除的便是这樱花神社——专事刺探军情,图谋作乱。所幸鼓屿一战后,其元气大伤,随着德川幕府上台,更是销声匿迹,十大头领也不知所终。”
刘舷渡压低声量道:“据卑职所知,漕帮头目叶老大,便是当年十大头领之一。但他行踪诡秘,即便帮中人也鲜少得见其真容。”
武师彦神色一凛。
刘舷渡续道:“京杭漕运关乎国脉,此股势力若坐大,必成心腹之患。故卑职欲上书朝廷,陈明利害……”武师彦初时还微微点头,待听到“上书朝廷”四字,不待他说完,便愤然打断:“有何屁用!”刘舷渡面露尴尬,连声道:“是,是。江淮非卑职辖地,卑职也只能做到此处了。”
武师彦冷笑道:“即便朝廷肯出兵,若不得法,也未必能剿灭。昔年一股倭寇自浙登陆,横穿江浙,两入皖赣,北犯南京,又经无锡奔苏州,杀掠数千里,如入无人之境。当时仅金陵一地便有十二万卫所兵,竟拦不住六七十个倭寇!”
刘舷渡附议:“将军所言极是。孙子云:‘兵非益多也’,诚哉斯言!我朝承平日久,兵卒疏于战阵,怯懦涣散,骤遇强敌,自然不堪一击。”
武师彦毅然道:“刘大人若上书请剿,不妨举荐我为总兵。”
刘舷渡迟疑道:“剿匪之事,地方自会尽力,何劳将军……”话未说完,见武师彦双目炯瞪,胡须戟张,忙改口道:“将军功勋卓著,正宜颐养天年……”
武师彦仰天长笑,笑声豪迈中透出苍凉,笑罢凛然道:“我武师彦生为国臣,死为国魂,战死沙场,夫复何恨!”
刘舷渡抬眼瞥见武师彦身后粉壁上悬着一幅墨宝,笔走龙蛇,墨迹淋漓,依稀是“胡未灭,鬓先秋”,“心在天山,身老沧州”几句,心下恍然,忙转口道:“将军神威不减当年,若肯出马,必是旗开得胜,匪寇望风披靡。卑职定全力保举,将军静候佳音便是。”说罢起身告辞:“卑职军务繁忙,就此别过。”
武师彦也不多留,送至庄门道:“望刘大人早传佳音。”刘舷渡又客套几句,方上马离去。
武师彦独立庄前,胸中热血如沸,往日随孙承宗戍边的景象历历在目。解甲归来,一身武艺无处施展,庄名“归来”,身虽归而心未归。眼见额间皱纹日深,白发渐盛,怎能不心急如焚?如今老有所用,纵战死沙场,亦无憾矣!他脸上浮现欣慰之色,暗忖:“我终有入土之日,须有后辈继我遗志。此次剿匪,正可让年轻人历练历练。”想罢,便向练武场行去。
练武场上,三名少年正在习武,管家黄安在一旁督导。见武师彦到来,众人纷纷停手行礼。
武师彦目光扫过三人:武名扬是自家孙儿;武少冲是孤儿,自幼养在庄中;汪光义则是投师学艺之徒。他开口道:“你三人习练‘武家剑法’已有数年,进境如何,今日便考较一番。”
武名扬问道:“太公,如何考较?”
武师彦道:“武家剑法,文可安邦,武可定国。自然要文武兼试。”
汪光义抢先道:“我看不必考了。我们三人一同学剑,公子悟性最高,平日虽不甚用心,却远胜我二人。”
武师彦摇头道:“修习武家剑法,重在练气。练气之道,在于日积月累,循序渐进,与悟性高下无干,有时聪明人反不如踏实者有成。”
汪光义连声称是,又道:“只恨爹娘没生给我一个好脑筋,练武只会使蛮力,于练气之道更是一窍不通。这辈子是赶不上公子了。”
一旁的少冲一直默不作声,此时不禁轻哼一声。
武名扬问道:“不知文考如何考?武考又如何考?”
武师彦道:“文考有三题,武考自然是比试剑法。第一题:武家剑法为何重在练气?”
汪光义作沉思状:“是啊,我一直想不明白。”
武名扬清嗓答道:“气为本,剑为末;气为纲,剑为目;气为体,剑为用。气至一定火候,便能以气御剑,运剑自如。若本末倒置,非但剑法难精,反受其害。”
武师彦微颔首,又道:“此言于别派剑法无误。但我武家剑法练气之法独树一帜,这又是为何?”
武名扬道:“黄叔每授练气之前,必讲英雄故事以壮怀襟,这确与别派不同。至于缘由,孙儿尚未参透。”
武师彦道:“此题需你等自悟,悟透之日,便是剑法大成之时。第二题:别家家传剑法多有陋规,或传内不传外,或传男不传女,我武家剑法却不然,这是何故?”
武名扬应声答道:“因我武家一心为国,大公无私,愿以此剑法杀敌除奸。国定则家安,武家剑法亦是天下剑法。”
武师彦见他答得精准,心下快慰,点头道:“正是!第三题:武家剑法分上下两路共三十六招,上路只攻不守,下路只守不攻,这又是为何?”
武名扬从容道:“上路剑法先发制人,直取要害,敌手自保不暇,无从反击,故只攻不守;若遇强敌,则使下路剑法护身保命。这一矛一盾,各有所长。”
武师彦大为欣慰,道:“名扬,你所言深得剑法要旨。然是否知行合一,还须实战检验。”
汪光义忙道:“我早说了,公子聪明过人,三题答对两题半,文考已拔头筹,武考自也不在话下。”
少冲听到此处,又哼一声,面露轻蔑。汪光义此次瞧见,讥道:“我汪光义虽不才,总比少冲兄弟强些。”
武师彦道:“光义,休要斗口。你先与名扬比试一场。”
汪光义道:“那光义就陪公子练练。”二人当即施展剑法,武名扬以上路剑法进攻,汪光义以下路剑法防守,口中连呼:“好厉害!好厉害!……”至第十九招,长剑脱手,仰天摔倒。
武师彦轻摇头道:“光义,‘当场只手’一式本可反守为攻,为何迟疑?名扬的‘冰河入梦’也不至挑飞你的剑,你是否未尽全力?”
汪光义讪讪道:“太公明鉴!是光义学艺不精,看走了眼。”
武师彦又命少冲与武名扬对练。
少冲却道:“黄大叔没教过我剑法,我一点不会。”
黄安在一旁喝道:“胡说!你明明不用心学,竟在太公面前撒谎!”
武师彦不悦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小小年纪便撒谎,长大还了得?你且与名扬对练,不足之处我再指点。”
少冲只得提剑出场,挺剑便刺武名扬心口。武名微一怔,迅即以“剑河雪飘”化解。少冲跟着“唰唰”几剑乱砍而来,全无章法,武师彦不禁皱眉。
武名扬起初被他这通乱剑逼得手忙脚乱,仅有招架之功。十余招后,他一声长啸,长剑倏地递出,直取少冲左目。少冲吓得疾退,却被武名扬勾中膝弯,仰天摔倒。他恐武名扬追击,却见对方负剑而立,意态潇洒,心中羞愤,一个“鲤鱼打挺”跃起,如红了眼的公牛般猛扑过去。这般蛮打,对方利剑在手,凶险万分。他素来不服武名扬,今又败得狼狈,怨气迸发,竟是拼了命。
武名扬见他扑来,从容侧身,左手按向其肩后。少冲身子一歪,跌了个嘴啃泥,登时鼻血长流。他挣扎起身,再次扑上,武名扬弓步闪身,少冲又扑空摔倒。
汪光义与两家将见状大笑,连连为武名扬叫好。
武师彦喝道:“少冲,我让你用武家剑法,怎使这等无赖招式?重新来过!”
少冲虽愤懑,对太公仍存敬畏,整衣提剑,乱舞几下,忽地“唰”一剑刺向武名扬左目,正是武家剑法起手式“望眼欲穿”。
黄安暗惊:“我未教他剑法,他必是偷学。不习心法,空有招式何用?”
场中武名扬反应迅疾,立施“挑灯看剑”,偏头横剑,格开来剑,还故意细瞧剑尖,一副游刃有余之态。
少冲觉受大辱,连环使出“关河梦断”、“汲海垂虹”、“怒发冲冠”,一招紧似一招。
只见武名扬单手持剑,以“欹帽垂鞭”、“当场只手”、“剑河雪飘”逐一化解,举重若轻,风度从容。尤其那招“欹帽垂鞭”,垂剑倚身,斜目睥睨,浑不将对手放在眼里,潇洒至极。虽未分胜负,但明眼人一看便知:少冲攻得凌乱,名扬守得严密,若其反攻,少冲早败。
少冲久攻不下,怪叫一声,长剑一收一送,呼呼划出两剑。武名扬一怔——对方竟将“胡笳夕引,塞马晨嘶”倒使,招式似是而非,一时无措,草草格挡,退后一步。
少冲箭步追上,使出“悲歌击筑”,本应击下盘,却改刺面门。武名扬又见怪招,再退一步。少冲趁机以“截虎平川”切其手腕,武名扬急抛剑缩手,不料少冲此招是虚,剑势疾转,刺中其右胁。幸武名扬闪避及时,仅划破衣衫,伤及皮肉。
不待他反应,少冲疾转其身侧,飞踢其膝弯。武名扬猝不及防,单膝跪地,脖颈已被少冲胳膊死死箍住,顿觉窒息。
两家将大惊,连呼放手。
少冲一心求胜,也不知所使是否武家剑法,见武名扬被制,只觉十五年恶气尽出,心下畅快,松手退开,向武师彦抱拳一揖。
武师彦面沉如水,道:“少冲,你可知错在何处?”
少冲见太公不悦,知闯了祸,低头却仍道:“我赢了武公子,何错之有?”
武师彦厉声道:“武家剑法重在一个‘正’字,招招光明正大,决不趁人之危!你既已刺伤名扬,不该再下重手。何况比武较艺,点到为止,岂可如此蛮横?你的剑法似是而非,未以气御剑,徒凭招式取巧。这般习剑,纵一时得逞,终难臻至上乘。若再重剑轻气,必入歧途!幸而我发现得早。”转对黄安道:“黄安,你如何疏忽至此?少冲险些误入邪路,你竟不知!”又对少冲道:“少冲,你可听明白了?”
少冲低头称是,心中却不以为然:“对敌之时,敌岂会与你讲光明正大?胜便是胜,哪管一时长久?”
武师彦又对名扬、光义道:“我今日训诫少冲,你二人也须引以为戒。”二人恭声应诺。
黄安为武名扬包扎伤口,边斥少冲道:“公子若有差池,要你狗命!”见武师彦面色严肃,方噤声。
武师彦对少冲道:“少冲,随我来书房,有话对你说。”
少冲自幼长于归来庄,不知父母何人,乡关何处。黄安常骂他是海盗“野种”,汪光义等人也屡加欺侮,虽过得压抑,却因无处可去,只得忍耐。此刻见太公神色凝重,生怕被逐出庄门,跟在武师彦身后,心中忐忑。
至书房,武师彦从橱中取出一油纸包,打开后是一方折叠齐整的手帕,沉声道:“少冲,你可知自己身世?”
少冲低声道:“黄大叔说我爹是海盗,娘是娼妓,我是……贱种。”话音哽咽,鼻酸喉堵。
武师彦叹道:“黄大叔脾气虽躁,心却不坏,并非有意辱你。哎,此事终须让你知晓。这方手帕是你生母所留,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少冲闻听有关母亲,急接过展开,只见帕上几行字迹暗褐,似是血书:“天道不公,命运多蹇,夫丧家破,南下寻亲,失节于海盗,生子少冲,天可怜见,望恩公抚育成人,九泉下感公之德。”少冲读罢,如遭雷击,胸口气塞,欲哭无泪,欲喊无声,呆立当场。
武师彦心生怜悯,暗叹一声,道:“那日我与你黄大叔出海寻名扬,自东海归航,泊于杭州湾埠头。忽见一商船上走出一少妇,我甫抬头,她便抛下一婴,随即投海自尽。你黄大叔不畏严寒,下水搜寻大半时辰,不见尸身。询之船主,方知她流落海外孤岛,船主好心载回,不想她仍寻了短见。那婴孩项下塞有此帕,血字与之吻合。可她始终未发一言,无人知其姓名籍贯。仅从这手帕乃松江绢丝、吴地做工,亦难断定她是松江或吴人。”
少冲虽常被指为海盗孽种,内心始终抗拒,此刻由太公亲口证实,如坠冰窟,颤声道:“你骗人!你骗人!”
武师彦肃然道:“你虽不姓武,我与你黄大叔却视你如己出,教你诗书礼仪,欲消你先天戾气,不料你如此不成器,不仅负我厚望,更对不起你死去的娘亲!”
少冲再难忍受,激愤道:“你与他们一样,从来就嫌弃我!”只觉天塌地陷,转身冲出书房,泪如雨下,奔至无人处,对天嘶吼:“我不是海盗的儿子!”
忽闻一人道:“你自然不是海盗的儿子。”少冲如处梦境,喃喃道:“我不是海盗的儿子……”那声音道:“他们都在骗你。”
少冲凝目望去,见是汪光义,恨道:“你休要嘲我!”
汪光义却道:“你我总角之交,我视你如亲兄弟。黄大叔脾气暴,我平日与你作对,也是为激你上进。”少冲怔道:“你说什么?”汪光义道:“你将手帕给我,我为你揭穿他们的阴谋。”
少冲心神恍惚,不由自主递过手帕。汪光义展开一看,突放声大笑:“你是海盗孽种,我早猜到了!”言罢将手帕揉成一团塞入怀中。
少冲怒极:“还我娘的手帕!”扑上前抢夺。
汪光义一跃避开,讥道:“太公收留你这贱种,实辱门楣。”连闪数下,轻松躲过少冲扑击。
此时忽窜出两人,扭住少冲胳膊,正是武甲、武乙。二人素来看少冲不顺眼,今日又见他伤了公子,遂与汪光义合谋教训他。
汪光义扬帕嬉笑:“有本事来拿啊!”
少冲拼命挣扎,却脱身不得。此处距庄已远,呼救无应,汪光义等人见状愈发得意。
正当此时,一人奔来,喝道:“住手!不可胡闹!”正是武名扬。
武甲、武乙松手,嚷道:“公子,我们替你出气!”
武名扬正色道:“荒唐!若让太公知晓,必严惩不贷!”
汪光义狡辩:“他是恶人之子,说话谁信?咱们都不说,太公怎会知道?”话音未落,少冲猛然抱住他嘶叫:“还我手帕!”汪光义一惊,发现帕已脱手,急挣脱道:“掉地上了,自己找去!”
少冲心急如焚,满地搜寻不见,忽见草丛中有碎布片,脑中“嗡”的一声,整个人僵住——那手帕已在撕扯中碎成数片。
此时一人冷笑道:“贱种之物,要来何用?”
少冲见是黄安,怨气勃发,狂吼一声扑上:“我与你拼了!”
黄安抽出软鞭,喝道:“少冲,休得放肆!”右腿后撤,长鞭如毒蛇吐信,空中挽花,噼啪作响。不料少冲身法迅疾,竟顺鞭势抢入内圈,近身一拳直捣面门。
黄安不及回鞭,只得低头以肘撞其胸。少冲胸口一震,退开三步,又猱身攻上。黄安挥鞭如风,鞭影笼罩少冲全身,不欲其再近,又恐伤他,惹将军责问。
谁知少冲身法古怪,似不通武艺般窜跳闪避,鞭笞上身亦不知痛。不久又欺近身来,一把扯落黄安长衫两粒纽扣。黄安在后辈面前失此颜面,怒从心起,手上加劲,鞭风渐狠。
然软鞭之妙,在于力道精准。黄安愈怒,鞭法愈乱,后来竟难以控制。少冲此时亦如疯虎,步法渐滞。
黄安略惧,喝道:“少冲,以下犯上,还不住手!”说话间稍一分神,被少冲欺身抱住,肩头剧痛——竟被一口咬住!
少冲死咬不放,似有深仇大恨。武甲等人忙上前拉扯,正混乱间,一人伸指在少冲颈侧一点,少冲口顿松。黄安挣脱,挥掌便掴,那人伸臂隔开,右手解穴推开少冲,一招三式,干净利落。众人看清来人,正是武师彦。
汪光义脱口道:“好功……”觉失言,咽回“夫”字。
武师彦对少冲道:“黄大叔是你长辈,有何委屈可对我说,何必以死相拼?”
黄安愤然道:“我早说过,‘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这小子劣性难改!”
武师彦横他一眼:“你也有错。后辈不肖,该谆谆教导,以情以理,动辄恶语相向,拳脚相加,岂是育人之道?”
黄安辩道:“我初时也想教好他,谁知这小子天生反骨,处处作对。他三岁打翻油灯,烧我床铺;七岁在我马槽下芭豆,害它暴毙;十岁在抱朴道院神坛便溺,道士不明就里,将我痛打;前些日又招惹曲院公子,几出人命。大过如此,至于在我酒中撒尿、偷扔我软鞭入湖之类,更不胜枚举。所谓玉不琢不成器,我也是望他成才。”
武师彦点头道:“这孩子确是顽劣。”当下未再深究汪光义等人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