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晚,七点的钟声刚在厂区的广播里荡完最后一圈余韵,保安部的铁门就“哐当”一声被推开。
胡军把深蓝色制服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胳膊,手里转着车钥匙,金属碰撞声在空荡的院子里格外清亮:“都利索点!今晚谁迟到罚三瓶啤酒!”
五个人影从值班室鱼贯而出。
胡军拉开驾驶座车门时,锈迹斑斑的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老态龙钟的呻吟,可坐进驾驶座的动作却利落得很。
他拍了拍方向盘上磨得发亮的真皮套,指腹蹭过上面细密的纹路:“别看这车跑了八年,发动机比你们这群小子都结实。”
话音刚落,钥匙插进锁孔一转,引擎“突突突”地喘了两下,稳稳地发起了声,排气管喷出的热气里裹着淡淡的汽油香。
众人依次挤上后座,帆布座椅被压得“咯吱”响。
丘咏一屁股在副驾驶坐下就开始吆喝:“我赌今晚去老地方的海鲜排档,上周听食堂阿姨说张老板进了批活蹦乱跳的皮皮虾。”
张茂立刻反驳,手指在膝盖上敲着点:“我觉得是胡队常去的那家小炒店,上次他还说那儿的红烧排骨能下三碗饭。”
小吴没掺和争论,只是偷偷把车窗摇开条缝,晚风吹进来带着厂区外槐树的清香,他摸了摸口袋里刚买的薄荷糖,嘴角悄悄往上翘了翘。
这时两道人影踩着夕阳的金边冲了过来,李跃的制服领口歪着,张子远皮鞋后跟沾着片干枯的槐树叶,从宿舍一路狂奔过来。
“没迟到吧?”两人同时拽开车门,额头上的薄汗滴在脚垫上,晕开小小的深色圆点,“刚把夜班的装备都点检好了,保证误不了事。”
胡军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们一眼,嘴角勾出笑纹:“就知道你们俩急着蹭饭。”
他从副驾储物格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扔向后座:“放心,考勤那边我打过招呼了,就说设备检修加了会儿班,保准没人嚼舌根。”
烟盒在空中划过弧线时,小吴眼疾手快地接住,指尖触到烟盒上凹凸的纹路,忽然想起上周胡军为了这事,特意在办公室跟考勤员磨了半下午嘴皮子。
面包车缓缓驶出电动门时,栏杆升起的“嗡”声里混着众人的欢呼。
厂区的路灯次第亮起,把路边的杂草照得毛茸茸的,胡军一打方向盘,车子拐上通往市区的柏油路。
车窗外的景色渐渐变了模样,先是掠过一排排灰扑扑的厂房,烟囱里飘出的青烟在暮色里拉成细线;
再往前开,路灯开始变得密集,商铺的霓虹灯在车窗上投下流动的光斑,烤串摊的油烟味顺着半开的窗户钻进来,混着车里的烟草香,勾得人喉结直滚。
“快看那家火锅店!”张茂突然指着窗外,玻璃上的“鸳鸯锅”灯箱在夜色里红得发亮,“上次我跟我媳妇来吃,毛肚七上八下就能吃,嫩得很!”
丘咏立刻接话:“火锅哪有海鲜过瘾?我老家靠海,现剥的虾爬子蘸醋,那鲜劲能鲜掉舌头!”
胡军把车开得又稳又快,听着后座的吵嚷声,眼角的笑纹里盛着暖意。
他偶尔从后视镜里看看这群半大的小子,小吴正偷偷对着车窗玻璃理头发,张茂在数路边的路灯,丘咏则把那本《兵器知识》摊在腿上,借着窗外的光看得入神。
李跃、张子远正和新同事温羽凡闲聊着,希望加深了解。
晚风从敞开的车窗灌进来,掀起每个人的衣角,把七嘴八舌的笑声送出去老远,在渐浓的暮色里织成一张暖融融的网。
车子穿过最后一个路口时,小吴突然指着前方亮起的招牌喊:“是那家‘老地方’海鲜排档!我看见张老板在门口杀鱼呢!”
众人齐刷刷地往前探身,车后座顿时响起一片欢腾,帆布座椅被挤得吱呀作响,连胡军都忍不住踩了脚油门,面包车像头快活的老黄牛,载着满车的期待,朝着那片亮堂堂的灯火奔去。
没过多久,胡军把那辆跑了八年的面包车稳稳停在酒楼门口的停车位上。
轮胎碾过平整的柏油路面,发出最后一声轻微的摩擦音,引擎“突突”的余响渐渐歇了,只留下排气管慢悠悠吐出的几缕白汽,混着晚风里飘来的海鲜腥甜。
“到了。”胡军扯掉安全带,骨节分明的手在方向盘上拍了两下,真皮套子被磨得发亮,露出底下细密的纹路。他扭头看向后座,眼里带着笑,“都精神着点,别让人瞧出咱是刚从厂区出来的。”
车门“哐当”一声被拉开,丘咏头一个钻出来,后腰的制服衬衫被坐得发皱,他手忙脚乱地拽了拽,眼睛却早被眼前的酒楼勾走了。
这楼立在街角,灰蓝色的玻璃幕墙在夜色里泛着冷光,底下嵌着圈暖黄色的灯带,把“海味鲜”三个钛金字照得发亮。
门口两盆半人高的绿萝摆得周正,叶片上还挂着傍晚浇的水珠,在灯光下闪闪烁烁。
“嚯,胡队,这地方可真够气派的。”张茂推着温羽凡的轮椅跟在后面,橡胶轮碾过门前的防滑地砖,发出轻微的“咕噜”声。
他抬头瞅着旋转门上方的水晶吊链,被风吹得轻轻晃:“比上次路过的那家火锅城还亮堂。”
小吴鼻尖动了动:“好像闻着蒜蓉味儿了,是不是在蒸扇贝?”他校服似的保安制服领口系得笔挺,耳尖有点红——来之前特意在镜子前理了三次头发。
胡军锁好车,回头看见温羽凡正望着酒楼门口的无障碍坡道出神,那坡道铺着防滑条,从人行道一直通到旋转门,坡度缓得很。
“早打听好了,这儿电梯直通二楼包厢,轮椅进去方便。”他走过去,手掌在温羽凡肩膀上拍了拍,力道不轻不重,“咱凡哥头回领工资,总不能让你爬楼梯折腾。”
温羽凡喉咙动了动,刚想说句“麻烦了”,就被丘咏的大嗓门打断。
“折腾啥!”丘咏正踮脚往旋转门里瞅,后脑勺的碎发被风吹得乱翘,“胡队说得对,一个月到头守着厂区,风吹日晒的,还不许咱吃顿好的?我可听说这家的椒盐皮皮虾,壳都是酥的!”
众人跟着笑起来,簇拥着温羽凡的轮椅往门里走。
旋转门缓缓转着,把外面的晚风挡在身后,一股混着柠檬消毒水和海鲜的气息扑面而来。
大堂里亮得晃眼,米白色的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连每个人的影子都被拉得清清楚楚。
头顶的水晶灯足有篮球那么大,碎玻璃片拼出海浪的形状,灯光透过镜片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
“欢迎光临,请问有预定吗?”穿藏青色制服的服务员迎上来,领口的蝴蝶结系得周正,嘴角的笑纹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
胡军报出自己预订的包厢:“‘观海’包厢,胡军。”
“好的先生。”服务员目光在温羽凡的轮椅上顿了半秒,随即自然地侧身引路,“您预订的‘观海’包厢在二楼,电梯这边请。”
电梯门“叮咚”一声滑开,里面铺着浅灰色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小吴伸手按住开门键,等胡军推着温羽凡进去,才跟着挤进来。
轿厢缓缓上升时,能听见钢缆轻微的“咯吱”声,丘咏忍不住戳了戳张茂:“你看这电梯壁,跟镜子似的,能照见咱后脑勺的白头发。”
包厢门被推开时,一股淡淡的檀香混着冷气飘出来。
里面比想象中更宽敞,红木圆桌擦得锃亮,能映出天花板上吊灯的影子。
靠墙摆着张太妃椅,铺着深绿色的绒布,旁边立着个博古架,摆着几个青瓷小罐,罐口插着干枯的莲蓬。
最里头的墙上挂着幅水墨画,画的是海浪拍礁,墨色浓淡相间,倒真应了“观海”的名。
“坐,都随便坐。”胡军往主位上一坐,把菜单往桌上一推,纸页“哗啦”散开,“今天不用客气,想吃啥尽管点——除了那只标价八千八的帝王蟹,别的都能商量。”
哄笑声里,丘咏已经把菜单拽到跟前,手指在“椒盐皮皮虾”那行字上敲得咚咚响:“这个!必须来两斤!上次听食堂王阿姨说,张老板进的皮皮虾个个带黄,她孙子上周来吃,连壳都嚼了。”
张茂凑过去,指着“蒜蓉粉丝蒸扇贝”的图片:“这个也得有,粉丝吸饱了汁,一口下去……”他咂咂嘴,没再说下去,眼睛却亮得像落了星子。
温羽凡坐在离门最近的位置,轮椅刚好塞进桌旁的空隙。
他看着同事们七嘴八舌地点菜,胡军时不时插句“少来两个辣的,凡哥胃刚好转”,小吴则在一旁小声问服务员“有没有不辣的鱼羹,想给温哥点一份”,心里忽然暖烘烘的。
没多会儿,菜就一道接一道地上了。
清蒸大闸蟹被装在长盘里,红通通的壳上撒着翠绿的葱花,掀开盖,橙黄色的蟹黄颤巍巍的,顺着蟹壳往下淌;
蒜蓉粉丝蒸扇贝摆得整整齐齐,粉丝在贝壳里堆成小山,蒜香混着贝肉的鲜甜往鼻子里钻;
油焖大虾红得发亮,汤汁在盘底积了浅浅一层,沾着几粒白芝麻;
最中间的红烧石斑鱼卧在青花瓷盘里,鱼皮煎得金黄,上面淋着琥珀色的酱汁,鱼肉被片得匀匀的,筷子一碰就颤。
“开酒!”胡军把几瓶啤酒往桌上一墩,玻璃瓶底撞在红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当”声。
服务员刚把杯子摆好,丘咏已经抢过开瓶器,“啪”地撬开瓶盖,泡沫“滋滋”冒出来,他赶紧往杯里倒,黄色的酒液在杯壁上挂出细流。
“都举起杯子来。”胡军端起自己的杯,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过。
轮到温羽凡时,他特意顿了顿,声音放得温和些:“今天这杯,一来是咱保安部聚聚,图个热闹;二来,得给凡哥贺贺——这是他来咱这儿领的第一份工资,不容易。”
温羽凡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玻璃壁上的凉意顺着指腹往上爬。
他看着杯里晃动的啤酒,泡沫沾在杯口,像层细细的雪。
旁边的小吴正激动地跟他碰杯,杯沿轻轻撞在一起,发出“叮”的一声,眼里的光比桌上的灯光还亮:“凡哥,以后咱就是一家人了。”
“对,一家人!”丘咏早仰脖灌了半杯,喉结滚动得飞快,啤酒沫沾在下巴上也没顾上擦,“往后谁要是敢欺负咱家人,先问问我这拳头答不答应!”
他说着还扬了扬胳膊,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肌肉。
张茂没那么多话,只是一个劲往温羽凡盘里夹菜,夹起块石斑鱼,还细心地挑掉小刺:“凡哥,这鱼嫩,多吃点。”
酒过三巡,包厢里的气氛更热了。
丘咏扯着嗓子唱跑调的《朋友》,张茂在一旁用筷子敲着空酒瓶打拍子,胡军靠在椅背上笑,手指在桌沿上跟着节奏轻敲。
温羽凡小口抿着果汁,听他们讲厂区里的趣事:
谁巡逻时撞见野猫偷食堂的鱼;
谁修监控时差点从梯子上滑下来;
谁跟仓库的老王头借扳手被塞了把生锈的……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玻璃上渐渐凝起层薄雾,把外面的街灯晕成一片模糊的暖黄。
包厢里的笑声、碰杯声、筷子敲餐盘的“当当”声混在一起,像锅咕嘟冒泡的热汤,咕嘟出满室的热乎气。
温羽凡望着眼前这群人,他们的制服袖口沾着机油,裤脚磨出毛边,却能在这样的夜晚,为他这个新来的“残废”特意选一家有电梯的酒楼,把最肥的蟹膏、最嫩的贝肉往他盘里塞。
他忽然觉得,这海鲜的鲜甜里,混着的不止是蒜蓉和酱油的香,还有种更暖的味道——是同事递来的一杯热饮,是轮椅旁始终留着的空隙,是那句“咱是一家人”的实在。
“再来一瓶!”丘咏把空酒瓶往桌底一塞,又要去够箱子里的啤酒,“今儿不醉不归!”
胡军笑着踹了他一脚:“少喝点,明儿还得巡逻呢。”嘴上这么说,却亲自拿起一瓶,往每个人杯里添了些,最后给温羽凡的杯子续上果汁,“慢点吃,不够再点。”
温羽凡抬起头,刚好对上胡军的目光,那眼里没有同情,只有坦荡的热乎。
他忽然举起杯子,对着满桌人,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楚:“谢谢大家。”
碰杯声再次响起,清脆得像一串风铃,在暖黄的灯光里荡开,撞在每个人心上,轻轻的,却沉甸甸的。
冬夜的二十二点,寒风早把街道刮得清寂。
酒楼门口的霓虹灯在结了薄霜的玻璃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暖黄的光晕里,保安部的几个人影正互相搀扶着往外挪。
“嗝!”张茂半个身子挂在丘咏肩上,工装外套的扣子崩开两颗,露出里面起球的毛衣,嘴里还嘟囔着没喝完的啤酒,“那皮皮虾……再给我来两斤……”
丘咏自己也晃得厉害,另一只手被李跃拽着,三个人像串没系紧的糖葫芦,脚步虚浮地蹭过门前的防滑垫,鞋底与地面摩擦出“吱呀”的声响。
张子远走在最后,手里还攥着个空酒瓶,时不时往地上墩一下,发出“咚”的闷响,像是在给这踉跄的队伍打拍子。
胡军捏着半罐啤酒走在最前,酒液随着他的晃动溅出几滴,在冷空气中凝成细小的冰珠。
他转过身时,后腰的制服衬衫被坐出几道深褶,却仍努力挺直脊背,望着轮椅上的温羽凡,红透的脸颊在灯光下泛着油光:“凡……凡哥,你这酒量是真……真行啊……”他竖起大拇指,指节因为用力泛着白,“我们这群人……都快趴了……你倒跟没事人似的……脸都没红。”
温羽凡推着轮椅挪到门口,冷风灌进领口,他却没打哆嗦。
解开基因锁后,体内总像揣着个小暖炉,酒精下肚更是连点涟漪都没起,此刻只觉得头脑清明,连远处巷口流浪猫踩翻垃圾桶的声响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低头瞅了眼自己盖着薄毯的腿,嘴角弯出个浅淡的弧度:“胡队说笑了,我这是沾了轮椅的光。真站起来,早跟你们一样扶墙了。”
他说着,故意让轮椅碾过块小石子,发出“咯噔”一声,像是在强调自己的“不便”。
“哈哈!有……有道理!”胡军被逗得仰头大笑,啤酒罐在手里晃得更厉害,“咱凡哥……会说话!”
笑声撞在酒楼的玻璃幕墙上,又弹回来,混着寒风里的冰碴子,散得老远。
就在众人互相拍着肩膀道别,丘咏正嚷嚷着“明天换我请”时,他突然像被针扎了似的定住,拽着旁边小吴的胳膊猛晃,袖口蹭到小吴胸前的纽扣,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嘿……彦祖……”丘咏的舌头打了个死结,眼睛眯成条缝,使劲往街角瞅,“你看……那边……是不是你那……心心念念的……厂花吗?”
“厂花”两个字刚出口,小吴的脸颊“腾”地红了,比喝了三瓶啤酒还烫。
他平时最忌讳别人提这茬,此刻却被酒精糊住了脑子,只下意识地顺着丘咏指的方向望去,眼睛瞪得溜圆,舌头也打了结:“好……好像……是……”
“你再看!”丘咏突然拔高了嗓门,一只手夸张地挥向那边,另一只手还死死攥着小吴,“那啥情况?!哟……是小流氓!在缠你女神呢!”
冬夜的风裹着碎冰碴子,往人骨头缝里钻。
街角的半截路灯垂着耷拉的电线,昏黄的光打在结了薄霜的地面上,把一切都照得毛茸茸的,又透着股说不出的瑟缩。
坏了的那半盏灯忽明忽灭,像只眨不动的眼。
就在这忽明忽暗里,八个人影围着根掉漆的电线杆拉扯,身影被灯光拽得老长,在地上歪歪扭扭地缠成一团。
穿米色大衣的姑娘被围在中间,正是厂里人人都认得的余曼曼。
她那件及膝的大衣沾了点灰,显然是刚才挣扯时蹭到的,浅驼色的羊绒围巾滑到了胳膊肘,露出线条利落的下颌线。
地上掉着只米白色的手袋,拉链敞着,露出里面半支口红和几张折叠的纸巾——想来是刚才挣扎时脱手的。
她正梗着脖子往旁边挣,手腕上的细金链晃得人眼晕,明明是被围在中间,脊背却挺得笔直,像株不肯弯的白杨树。
围着她的七个男人都穿着深色夹克,有的袖口磨出了毛边,有的拉链歪在一边。
他们的头发都是黑的,没染半分花俏颜色,此刻却都往前凑着,看动作像是在拉扯余曼曼的胳膊,嘴里还嚷嚷着什么。
风把那些话撕得七零八落,只能听清些“小姐”“别闹”“回去吧”之类的碎片,混在风声里,倒真像群街头混混在耍无赖。
站在稍远些的温羽凡却皱起了眉。
他的灵视像块擦得锃亮的玻璃,把那团混乱的人影照得透亮:
哪是什么拉扯?
最前头那个高个男人,手刚碰到余曼曼的胳膊就赶紧缩了回去,指尖蜷着,像是怕碰坏了什么珍宝;
左边那个戴鸭舌帽的,正弓着腰点头,后脑勺的碎发被风吹得乱晃,分明是在低声劝着什么;
连最边上那个看着最壮实的,也只是张开手臂拦着,掌心朝外,半点没敢碰到余曼曼的衣角。
再看余曼曼,她挣得厉害,却不是害怕的模样。
嘴角抿得紧紧的,眼里冒着火,刚才那下挣动,分明是故意甩开男人的手,连带着把围巾甩歪了都没顾上。
她抬眼瞪着最前头的高个,嘴唇动得飞快,看口型像是在说“滚开”,那股子颐指气使的劲儿,哪里是被欺负的姑娘?分明是个正在对下人发脾气的大小姐。
可这边的人瞧不见这些。
小吴刚才喝了十瓶啤酒,脸早被酒精烧得通红,眼里的血丝像蛛网似的缠满了眼白。
他望着被围在中间的余曼曼,瞧着她挣扯时扬起的浅色围巾,听着那些模糊不清的嚷嚷声,脑子里那根叫“理智”的弦“嘣”地断了。
平日里藏在心底的喜欢,此刻全变成了熊熊燃烧的怒火。
他根本没看清那些人伸过来的手其实是虚虚拢着,没瞧见余曼曼眼里的愠怒多过惊恐,只觉得那几个穿夹克的男人像恶狼,而他心仪的姑娘正陷在狼群里。
“放开她!”吼声从喉咙里炸出来,带着酒气的灼热,惊得路边的落叶都打了个旋。
小吴像头被激怒的小牛,完全不顾温羽凡“不要冲动啊!”的疾呼,梗着脖子便往前冲,皮鞋在结霜的地上打滑,差点摔个趔趄,却还是凭着一股蛮劲扑到了人群边。
离他最近的那个男人刚要开口说什么,就被小吴结结实实地撞在胸口。
“砰”的一声闷响,两人抱着滚在地上,扬起的尘土混着霜粒,迷得人睁不开眼。
小吴的拳头胡乱挥着,砸在对方背上、肩上,虽然没什么章法,力道却狠,嘴里还含混地骂着:“让你欺负人……打死你……”
那男人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整懵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等回过神直呼着“神经病啊!”想推开对方,小吴却像块牛皮糖似的缠着不放,死死攥着他的夹克领子不放。
那人也被打出了火气。
两人扭打在一处,一时难解难分。
胡军原本还眯着眼晃悠,手里的半听啤酒在指尖转着圈。
可瞧见小吴滚在地上的身影,他猛地一激灵,酒意醒了大半。
后腰的制服衬衫被坐出了褶子,他却顾不上扯平,把啤酒罐往地上狠狠一摔——“哐当”一声,铝皮罐子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剩下的酒液溅在地上,瞬间凝成了白花花的冰碴。
“兄弟们还等什么,一起上啊!”胡军的大嗓门像喇叭,震得人耳朵嗡嗡响,“咱保安部的人,能看着自家人被欺负?”
这话像火星落进了干柴堆。
丘咏早按捺不住,嘴里骂着“狗娘养的”,甩开膀子就往人堆里冲。
张茂没那么多话,闷头跟在后面,攥着的拳头指节发白,跑起来时裤脚扫过地面,带起一串细碎的霜。
李跃和张子远对视一眼,也跟着往前涌,嘴里的酒气喷在冷空气中,凝成了白汽。
对面剩下的六个男人这才反应过来。
为首的那个站在稍远些,眉骨高突,眼神骤然冷下来,像淬了冰。
他没说话,只是往旁边偏了偏头,给手下递了个眼色。
那几个被小吴搅得手忙脚乱的男人顿时变了脸色,不再躲闪,抬手就往冲上来的保安们身上招呼。
一时间,街角彻底乱了套。
丘咏扑向一个瘦高个,两人抱在一起撞在电线杆上,“咚”的一声,震得电线杆都晃了晃,掉下来几片冻硬的树皮。
张茂被人踹了一脚膝盖,踉跄着后退两步,却咬着牙又冲上去,抱住对方的腰往地上掀。
李跃和张子远背靠背站着,拳头挥得虎虎生风,虽然动作里还带着酒意的虚浮,气势却丝毫不输。
唯有那个领头的男人,始终站在圈外。
他双手抱在胸前,夹克的拉链拉到顶,遮住了半张脸。
看着手下和保安们滚作一团,他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
有人冲他扑过来,他只微微侧身,脚下像生了根似的没动,那扑过来的人就自己绊在石头上,摔了个狗啃泥。
他就那么冷眼看着,像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闹剧。
寒风卷着打斗声、咒骂声、闷哼声掠过他的脸,他睫毛上凝了点白霜,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仿佛在等某个合适的时机,又或许,他根本就没把这群醉醺醺的保安放在眼里。
路灯又闪了一下,昏黄的光落在他脸上,映出眼底深不见底的冷。
街道上的混战像锅煮沸的粥,拳头砸在皮肉上的闷响、趔趄时鞋底蹭过地面的涩声、夹杂着粗口的吼叫,搅在寒风里,乱得让人头晕。
余曼曼站在圈外,米色大衣的下摆被风掀起,露出里面紧绷的裤线。
她看着保安部的人和自家手下滚作一团,张茂被按在地上还在蹬腿,丘咏的胳膊被拧得通红,急得声音都劈了:“住手!都给我住手!”
她的喊声被打斗声吞掉大半,只能转向那个领头的男人,语气里带着大小姐惯有的命令口吻:“余刚!让你的人停手!听见没有?”
余刚正抱着胳膊站在路灯阴影里,看着手下和那群醉汉缠斗。
听见这话,他只是懒洋洋地耸了耸肩,夹克的肩膀处被风掀起个角:“小姐,不是我不拦,您也瞧见了——他们先动的手。”他抬下巴往混战里点了点,“再说了,只要您点头跟我们回去,这群兄弟自然就歇了。”
“你!”余曼曼气得往后跺了下脚,细高跟踩在结霜的地上,发出清脆的“咔”声,“我要是不回呢?”
余刚没接话,只是摊了摊手,那副“您看着办”的无奈模样,更让她火冒三丈。
就在这时,余刚突然浑身一僵。
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爬上背脊,像有条冰冷的蛇顺着脊椎往上爬,缠得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目光太沉、太烫,带着种狩猎者锁定猎物的贪婪,刺得他头皮发麻。
“谁?”他猛地转头,眼神像鹰隼似的扫过四周。
路灯坏了一半,昏黄的光线下,街角的阴影里,轮椅的金属支架泛着冷光。
一个男人坐在轮椅上,大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只能看见下颌线绷得笔直,嘴角却微微扬着,那弧度浅得像刀刻的,透着股说不出的瘆人。
风掀起他衣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保安制服袖口,可那双眼从阴影里透出来的光,却亮得惊人,像两簇藏在暗处的火。
是那个坐着轮椅的保安。
余刚的心跳漏了一拍。
刚才混战开始时,他瞥过这人一眼,只当是个看热闹的残废,没放在心上。
可此刻被那目光盯上,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人根本不是在看热闹——他在看自己,看得那样专注,仿佛在打量一件猎物。
而轮椅上的温羽凡,指尖正悄悄收紧,攥住了轮椅的橡胶扶手。
就在余刚转头的瞬间,他眼前突然弹出一道淡蓝色的光屏,像悬浮在空气里的冰。
光屏上只有一行字,亮得刺眼:「武徒一阶」。
那行字就悬在余刚头顶,像块被点燃的引信。
温羽凡的呼吸顿了半秒,眼角的细纹里漫出点笑意,快得像流星划过。
他等这一天等了多久?从被系统绑定,到拖着“残废”的身子混进工厂,忍过那些同情的目光、微薄的工资……不就是为了等一个真正的“武者”出现?
余刚还在警惕地盯着他,眼里的疑惑渐渐变成忌惮。
温羽凡却轻轻松开了攥紧的扶手,指腹在冰凉的金属上蹭了蹭。
他看着余刚那张紧绷的脸,看着光屏上「武徒一阶」四个字,嘴角的弧度又深了些。
寒风卷过街角,带着打斗扬起的尘土,吹得他额前的碎发晃了晃。
“终于等到你了。”他在心里默念,声音轻得像叹息,可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却亮得像淬了火,烧得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