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破庙年久失修,庙门歪斜,院内杂草丛生,只有正殿还算勉强完整。一位身着青色道袍、鹤发童颜的老道士正盘膝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他身边放着一个拂尘,一把桃木剑。虽衣着朴素,却自有一股仙风道骨的气度。
阿莲的母亲将绣花鞋呈上,将阿莲近来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向道长哭诉了一遍。道长自始至终微闭双目,静静聆听,直到阿莲母亲说完,他才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眼睛深邃明亮,仿佛能洞察世间一切虚妄。
道长拿起那双绣花鞋,仔细端详了片刻,又伸出两指在鞋面上轻轻一拂,眉头微微蹙起。“此物怨气极深,非同小可。”他沉声道,“它并非寻常邪祟,而是一缕不散的冤魂附着其上,怨念化为诅咒,纠缠不休。”
阿莲闻言,吓得脸色更加苍白,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道长,求求您大发慈悲,救救我的女儿吧!”阿莲母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
道长轻叹一声,扶起阿莲母亲:“施主不必多礼。贫道既遇此事,自当尽力而为。只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此怨非强力驱除所能化解,需找到怨灵的根源,了却其未了的心愿,方能使其安息,诅咒自解。”
“那……那我们该如何是好?”阿莲母亲六神无主地问道。
道长目光转向阿莲,缓缓说道:“姑娘,这怨灵与你日夜相伴,你可知其来历?或是在梦中,可曾得到什么启示?”
阿莲努力回想着那些纷乱的噩梦,颤声道:“我……我总梦见一座很大的旧宅院,里面有一个穿着和我这双鞋一样绣花鞋的女人,她……她好像很悲伤,总是在哭,在找什么东西……”
“旧宅院?绣花鞋?”道长沉吟片刻,“你可记得那宅院的模样?或是在镇上何处见过类似的建筑?”
阿莲摇了摇头,梦中的景象总是模糊不清,她无法准确描述。但她忽然想起一事:“对了,那鞋子……我买鞋的时候,那个摊贩神神秘秘的,好像知道些什么,但他不肯说。”
道长闻言,眼中精光一闪:“哦?那摊贩现在何处?”
阿莲母亲道:“庙会早已散了,那摊贩也不知去向了。”
道长掐指一算,道:“无妨,贫道自有办法。不过,此事还需姑娘你亲自走一趟。怨灵因你而显,也需借你之力方能解脱。你可愿意冒此风险,探寻真相?”
阿莲看着道长坚定的眼神,又想到自己连日来所受的折磨,以及梦中那女人的悲切,心中虽有恐惧,但一股莫名的勇气也油然而生。她咬了咬牙,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愿意!只要能摆脱这诅咒,让我做什么都行!”
道长赞许地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道黄色的符箓,递给阿莲:“此乃护身符,你贴身戴好,可保你一时平安,不受怨灵直接侵害。你且根据梦中景象和鞋子的特征,在镇上仔细寻访,尤其是那些年代久远的老宅旧院,或许能找到线索。若有发现,可来此告知贫道。”他又叮嘱道,“切记,怨灵虽苦,但怨气伤人,万事小心。”
接下来的几日,阿莲怀揣着道长给的护身符,开始在乌镇的大街小巷中穿梭。她按照梦中那座宅院的模糊印象,特别留意那些高墙深院、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老房子。乌镇历史悠久,这样的老宅并不少见,但大多或是住着人家,或是早已荒废不堪,与梦中的景象总有出入。
她也曾试图寻找那个卖鞋的摊贩,但庙会早已结束,人海茫茫,哪里还有他的踪影。线索似乎就此中断了。
就在阿莲快要放弃的时候,一日她路过镇西一处偏僻的巷子,巷子尽头是一座紧闭着朱漆大门的宅院。那宅院的围墙极高,墙皮斑驳,透着一股与世隔绝的萧索与神秘。阿莲心中一动,这宅院的轮廓,竟与她梦中的那座有几分相似!
她走上前去,轻轻推了推那扇朱漆大门,门“吱呀”一声,竟应手而开,露出一道缝隙。门内一片漆黑,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息。
阿莲犹豫了一下,但强烈的好奇心和一种莫名的牵引力驱使着她。她深吸一口气,将护身符捏得更紧了些,侧身从门缝中挤了进去。
门内是一个荒草丛生的庭院,正对着的是一座气派的厅堂,只是门窗都已破败,梁柱也蒙上了厚厚的蛛网。院中假山倾颓,池水干涸,一派破败景象。这里似乎已经荒废了很久很久。
阿莲小心翼翼地在院中行走,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落叶和尘土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她越往里走,越觉得此处的布局与梦境中的宅院惊人地相似。
穿过前厅,来到后院,这里的景象更加阴森。几间厢房的门窗都紧闭着,有的甚至用木板钉死了。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熟悉的、若有若无的幽香,与绣花鞋上的气味如出一辙。
阿莲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她感觉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了。她走到一间看起来像是主卧室的厢房前,那房门虚掩着,从门缝中透出些许微弱的光线。
她鼓起勇气,轻轻推开房门。房间内陈设古旧,一张雕花大床,一张落满灰尘的梳妆台,还有几件散落在地的衣物,都显示出这里曾经有女眷居住。而最让阿莲感到心惊的是,在房间正中的地上,竟也摆放着一双暗红色的绣花鞋,与她脚下的那双,除了新旧程度,几乎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一阵阴风吹过,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间内的光线骤然暗了下来,空气也仿佛凝固了一般。阿莲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袭遍全身。
她看到,在床边的阴影处,一个模糊的女人身影缓缓浮现。正是梦中那个穿着绣花鞋的女人!这一次,她离得如此之近,阿莲甚至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浓烈怨气和悲伤。
“你……你是谁?”阿莲颤声问道,尽管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那女人没有回答,只是发出一阵低低的、令人心碎的呜咽声。她的身影渐渐清晰,阿莲终于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一张曾经美丽绝伦的脸庞,此刻却因无尽的悲伤和怨恨而扭曲,双眼中流淌着血泪。
“我的鞋……我的嫁衣……”女人伸出苍白的手,指向地上的那双绣花鞋,又指向床头一个积满灰尘的樟木箱子,声音嘶哑而空洞。
阿莲顺着她的指向看去,心中一动。难道,这女鬼的执念,与嫁衣有关?她想起道长的话,要了却怨灵的心愿。
“你……你是想让我帮你找到嫁衣吗?”阿莲鼓起勇气问道。
女鬼的身影晃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点头。她身上的怨气也似乎在这一瞬间减弱了些许。
阿莲定了定神,走到那个樟木箱子前,费力地打开了布满尘埃的箱盖。箱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色嫁衣。那嫁衣的料子是上好的云锦,上面用金线银线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针脚细密,华美异常。只是,在嫁衣的胸口位置,却有一片暗褐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
看到这件嫁衣,女鬼的情绪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整个房间都开始剧烈地晃动,桌椅翻倒,尘土簌簌落下。
阿莲紧紧握着护身符,强忍着恐惧,大声说道:“你别激动!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怎样才能帮你?”
女鬼的尖叫声渐渐平息,她的身影也稳定了下来。她幽幽地开口,断断续续地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原来,这女鬼名叫素云,是百年前这座宅院主人的三姨太。她出身贫寒,但因容貌秀美、心灵手巧而被老爷看中,娶进府中。老爷对她宠爱有加,为她置办了这处宅院,还请了最好的绣娘为她赶制这件华美的嫁衣,准备给她一个风光的婚礼仪式(旧时姨太太入门仪式简单,老爷想弥补她)。
然而,素云的受宠却招致了正室夫人的嫉妒与怨恨。那正室夫人表面贤良,内心却歹毒无比。就在素云即将穿上嫁衣,举行仪式的头一天晚上,正室夫人派人迷晕了素云,用一把淬毒的银簪刺入了她的胸口,将她残忍杀害,并伪装成素云暴病而亡的假象。素云含冤而死,一口怨气不散,魂魄便附着在了她最珍视的这双绣花鞋和未曾穿上的嫁衣之上。
百年来,她的冤魂一直被困在这座荒宅之中,日夜啼哭,重复着临死前的痛苦与不甘。她渴望有人能揭开真相,惩治凶手,让她能穿上那件属于自己的嫁衣,完成那场未尽的婚礼。
阿莲听完素云的哭诉,心中充满了同情与愤怒。她没想到,这双美丽的绣花鞋背后,竟隐藏着如此悲惨的故事。
“那……害你的人呢?”阿莲问道。
素云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恨意:“她……她早就死了!但她的后人……还在这镇上……他们享受着本该属于我的富贵……”
阿莲明白了,素云的怨气不仅在于自身的冤屈,还在于恶人未能得到应有的惩罚,其后人却依旧逍遥。
“我该怎么帮你?”阿莲再次问道。
素云的目光投向那件嫁衣,又投向阿莲脚下的绣花鞋,眼神中充满了渴望:“穿上它……替我穿上它……完成那场婚礼……让世人知道我的冤屈……”
阿莲心中一凛。替鬼魂完成婚礼?这……这简直是匪夷所思!但看着素云那充满期盼和哀求的眼神,她又有些不忍拒绝。
就在这时,道长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解铃还须系铃人……了却其未了的心愿……”
阿莲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好!我答应你!但我有一个条件,你必须答应我,了却心愿之后,便放下怨恨,安心往生,不再纠缠于世。”
素云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最终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她身上的怨气,似乎又消散了一些。
阿莲将此事告知了道长。道长听后,沉吟半晌,道:“此事凶险,但亦是化解怨气的唯一途径。也罢,贫道便为你设坛作法,助你一臂之力。”
于是,在一个月圆之夜,荒宅之中,一场特殊的“婚礼”准备就绪。道长在院中设下法坛,点燃香烛,口中念念有词。阿莲则在素云的“指引”下,换上了那件沾染了血迹的嫁衣,穿上了那双属于素云的绣花鞋。
当嫁衣上身的那一刻,阿莲感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侵入骨髓,素云的悲伤、怨恨、不甘,如同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她仿佛亲身经历了素云被杀害时的痛苦与绝望。
“婚礼”开始了。没有宾客,没有喜乐,只有道长的诵经声和夜风的呜咽。阿莲在道长的指引下,一步步完成着简单的仪式。素云的魂魄,则一直紧紧跟随着她,时而悲泣,时而发出满足的叹息。
当仪式进行到最后一步,道长取出一面铜镜,让阿莲照镜。镜中的阿莲,一身红妆,却面色苍白,眼神空洞。而在她的身后,素云的身影清晰可见,她也穿着同样的嫁衣,脸上带着一丝诡异而满足的微笑。
“素云,”道长大喝一声,“你的心愿已了,还不速速往生,更待何时!”
素云的身影剧烈地颤抖起来,她脸上的怨气在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解脱和释然。她对着阿莲深深一拜,又对着道长一拜,然后,她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最终化作一道青烟,消散在夜空中。
随着素云的离去,荒宅中的阴冷气息也一扫而空。那双原本附着着怨气的绣花鞋,此刻也失去了所有的邪气,变成了一双普通的旧鞋。
阿莲瘫倒在地,浑身虚脱。这场惊心动魄的经历,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道长安慰道:“姑娘不必惊慌,怨灵已去,诅咒已解。你积了莫大功德,日后必有福报。”
第二日,阿莲将素云的骸骨(在道长的指点下于后院一棵槐树下找到)连同那件嫁衣和绣花鞋,一同火化,并将骨灰妥善安葬。那座荒废的宅院,也被镇上的人集资修缮,改为了一座供奉无主孤魂的祠堂。
至于当年陷害素云的正室夫人的后人,据说在那之后不久,便家道中落,屡遭不幸,也算是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阿莲的生活恢复了平静,但她的心中,却永远铭记着那个名叫素云的女子,和那双绣花鞋背后的悲惨故事。她变得更加成熟、沉稳,也更加珍惜眼前的幸福生活。而乌镇的夜色,依旧温柔,只是在那些幽深的巷陌中,少了一段令人毛骨悚然的传说,多了一份对逝者的敬畏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