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拿走图,次日禾策并没有按时上差,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
公子基要搬迁,地方震动,粮食一定会涨价,随着知道的人越来越多,不赶紧做准备,只怕来不及呢。
不只是在本地想办法,他还让颇派人去和同宗去商量,拉起商队去外地。
本来秋季就是行商时节,只是出去行商,带什么回来要瞒着,北货皮草送到外头,就得全部换成粮食拉回来。
本来一天都不打算去。
到了傍晚,有人提锣,在宗族聚居的地方一路走一路敲,这是要聚起族伯议事,禾文听到了,让奴隶去寻他。
禾策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弄不好要讲的就是搬迁去凤鸣的事情。
他匆匆去了,到了之后,宗伯马上把他叫住,问他:“你今日怎么没来?”
禾策愣了一下。
不至于宗伯要严格要求自己吧?
宗伯找个地方,避开人,小声给他说:“子策,今天,公子基派亲信来问你的情况,你不来,保不准人会乱说。你昨日拿走的,都是书图,我知道,你是求学的年龄,但他们呢,他们自己不重视,但不至于没人知道这些图的重要。”
禾策背脊一冷。
我被盯上了?
宗伯说:“我替你打发了,我记得你少小时,可不是病秧子,你老实给我讲,你是真病着,还是装出来的?”
他咳嗽一声。
禾策连忙跟着咳嗽一声。
宗伯说:“睢。你要小心。就是他带人来的,他问我,你常来吗?掌籍这样的官职,十个人里头未必有一个人知道……”
禾策如芒刺在背。
他知道问题出在哪了?
对于禾方而言,这是个生僻的官职,几个人知道这个职位的呢,自己张口就讨要了,当时睢可能没反应过来,但事后,他一定多想。
禾策说:“伯祖,我这身体,就是那一年跟我大去……”
宗伯也是老奸之辈,问他:“还有个事情,我一直没敢问你,有人说,当年,你父亲是求回了封茅的,到底有没有封茅?”
他气喘吁吁地追问:“这很重要,你要说实话,公子基这个鬼迷心窍的,他要带人迁往凤鸣,他觉得凤鸣好,风调雨顺,没有那么多的战乱,他要丢下老弱病残,到那边去。你告诉我,你们究竟有没有带回来封茅,如果有,我帮你,我们夺回族权,否则禾方,马上分崩离析了,只有他公子基的私欲,只有他公子基的利益。”
禾策果断地说:“我只能说我不知道,我那时才多大,我大也不告诉我呀。公子基要走,起了心,就不跟我们一条心了,他要走,让他走,跟他议的重点,应该是想走的走,不想走的,我们留下。”
宗伯叹气说:“他手里有兵权。夏官,秋官都是他的人,你不走,他还不想让你走呢,他把我们禾方的积蓄卷走呢?”
卷走也不怕。
就怕他人走了,手还伸着,封地治理,还是他派人,他的人,他自己人。
族伯聚议已经敲钟了。
众人刚刚坐下,还在等正主,就听到公子基在外头狞笑。
众人起身去看,就见他在春官的庭院,抓住一位与他争辩的族亲刺死了。
四周是他弟弟带来的兵马。
禾策心中一紧,很快又是狂喜,为了去凤鸣,他都丧心病狂了,跟宗族离心离德,一定没有那么多人随他走。
但禾氏?
也不知道是骨头硬的人不多,也不知道是觉得凤鸣是个好地方,等他提刃进来,多数人噤声,反而是有人主动提议整族迁走。
宗伯闭目养神,又陡然睁开,禾策赶紧按住他的手臂,给他说:“他是有备而来!”
大祭祀也有人搀扶而来,脸上涂的都是骨灰,被人扶上台,主张说:“事不决,则问卦。”
烧牛骨或龟壳?
这能问出来什么?
禾策正在寻思利弊,公子基拒绝了。
他大吼:“这是我的意思吗?这不是我的意思,这是雍侯的意思。我是好心好意,邀请族人跟我去享福的。那凤鸣在什么地方,那是八百里周原上,土地肥沃,富得流油,你们不是讨厌战乱吗?你们不是一用兵就反对吗?我也厌恶,我一年打几仗,几次在死人堆里翻滚,你们死个人你们哭嚎,我死人,我不悲痛欲绝呢?我的弟弟公子邑,人说是公子权杀死的,我一开始我也信,做了封君,我一查,人家公子权干了吗?这都是仇敌,仇敌,到处都是仇敌,公子权上京,也死了,谁干的,我吗?也是仇敌,别在这儿一年四季作战了。”
他又凶恶又动情:“谁阻拦,谁拒绝,谁就别有用心,你们放心,你们不想走的,我不强迫你们,禾方还是我的封地,我派人打理,愿意跟我走的,我带走,不愿意的,我强迫你们呢,我让你们跟着我去享福呢?”
禾策都被砸懵了。
他主动提,愿意走的走,不愿意的留,他不怕进了凤鸣,势单力薄,跟人争斗吃亏?
公子基缓和语气说:“这个机会,不是人人都有的,这是我拿我女,给你们换来的,你们要族伯共商,你们就商议谁走谁留吧,愿意跟我走的,还开什么会,现在就退场,跟着我走。”
扭头看向大祭司:“你这个老不死的,这都周朝了,还拿着你的牛骨头在火里烤,你见现在几个人信你?”
大祭司被刺激到了:“你还是玄鸟家族的子孙么你?公子基,你怎么能怎么侮我?”
还真有人站起来,不在少数,他们回头看一眼看一眼,直接走掉,这是要跟着公子基走的。
他们一走,公子基就更得意,手提青铜剑,站在土台上,走近门边,一遍、一遍问:“还有没有人,还有没有人走?过后别后悔。”
突然,他看到了禾策,不知是何用心,喊问禾策:“伯权那长子,那谁,子策,你不跟我走吗?”
禾策差点反应不过来。
他喊我跟他走呢?
但接下来的解释就合理了:“你那副身板,留在禾方,有什么前程?只有到了周原,读书的人众多,文静的人多,你才像个士。”
他强迫道:“你走不走?”
禾策硬着头皮说:“不走。我大埋骨在此,我阿娘膝下只有我一个长男,等我将来料了家事,我去凤鸣寻你!”
宗伯鼻子都气歪了,公子基一走,他就痛骂:“子策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禾策苦笑,又怎么解释?
公子基势大残暴,当初是你们支持他攫取权力,我能拒绝他吗?
我知道他是不是找借口想杀我吗?
族伯大会出来,禾策一脸铁青,觉得自己又被人羞辱了一回,而跟上回还不一样,上次有目的,这次是有苦难言。
颇驾车来接他。
他说:“去。备一份厚礼,我要夜访士睢。”
说去就去。
士睢是从镐来,住的是公房。
禾策相信,他是公子基的第一谋士,很多主意都是他出的,因为没条件接触,禾策并不知他是何种性格,对公子基忠诚到何种程度,经过宗伯告知,直觉上,睢怀疑自己,觉得自己有问题。
如果是别人,感觉别人怀疑自己,对自己起心,自己就敬而远之了,但禾策不是这样的人,包括那天主动向公子基求官,与其你逃避,不如你接近他,示弱他。
至于睢,禾策决定收买他,逢迎他,他一个从镐来的落拓的士,到异国他乡,只因为忠诚吗?
到了睢的住所周围,又询问一番,确定了他的具体住址,禾策就登门了。
敲开门,是个薄裳丰满的女奴,一看衣物纹式,就是当地人。
只有禾方的人受玄鸟家族影响,仍是在衣物上用回字纹,其它诸侯,应该都已经不用了,开始使用鸟纹,凤纹。
禾策带着颇,客客气气问她:“夫人贵称?”
女妇惊慌失措,不是妇人,没有贵称,也不知该不该让禾策进屋,由一关门,跑去里面,大概是告诉睢了。
再出来把禾策带进去,似乎挨骂了,垂泪抽噎。
颇盯着她高耸的胸部,看得心动,不免吞咽了一口口水。
毫无疑问,这不是家眷,这是士睢来禾方,在禾方搜罗的美人。
那他这种外人,在禾方很难拿到重要的官职,公子基赐不出手大量公田,仅靠私人财物馈赠,睢生活得如何呢?
庭院仍是玄鸟的方形合院,前后两屋,茅草不剪,仍是旧草,廊厩空空,奴隶住的地方,只远远站着个幼年奴儿。
睢也出来了,站在正堂前方,他意外禾策的到来,看颇跟在后面,抱着布匹等馈赠,嘴角不由勾了一下。
禾策先向他行礼,咳嗽两声说:“多谢先生在公子基面前美言,策当真得了守籍一职,像策这样身体羸弱的人,只有拿到掌籍这样的官职,才能保证余生衣食无忧,睢对策,是有恩呢。今日宗伯与我言,说你去看我,心中惶恐,赶紧让家人备了点薄礼,赶来看您,不是不知感谢,是还没来得及,这不听说公子基要迁凤鸣,怕地方动荡,粮食紧缺,带着家人到处买粮食去了。您别见怪。”
睢像是不太敢相信。
禾策觉得他得了掌籍,是我在公子基跟前美言,给他谋求的?
不过看看颇身后还有人,喊人进来,送的礼不是一星半点,礼多人不怪,他也洋溢出一丝笑容来:“客气了。客气了。您是贵人,再怎么说,也是禾氏嫡亲,君上怎么待您,都不为过。”
进去落座。
睢还是充满疑问:“以子策大人的年龄,您怎么知道掌籍一职的呢?你是求这个职位,便于读书,还是需要里头的图集文料?”
禾策已经想好答案,告诉说:“家中为我谋出路,早就多方打听过,你看我我身体不好,恰好读过书,也就图个干得了。当真求了它官,不懂礼,不能武,不擅人事,都不易从事的,不几日就干不下去,掌籍管图书文册,清净无事。”
睢说:“也好。”
禾策连忙说:“先生的恩情,策心知,策还要请教,公子基为什么一定要迁凤鸣,他一走,是要动乱的呀。”
睢淡淡道:“他不走就不动乱了吗?禾不亲他,战争又多,确实,他走了,你们要自求多福。但也不一定,去了凤鸣,就是王臣,想必禾方的仇敌,也会忌惮。”
这话等于什么都没说。
对禾策已经从提防上升到亲近。
似乎搪塞一番,对不起人家送的礼。
睢点拨说:“禾方族权过大,这禾方是公子基的,还是禾氏一族的呢?”
禾策恍然道:“迁走,不利禾方,利于……”
睢提起食指,“嘘”了一声说:“趁与公族争执,清府库,拉走甲兵,君上到了凤鸣,就有自己的基业,再也不需要为了公族,四处作战,朝不保夕,所以我想他献策,愿走的走,不愿走的,正好当成累赘甩掉。”
禾策说:“他今日问我,是否愿走,以先生看,当走否?”
睢又出乎意外了。
禾策掏心掏肺,问自己呢?
不过他也掏心掏肺了,把公子基走的原因剖析,都不是光彩的事儿,也肯告知,禾策这么问自己,倒也不奇怪。
睢说:“我观你是有头脑的人,虽身体瘦弱,奈何有头脑,你跟君上走,你不怕过几年,你才能显现,羽翼渐丰,他忌惮你么?你们禾方崇尚武力,公子伯权奋战四方,威名赫赫,但凡不是你文弱,谁肯让你成年?”
禾策说:“公子基也是我堂伯呀。”
睢笑道:“你幼稚了,公子基眼里若有骨肉之亲,不会对公族如此不善,他被先君带至镐,与公族不亲,仰仗的是雍侯,也不是公族。实话告诉你,你的出路只在禾方,无论他怎么诱你,你也不能动摇,你留下,趁权力交替,一片空白,抓住机会,在禾方占据一席之地。眼下大祭司那边,宗伯这边,以及夏官,都是蠢蠢欲动。将来禾方,虽然还是公子基委派官吏,管理封地,但控制之下,也是可有势力立足的。”
禾策警惕。
我虽然备的礼不轻,但不至于换来睢的投靠吧?
他演过了?
睢见禾策不语,轻声道:“我也想谋一些私产,但没有靠得住的人,你我联手,人走后,大量公田、公产不是腾出来了吗?”
虽不知真假,禾策却连连点头。
这种好事,说予你,就是要与你和谋,拒绝不得。
禾策连忙请教:“我该怎么做呢?”
睢说:“你现在是掌籍,倘若禾方料田料奴,田多少,人多少,掌籍说了算。你有可靠的人,可以推荐给我,我举荐他们做农师和司徒,再有了这两个官职,等人都走了,公田划管,奴隶用工,他说了算。”
是天上掉馅饼?
还是睢给自己挖了陷阱?
禾策决定赌一把。
睢跟自己无冤无仇,看着也不像不图私利的人,那他物色一个盟友,留在禾方,趁公室别牵,侵占公产,并不是不可能。
他决定压在睢这儿,但也不能别人一提议,你就毫无心计,把你的心腹提供出去。
禾策说:“是谁不重要,太刻意,公子基多疑,会给你惹麻烦,不如公子基觉得谁合适,就认命谁,我们上门游说?”
睢问:“你这么想的?他不是我们的人,不任你摆布怎么办?”
禾策淡淡道:“任何一个人都是我们的人,就像我,哪里想过会有这种好事,但你给我一说,我就心动,任命的人,他不心动吗?掌机管数量,他们管田,管人,要靠我来上计,要靠你在君上面前美言,同样没问题。为何现在暴露,让你那君上怀疑你在其中有利益关系呢?你不是禾方的人,你跟公族跟士,跟国人都不熟悉,力荐不是好事儿。”
睢点了点头。
他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读诗和书的人,怎么可能是被人讥笑的庸才呢,我也是回来想了又想,明白了你为何向公子基要掌籍一职的用意,既然你觉得睢是个可交的人,今日来看我,我也不能不招待你,跟我来,我们不让那贱奴做餐,生的有些姿色,别的都不行,我们去怡丝乐坊,有诗有歌有舞,才是我们的乐趣,他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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