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公寓的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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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借你的孤单,今生恐怕难还

读书时代最喜自习课,凡我所见,无论一个老师多么地讨学生喜爱,与他们成天待在一起多少还是会感到一点不自在,总感觉老师就是潜伏在我们身边的特务,会把我们的一举一动通过各种我们想象不到的渠道透露给爸妈们知道,老师们越是想和我亲近,我就愈发地感觉他们想从我口中套取些什么情报。这点我是有点悲观主义,可能还有些许的过份谨慎,但据我所知许多同龄人往往就栽在疏于防范这点上,这一定程度上证明我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

生活是很有黑色幽默精神的,但分寸往往把握不当。纵观我的人生轨迹,总是会出现“不要哪样来哪样”这样的情况,对我这个每日盘算着躲开老师视线的人来说最大的讽刺莫过于要每天住在教师公寓,楼上楼下来来往往者都是学校里面的老师,所交往者不是教师即是教师她老公,当然还有教师子弟。某天不知是谁将我这个窘况告知天下,自此不时就会有人带着不怀好意的眼神与意味深长的微笑来请教我“在教师公寓生活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而且这个我不屑于回答的低级问题居然伴随了我整整两年,我全部的教师公寓的时光。

那段少不谙事的时光早已远去,嬉笑怒骂都成为了浩繁记忆里的星点,那时我为什么不愿意回答在“教师公寓生活是什么体验”这个问题,大概与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神有关,那些眼神与微笑的大多数似乎都想从我口中了解一种类似炼狱般的搞笑生活体验,但在我看来事实却并非如此,之所以我无法像武藏小次郎一样大发慈悲地告诉他们,是考虑到他们根本无法领会身处其中的那份复杂的情感体验,而这也并非几句话便可描述出来的故事,非但与他们所预想的大相径庭,而且说实话如今看来还着实让人怀念,这绝非是犯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结果,而事实是,在我过去的将近二十年的人生中,在经历了不少奇奇怪怪的故事后,仍不时会回首那段教师公寓的日与夜,那段记忆不时会像头疼一样突然袭击脑髓,不知其所起也不知其所终,然记忆终不可避免随着年月过去一点点地遗失在我所经过的角落,在可预见的某天头疼一点点减少直到痊愈,并可宣布已经获得新生。

说到底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呢?

我尽量努力地回忆,尽量客观地描述,以备日后对抗我的失忆,同时也为自己证明,呵,并不如你们所想的那样悲催。

诚然,作为每天早上晚上都能看见老师这个属性仍旧是最突出的矛盾,但普希金倡导我们要以博大的胸襟原谅生活这个骗子,事实也证明我不是斤斤计较的人。

那两年我认识了不少教师子弟,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在今天已经和我失去联系,如今能记起名字的不过三两,而我所记载的事大多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是故事的主角,是重要的节点,没有他们故事便要删减许多抑或荡然无存,对此我毫无办法。

我们这群教师子弟的生活极具组织性,无论做什么事都会群起而上,这大有原始社会相互抱团取暖的遗风,都是独生子女,年龄相仿,都生活在教师的监督下,臭味相投。

我们一起做的事情都是一些我们所不喜的事,诸如学毛笔字,学国画,绕着楼下公园骑自行车种种父母要求的东西,但这些无聊的事情在许多个人一起做的氛围下便会变得有趣起来。如今认识到那不过是一群独生子女平时太孤单聚在一起排遣孤单的时候,我便悲哀的难以自禁。打那两年过后便有人随家迁走公寓,这个小群体的人便开始各奔东西,再也不见,甚至忘记了对方名字,那都是曾经一起分享过孤独的人啊。

我们一起学国画,画荷花,画麻雀,画虞美人。我们的爸妈总想让我们多才多艺,学着学那的,最终发现还是浪费了心思,那时我们握着画笔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不是画纸上的那玩意,而是想着教国画的老师家里冰箱放着的龟苓膏,加炼奶的那种,是极好吃的。楼下时时传来歌舞狂欢的音乐,蘸有海鲜酱的烤鸡翅味随风飘入鼻孔,心痒难耐。一群小孩静静地围在一起画画,心里盘算的尽是外面的东西,好没出息,故当日无一可出师者,真真浪费了那时的大好时机。

我们比同龄的孩子都要安静沉默,和公园那群在滑梯上疯玩的孩子有着天然的屏障,这与成长环境不无关系。尽管每个人心里都有着奇奇怪怪的想法,然大体上都是安安静静做父母的跟屁孩。那时的习惯是,教师们晚上下班后聚在江边的大排档里吃夜宵,我们自然也跟着,没心思听大人们的谈天,便默契地走去一边静静地玩,我们都不爱闹,连玩都是静静地鼓捣小玩意,老师们常调侃我“那易哥就是文静,都不出声儿的。”我常小声回应他们“屁,你们的娃还不一个样?”那时江边吹来的晚风总将我轻轻爱抚,湮没我的声音,我碍着炸馒头的香气,便总会原谅他们。

草草记录了两件往事,发现关于我们的故事实在没能用太多笔墨去描述,在这栋教师公寓相遇的我们所做的东西无非都是在假日时聚在一起排遣无聊,不是喜剧也不是什么悲剧,就连写成一个童话故事都缺少有趣的元素,我们的生活就像一壶永远也烧不开的温水,我们以小心翼翼地距离靠近这彼此,给与彼此恰到好处的温柔。那些没有生活在公寓的同学们总爱拿我们说笑,然而我所说的我们的生活并没有他们口中的水深火热。平淡得让人难以相信。

“易哥,在那里住好爽吧?”总有人问我。

我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呢?我和我的伙伴们的生活真的乏善可陈,没有去玩砂炮、枪战这些经历,而画虞美人、写毛笔字这些事情又不是我们想干的,太过文雅不入流,我该如何告诉那些好奇的人们这个事实?久而久之,我不屑于回答,也无法回答。

那些公寓外的孩子们无法融入我们,是因为很多时候我们也许就没试过去接近他们,我们这个群体恰到好处,彼此都小心翼翼地维护这个平衡,给与彼此,恰到好处的温柔。

只是这份温柔能持续多久?是谁最终的离开打破了这个平衡?永远没有人去为这个问题担心,也永远不会因此去责怪谁,这是一开始便已注定的,就像我们起初聚在一起不过是为了抱团取暖,排遣孤独,我们之间永远保持着一个小心翼翼地距离,不远离,也不会过分接近,我们本质上害怕孤独,却也更害怕伤害。我们的内心始终如这栋小公寓一样,自为天地,也一直被类似公寓的东西庇荫着,太不堪一击了。

我为什么说那段时光让人怀念呢?大概过去的事物都会让人怀念,偏偏又在一个脆弱的年纪恰好有人和你分享了那份孤单,给与了你温柔。

只是曾经相遇的你们已经没有了姓名,我借你的孤单,今生恐怕难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