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之地(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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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道长长的钢架板面从海岸向远海延伸,仿佛终点便是那个方向上的那个岛,但是在一个直角转弯后便戛然而止。在围绕这个能在海面之上站立的平台的围栏之中有一截空段,靠岸的船只从这里推下登客梯,一个新兴的交通枢纽开始发挥作用,让人们到这里来,到别处去,自由如同彼时在船顶翻飞的海鸥。

但是在深夜十分,这里在海水退潮也露不出的部分,冰冷的空气与水汽和吸走热量的钢铁让这里变得无比寒冷。安保站已经关闭,只有门口的吊灯照亮着一排空无一人的冰冷座椅,夜色之中灯光的白照不到的地方是一片铁青色。

这里已经离海岸有了距离,那边即使平时再混乱,夜晚足够地长也会让大多数人被黑夜打败。一个有着光明且无比安静的地方,相比起黑暗同样适合人冥思。

特拉格站在直角转弯处的登船口,注视着水下不知是映照科尔岛的光环还是月光与星光的波光。一截缺失的围栏,就好像在怂恿失意之人从那里踏上幻想之地的归途。

他真的这么做了,站在边缘向前迈出脚步,身体中心前倾,后腿自根向趾脱离支撑面浮空完成人类行走的一个无比普通的循环。落水声并没有响起,特拉格回到了原处,靠在旁边的栏杆上。

侧身而立,一边是“不夜城”科尔岛,一边是未至寒季已然冰冷的水面。临水而感到的寒冷在他的身上挥之不去,即使在平时的连帽衫的外面多加了一件夹克,又再裹了一条围巾,为了保暖而穿搭怪异——无论多少次重塑身形,这当然还是特拉格,一个暂时“无可救药”的人。

“观察一只恶魔的出生或死亡,会让你受益匪浅。”

希诺是一位善于倾听,善于协调和处理事务的好上司,但是在为自己开的“药方”上,自己却没有辩驳的机会——唯有这件事,他认为没有讨论的价值。他转过身去,不再理会特拉格。

“你也可以观察我,如果你认为我拥有的是恶魔的力量,也有那个能力的话。”

在经过研习之后,具有魔法师应有的感知能力后特拉格的确没有感知到应有的气息,尽管在被亲自告知了他的能力带来的一些后果后同样感到不适。恶魔应该比这更加邪恶。

然后,在一系列机缘巧合之下接触到了科尔岛上最大的反叛组织,“用魔鬼之力反抗恶魔”的人不少,但正是魔鬼与恶魔的本质区别让特拉格无法找到真正的恶魔——难以想象那些紫色皮肤的“恶魔”没有毁灭掉科尔岛,把灾祸带给整个世界。

但是那个在反叛组织里的反叛组织女孩却让他有了新的认知,一个需要靠限制器约束意识和行为,身上出现年龄逆转还有后来眼角类似病变的女孩,真的就是恶魔的化身么?

在私下调查起源之时找到了她的能力来源,那个意外失窃的展品——竟然是双子恶魔中没有名字记载的那位。

从记载中意识堕入后逃离炼狱的研习者记载,相较于歌利亚的掌控地狱众魔的强大而展示出的低调,另一位则为了夺权被不断挫败逃往歌利亚无法触及的炼狱,待到屠戮炼狱之人恢复恶魔之力时再次挑战,周而复始,直至被封印在石英岩中。这是古往今来以身殉道的研习者所能观测到的炼狱与地狱历史的一部分,而歌利亚的三叉戟与铃手上的那两把匕首是怎么到来的,同样也一定和进入过地狱的研习者有关,可惜一切不得而知——就算知道了这些,对自己的“病”又有什么帮助呢?

“本不应该打扰你与哪位恶魔的交流的,但是你似乎有带来变革的机会。全知全能之神期待您的表现。”

三年前,特拉格所在的“七芒星”解散,前往“梦想之地”,归来后接种了“恶魔计划”中提供的所谓“疫苗”,失去意识数日,饥寒交迫,被人嫌弃,最后踉跄走过一名告示者占卜师,被搭话后成为了一名“死士”进行训练。一年后,“瑞贝尔”组织领袖在联邦的军警攻击下丧命。

在不断地折磨之中特拉格找到了自己的能力方向,又在不断地消逝与重生之中能熟练的掌握。可是代价呢?他们可不会在意代价,就算是现在联邦名义上的领导者,自己最高的上司,也逃不过这一过程——要是说出去,自己和那个恶魔政客是同学,会不会被关注呢——还是算了吧。

特拉格望向海面,身体在寒冷的空气中如同吸水的沙子一般沉重粘滞。过段时间自己就会从这里搭上前往“梦想之地”的船,去见自己的老友一面——然后呢?多问几个自己“然后”,特拉格便感到精神恍惚,好像身体就要在下一刻永远地消逝,

那样也好啊。

“哼呵呵呵,你在这里啊。”

说恶魔,恶魔就到。

特拉格贴了贴温暖的围巾,顺着方向瞥见了手中转着匕首的铃。她的眼角裂痕中闪烁着地狱之光,脸上眯起眼的微笑看不出有几分不悦。那身暴露的着装,哼,看来是猎人发现了猎物。

“你不冷么?”

特拉格现在只想问这个。该做的他已经做完了,没做的也没有什么动力去做。

铃没有回应,空中响起刀光割裂空气的声音,在传入耳之前,从照明之下掠过的一道如飞鸟般的影子已经到了特拉格的面前,远处的身影也瞬间在穿过光明的一瞬间借着匕首旋转的势头握住刀柄向特拉格刺来。

但特拉格却本能地做出了防卫,围巾从缠绕脖颈之间弹散开来,棉线一瞬之间扯散后拧成一条条丝带顺着特拉格伸出的右手,在后退迎接铃的冲刺之时借此缓冲绕过她的武器直接缠住了铃的手腕。

可是他没有料到的是铃的右手并没有握着匕首,只是在左手的动作被限制后飞快地朝着特拉格出拳绕行的丝带扑了个空,在缠绕住铃的右腕之时已经被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手腕,发力的主动权握在了铃的手上。最致命的是,一股炙热的魔力流已经阻止了特拉格的魔力在身体各部的活跃度,他无处可逃。

“……”

“……”

冲刺而来的这股力将特拉格推到了旁边转弯处的围栏上。背对着科尔岛和月亮的光芒,特拉格的距离被铃推下海去只有一步之遥。两人以面无表情与无言微笑的状态对视着,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默契之间也保留了彼此最后的颜面。“陨冰”横在特拉格的脖颈,刺客们最喜欢的颈动脉上,抵抗的力气不断减弱,一条条丝带不停地挣断后散作魔力尘埃。

我明白了。

看见铃的恶魔印记发出愈发明亮的光,特拉格已经确信了眼前的人是谁。海波轻轻拍在支撑柱上随即消散,特拉格认为没有必要这般纠结下去——试图靠恶魔获利的人,大概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自己只是在收下结果而已。

但这只是自己能得到的教训,其他的那么多世人呵……真可惜。

借由一句歌词结束了自我审视,目光被吸引着越过铃的金发,从她的身后隐约可见闪烁着猩红之光,恶魔从裂隙之中探出眼来,注视着这个被逼至绝境上的人。“熔岩”的尖端直指特拉格的面门,要以鲜血融进岩浆流淌着的光中。

星空在紧张的氛围中随着被恶魔侵入的意识开始晃动,飘动的星星点点像是漫天的蒲公英从眼前飞往各处。

“唉。”

握着“陨冰”的手饥渴难耐,缠绕着铃的丝带在这一瞬间消失,特拉格扭过头去避免迎接自己将喷涌而出的鲜血。咻!匕首划破空气,就要穿颅而过。

“这是……小心——呃啊!”

可同样在这时,特拉格感觉得到命根之处传来的寒意,但是铃的动作却是像在躲离自己,朝着旁边的方向夺去,一个踉跄之间没有扶住围栏就要摔下海去。“熔岩”改变了方向,以一道弧线从特拉格的耳旁飞过,刺入海面之时像是点燃了海底火山一般令海水冒出气泡,如同珊瑚礁般的猩红色纹路在海面上蔓延开来。

“欢迎从地狱归来。”

铃踩在半空中,蹬在支柱上才保持住了重心。丝带从她的腰间和肘下穿过,面对特拉格伸出手拉自己一把的姿势,铃的脸颊微微一红,随后猛地一拽借力向上一提抓住了特拉格的手臂。

“我刚才……是被恶魔附身了?”

铃和特拉格离得很近,靠在面向科尔岛的栏杆上。不需要特拉格说明,戴过限制器的铃也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从被附身的状态下挣脱出来时颅内之痛以及魔力的损失令她无比虚弱,冷不丁地发抖。于是背上就多了一身特拉格的旧夹克。

“不知道,也许比那更糟。不过这也说明了你的本意,只是缺少了一点勇气。”

“嗯,有那么一瞬间想到过。”

“那现在也可以继续下去,我也不准备做什么。”

铃转头看向特拉格,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我还有好多的问题想问你呢,你可千万不能出事。”

“你也是,恶魔会用最坏的方式去实现人所谓的‘愿望’。”

“嗯……”

这一点铃感同身受,特拉格也窥见了其中的一部分。

“很多事你是决定不了的。让我猜猜,在被恶魔利用的那一瞬间,你肯定想着,我是联邦的卧底,就是我让组织覆灭的,对吧。”

说到这件事上,铃的表情也不再是那般轻松,她严肃地望向前方,自己逃离出来的方向。

“或许吧。”

铃懊恼地低下头去趴在手臂上,她还是在纠结,略带怀疑地看向特拉格。

“为什么,你总是会在需要的时候出现?为什么,你知道那么多的事情?为什么,你好像什么都会,做到我做不到的事?”

这样的问题特拉格不准备回答,只是伸出一只手来,上面空空如也。

“说不清楚,但实际上,也什么都没做成,不是么?那个东西,你带来了吗?”

铃从腰包里取出那张谦寿的档案,以及有着谦寿和特拉格以及莱姆的照片。秘银联邦与“瑞贝尔”的双重身份下,也许在铃脑海中的线索图里,已经有了一个他的位置。

特拉格突然地放手,让一阵海风吹走了两张纸片。

“喂!”

“为什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会有联邦的二级档案?这种是联邦的议员候补级别才有的特权,而且,我还和这个人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

他还是有心求死,不过就像变魔术一般,重新捏在了手中。这会犹豫的却是铃。

“我也想不明白,平时我也会觉得你很可疑,但是你却做了那么多的事。你真的是这样的人么?”

“只是迫不得已,很多事情如此。我没有真正地加入过你的组织,这你肯定知道的。”

“为什么说起这个?”

特拉格长叹一口气。

“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做和你们目的相似的事情吧,大概。”

铃听到这句话之后突然如释重负,像是在无人理解的时候被一个自己期待的人点明了心思。

“你真是有点神秘,和有趣。”

“这算什么评价?”

铃背身靠在栏杆上,两人的手肘相触却反向而立,在特拉格看不见的角度上呵呵不语。

“这就是你去梦想之地的目的?”

听完特拉格简略地讲了自己和谦寿的关系,铃有点难以置信,这个乐队的队长,和“瑞贝尔”组织高层有交往的人很有可能在背叛之夜的当场充当了内线的角色,在那之后甚至光明正大地活了下来,随后去往了他处。在那之后的组织残部受到了比以往更加激烈的追捕,铃也对此抱有强烈的怀疑。

“是,不过只是为见自己的旧友一面,怀念乐队还在的时光,看看他在‘梦想之地’有了什么变化。”

特拉格开始说谎,或者已经说完了。

“还有些事催促着我去找他,然后用了些手段发现了他的踪迹,还感觉这和你有些关系。所以就这么着,把资料交给你了。”

“所以,你在联邦有了内部的帮助?”

“说不明白,只是一个不算稳定的连接方式。我没有加入组织,组织的纲领和信条也没说不允许这样做。”

“有的,不允许任何形式的妥协。”

“真的做到的那样么?”

面对铃的认真劲,特拉格没有继续微笑着顺从,反而是看向她,直言疑问。

“不是只有‘瑞贝尔’才能做到那样的事情。但是在我的眼中,那个组织并不是别人眼中那么无足轻重,也不是你眼中的那么关键。只是……在理想和现实间,很多事情都需要妥协。”

特拉格想起了前天丹蒂莉推荐的书评中的一句让他有些感触的词句。

“真的要去做一件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么?在其他和你一样的同龄女孩享受‘新时代’生活的同时,真的要如此定义人生,去做一个‘挑战者’么?”

在一连串的发问之中,铃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眼前的城市在发光,而她却要用恶魔之力去撕裂光明。

换作其他人可能在很早的时候就认清了这点,不过她是铃,也可能不是铃。

“我可以做到的,如果……”

说到这铃因为有事相求而表现的有些腼腆,不过这才是其他人眼中最可爱的一面。

“好像我记得……我们约定过的,你会帮我的,对吧,呵呵呵呵。”

“嗯,所以我这算帮完了么?”

“不算。”

“我说算就算了,你也没办法强迫我的。”

“好吧,那算吗?”

“到时候我说了就算了。”

饶舌了一会后以铃达到了目的获得口实而告终。见到这个笑眯眯的女孩得逞的愉悦模样,特拉格也确实没想过那天说完话后要怎么收场,不过这样,他似乎就有了一个借口,去继续做对自己而言很重要的事情。

特拉格走到登船口前。

“还是那个问题,你觉得这里会是你的‘梦想之地’么?就像组织和秘密基地那样样,一个比家更有意义的地方?”

一阵寒冷的风吹来,铃不自觉地捂紧了手,特拉格的围巾如同远方灯塔顶端的风标旗随风飘动。

“新生的树芽,不知多少能活过第一个寒季。去任何一个地方,都要从这里出发。”

他指了指脚下,随后像是走踏板一般迈出一步,化作一阵散沙追逐先前的风而且消散开来。铃最初还很意外地向着海那边伸手去抓,但是在感受到是魔力流朝着反方向流动后,便安心了下来。

在将这个人的面貌刻入记忆后,铃用“熔岩”在档案纸上划过一道,化作灰烬从手心中随着海风飘散。对于那张特拉格自己提供的照片她注视了许久,令她感到激动与温馨之余,突然记忆中的那张罪恶的脸将这张照片内外的情感破坏得一干二净。

恶魔又要影响她的意识,但是当她举起“陨冰”放在隐隐作痒的印记旁时,这种感觉随即消散而去。她只是松开手,让这张照片沉入海底。

将特拉格的夹克挂在早已打烊酒吧门口,穿墙回到和乔可两人的房间中时,乔可正在侧身用手机的手电照着铃留下的那张照片,被铃突然的出现而慌张得手足无措,最后还是钻出被窝跪坐在床上。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偷看的。只是突然被冷醒了过来,关窗的时候发现的……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怎么样,这是我曾经拥有的一切。”

“看到这张照片,你会难受的吧。”

“嗯……但是以后或许会有更好的事情在等着。”

“诶?”

乔可对铃轻松愉快的模样感到意外。刚才是出去外面散心了么?

“好了,睡觉了。我有点冷了。”

铃推着乔可的背重新占回了自己的位置,这还不够,躺下后她抱上了乔可,获取着更多的温暖。

“‘梦想之地’,知道这个词吗?”

特拉格睡过了晚上,在深夜解决了事情之后才匆忙打开聊天软件。

虽然头像显示彩色,但这只是运营商的数据留存小心思——即使她是离线的状态,灰色的向日葵头像也可能在下一秒突然亮起——也可能不。

他的内心抱着和丹蒂莉同样的分享热情,以至于在考虑会不会用消息提示声吵醒她后还是在深夜三点发送了这则消息。

三点之前呢?特拉格在幻想她的各种可爱的反应,以及完美点出自己在三年前所见的特点后自己应该如何装傻卖萌过去的互动。

看来是睡着了。

特拉格无奈地笑了笑,在绝境返生后自己对丹蒂莉的在意似乎已经超出了限度。就是为了她,也应该抓住任何一点可能的机会啊。

他想象不出丹蒂莉伤心的表情,就算是讲自己拿不堪回首的往事时,她都是坚强而认真地为自己总结,微笑着说出像是书评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