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笑(中)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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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梦境如此真实,连高望舒的情感也一同涌入顾璃的脑海里,焦急的情绪也影响着顾璃,她心里也想着,快些,再快些。

她已经跑了很久了,眼前的风雪不住的嘶吼着,仿佛要刻意与她作对,脚下也被湿滑的路面影响得不敢大步奔跑。山路崎岖,她有些支撑不住,本就虚弱的身体似乎要被风吹跑。一个踉跄不由栽倒在地,摔了一个狗啃泥,顾璃眼前也被泥巴遮住了,看不清物什,只听见耳边叮铃叮铃的自行车铃铛声,还有男子焦急的喊叫声:“望舒!望舒!你别跑了,我一定帮你!望舒!”

高望舒想爬起来,但却发现手臂已经冻得僵硬,怎样也使不上力气,只得虚弱的回应着:“求你。。。求你。。送我回去。”

但声音微弱,风雪又大,王叔叔很难听见。她只觉得大雪一片片盖在身上,刺骨的寒意由心底升起。浑身也没有一丝力气,她好累,累的动弹不得。但心里又无比焦急,她拼命提醒自己不能倒下,咬着牙努力用下巴把身体支撑起。

她终于站起来,但又没有力气继续走。就半跪在地上,牙齿不住的打战,一只眼被泥巴蒙蔽,另一只眼却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

过了许久王叔叔才找到晕倒的望舒,慌忙把她带上车,用绳子捆好,急忙找地方避雪去了。

待她醒来,王叔叔正在行进的路上,自己坐在后座上,身上被绳子捆着,牢牢的系在王叔叔的腰上。

高望舒略加思索,老老实实的继续趴在他背上,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王刚感受到了女孩的感激,表情也没有变化,只是专注的骑车,脚下不自觉快了几分。

一到村里,女孩一下挣开了绳子,风一般的从村口向家里狂奔,家门口围了不少人,叽叽喳喳的议论着什么,老妇人手里牵着孩子,嘴里一点也不干净,骂的难听的很。

“死得好!仗着自己读过几年书,不肯教我大儿子识字,害得他没法上学,如今成天好吃懒做,还出去赌博输钱!”

人群中有人看不惯了,忙出言道:“明明是你那大儿子心性不端,要糟践人家姑娘,现如今还好意思跑这儿说三道四来?”

“我呸!我家公公可是劳模,村里的干部!我们家风端正,怎么可能是我儿子的问题!这老鬼胡编乱造,就是不想帮我家儿子,还污蔑他!不止如此,还教了些歪门邪道,他抽烟就是跟这老迂腐学的!”妇人嘴里不留口德,操着公鸭嗓子就跟人争起来,气势比那村口的大鹅还要趾高气扬。

“你可积点阴德吧!你家丈夫什么样子自己没点儿数?人家先生能收你儿子入门来就是给你家公公面子了!”人群中这样反驳的声音异口同声。

妇人嘴里丝毫不饶人:“嗨呀!你们都吃饱了撑着了!赶碎嘴我们家的事!!”

“这李家媳妇可真是没点口德,人都走了还在这里大闹一场。”

高望舒丝毫没在意人们的争吵,她只听得“走了”二字,心下悲痛的无以复加,她急忙拨开人群,猛地往门内撞。王刚停好自行车,也挤入人群。

“好哇,这小贱货也回来了!今天就找你算算帐”说着妇人下手来抓高望舒的耳朵。

王刚一把打下她的手:“逝者为大!你在这里嚷嚷什么呢!”

高望舒一言不发,脸色沉得如同要滴下水一般,满身的泥泞,衣衫也开了半截,不知是寒冷还是愤怒身子也微微颤抖着,小小的拳头攥得如石头般。

她跨过破碎的大门,大跨步的向内屋走去,看到村里的赤脚医生正站在一旁,几个年轻小伙子抬着用白布裹好的高先生。赤脚医生看到高望舒进来,眼里满是怜惜,想伸手抱抱她。

“我本想来看看老先生的病情,结果敲了好久的门也没人开,我想你是上学去了,心里着急他,怕他有什么事,这才破了你家门的。”

“谢谢。”

高望舒心里满是悲伤,她的目光久久不能从白布上移开,又害怕见到先生离去的样子,又想再多看几眼,让自己记住他的样子。她眉眼低垂,嘴巴紧紧抿着,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屋外的风声依旧咆哮着,破旧的窗子早就被狂风击毁粉碎,床上铺着的单薄被褥被掀到墙角,木制的屋子吱呀吱呀的响着。被褥下的茅草纷乱飞扬着,屋里一片狼藉。

她脑海里是先生从小视若珍宝的养育,怕她冷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是六岁时高烧不退先生心急如焚的四处奔走为他求医,是在堂前孜孜不倦读书写字。是将她装在背篓里上山捡柴。是日日悉心呵护为她梳洗。

人难免面对亲人的逝去,先生其实真的很博学,他只是一腔抱负无法施展。高望舒曾经问过先生:“先生!您这样饱读诗书,一腔热血,真应该走得更远,让更多的人知道您!这样就不用天天喝米汤吃野菜啦!”

他只是笑着回答道:“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如此历经劫难,方为成才之道啊!”

说完又会细细的跟她讲解每一句的意思,一丝不苟的告诉她要怎样理解。

往往天不遂人愿,其实先生困于深山,年轻时也试过投身时代洪流,但遭逢不幸,父母双亡,那时候常常藏在私塾里偷偷听学,之后再挑灯夜读,苦学深造。想考入省城学习知识再积极报国,但因为那场影响深远的变革,祖上的身份又被拿出来再三鞭挞,这才失去了读书的机会。

他只好老老实实给人种地,却又不甘心自己的才学断送于此,才种了几年又与人大闹,退出公社。后来浑浑噩噩过了不少年,人到了三十多岁膝下无儿无女,姑娘也嫌他穷酸,不肯嫁给他。

后来捡到了望舒,当作珍宝一般,这样的人生才有了希望。

老先生善良正直,饱读诗书。村里不少的人都受过教,却不收分文,十里八乡都夸他是当代孔子。

望舒也在人们的关注下长大,渐渐出落成一个清秀的的少女。但那李家的毒妇,自己的儿子在高先生家听学,毫无学习的心思,不仅出言顶撞,还动手打人。

那李家的老爷子与高先生年纪相仿,又是村里有名望的人物,求了他几次才把那孩子留下来。

但他却毫无悔改,平时没让他见着望舒,有一次趁着先生去方便,偷偷进了内屋,看到了熟睡的望舒,一眼就被她那清秀的脸蛋迷住了。心里久久不能忘怀,总想着对望舒动手动脚。

如今善者不受天眷,恶者门外叫嚣。着实让人心痛不已。

她还是忍不住上前看了先生最后一面,先生眉目舒展,走得也算安详。面色苍白,双唇紧闭。她忍不住抓住先生的手,将耳朵贴在他胸前。想告诉自己先生只是睡着了,只是睡得久一点,他没事的,他一定没事的。

先生的手如同深寒久冻的坚冰,冷得让人心颤。高望舒没有听到她想要的心跳,只有丝丝的凉意。

她跪倒在地,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本就瘦弱的手颤抖着,眼泪不住的夺眶而出。顾璃内心里也有这样真实的情绪,她们一同流着泪,心里一如死灰。

“望舒,你别伤心了,先生走了,你总归还是要活着的,你是他的希望啊,他真的很爱你,为了让你上学,他第一次求人,到处给你凑学费。我们都很惊讶,他。。。”赤脚医生张珍想安慰高望舒,却又心疼的住了口。

高望舒缓缓的从衣服口袋里掏出被泥水沾湿的十元递给她。

“张阿姨,请您把这些钱还给那些恩人吧。”她双目空洞,死死的盯着先生的遗体,好像他真的会突然活过来一般。手里把钱递给张珍。

“望舒,你听阿姨说。。。”

“求求您。”高望舒伏在地上,双手举着钱到张珍面前。

张珍心里很不是滋味,老先生辛苦教了这么多年书,这些钱根本不够一个零头,如今他走了,他的女儿还要求着人把钱还回去。

她没有要接高望舒的钱,只是双手扶着高望舒的手臂,想将她扶起。

高望舒依旧伏在地上,求张珍接过钱。

“望舒,你听着,这些钱张阿姨替你还,就当张阿姨借给你,好不好?”

“对啊小月,你就把钱拿着吧,先生不在你总要生活的。”一旁黢黑皮肤的壮小伙出言道。

高望舒见张阿姨不肯收钱,又朝着那壮小伙。

“喜子哥,求你帮我把钱还给大家。”

几人就这样僵了半晌,望舒不肯起来,几人急得手忙脚乱。

最后还是望舒支撑不住晕倒,几人才把她抬到张珍家里救治,不然这事他们真的手足无措。

她拗不过张珍,还是把钱留了下来。看着几人将先生安葬,又把灵牌递到望舒手里,他们才叹息着离开了,留下望舒一个人在旧宅门口。

她将先生的灵位恭敬的放在孔夫子的画像之下,她真的无法承受先生突然离世的消息,她也来不及收拾乱糟糟的屋子和浑身泥泞的自己。

“先生,谢谢您收养我这么多年。不,我应该叫您父亲,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说着给先生磕了第一个头。

“我一定会好好读书,帮您完成未竟的梦想。”接着作揖,磕第二个头。

“每逢假日,我一定会回来陪陪您,给您烧纸送福。”说着眼泪如顺着脸颊滴滴落下。磕第三个头。

做完这些,高望舒仔细的梳洗,更衣,换上平时穿的衣装,仔细整理衣服。又洗净脸上的泥沙,小心的扎好头发。

待收拾好凌乱不堪的草屋,天已经慢慢的黑了。

她想记住这个自己长大的地方,想想过去与父亲开心的时光。说着她坐在门槛上,头倚着门柱。双手端庄的叠在腿上,仔细想着自己以后该如何前行。

门外的人们早已散去,远处一个男孩牵着年幼的妹妹,另一只手扛着粗布麻袋,里面装着为数不多的米粮。他们蹒跚在湿滑的道路上,在雪中留下一行行脚印。两个孩子都是衣衫褴褛的,男孩身上还穿着一件开领的单薄麻衣。他小心保护着妹妹,生怕她受到一点伤害。

“哥,我好饿。”

“再坚持一下,村里肯定有灶,我们等会煮米汤喝。”

“嗯。”妹妹乖巧的闭上了小嘴。

他们实在不好意思敲响别人紧闭的大门,只好寻觅是否有开着门的人家。

等走近了些,他们才看到有家破开的门,风呼呼的正往里贯。男孩喜出望外,牵着妹妹向那里跑去。

待看到光亮,他才发现门槛上坐着一个女孩儿,她梳洗得干干净净,衣服虽有些破旧,但那张白净的脸蛋,端庄的坐姿,加上那双因为眼泪晶莹发光的眼睛,活脱脱一个出尘的仙女儿。

男孩着实有些吃惊,如今四处饥寒交迫,怎会有这样恬静淑雅的女孩儿。但肚里饿意难忍,他牵着妹妹轻轻的走到高望舒面前。

“你好。”

高望舒被打断了思绪,忙站起来,擦干眼泪,勉强咧嘴道:“你好,有什么事吗。”

“我们从外地流落而来,现在实在是太饿了。”

“可是我父亲刚刚走了,家里也确实没什么吃的。”

“不是不是!我们就借用一下厨房!”男孩忙放下麻布袋子张开袋口展示给高望舒看。

高望舒见他们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便放他们进了家来,两个孩子努力修补了门窗,免得寒风吹进屋子里来。帮高望舒做完这些,男孩才牵着妹妹去了厨房做饭。

高望舒也很久没有吃饭,在男孩的授意下一同吃了热乎的米汤。

吃饱喝足之后男孩才牵着妹妹向高望舒道谢,带着妹妹连连鞠了好几个躬。

“今天太晚了,你们就在这里睡觉吧,你带着妹妹去我父亲那里休息,明早再走吧。”

男孩见妹妹已经昏昏欲睡,只好感激高望舒,背着妹妹到里屋去睡觉了。

高望舒坐在那把旧椅子上,抬头望着纷纷飘落的雪花,到了夜里他们反而没有那么凶猛,只是随着风儿轻飘飘落下,然后落在地上,不一会就消失不见。

如同人的一生一样,从婴儿呱呱坠地起,再到闭目失魂终,从天上落下,再归于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