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如破碎的琉璃般透过刘家演武场边缘稀疏的古木枝叶,勉强照亮青石板上蒸腾的微薄寒雾。演武场上人影憧憧,呼喝声此起彼伏,拳脚破风,元气震荡。少年刘玄的身影却孤零零地钉在角落,每一次挥拳,每一次踢腿,都沉重得仿佛拖着无形的锁链。汗水早已浸透他单薄的粗布短衫,紧贴在略显瘦削的脊背上,勾勒出绷紧的肌肉线条。
“喝!”他低吼着,调动全身微薄的气力,一拳击打在身前碗口粗的木桩上。沉闷的撞击声响起,木桩纹丝不动,甚至连树皮都未曾破开半分,反是拳面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指骨仿佛要碎裂开来。体内稀薄的血脉之力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任凭他如何竭力压榨,也难以凝聚起足够淬炼筋骨、贯通经脉的沛然能量。那层通往淬体境第四重的无形屏障,坚硬得如同玄铁壁垒。
“啧啧,快瞧咱们的天才刘玄!这都练了快三个时辰了吧?连个木桩子都打不动,真是给咱们刘家丢人现眼!”刻薄的讥笑声自身后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刘玄收拳,缓缓转身。汗水沿着他紧抿的唇角滑落,滴在微凉的青石板上。演武场中心,簇拥着几个锦衣华服的少年,为首一人正是二长老之子刘云峰,双臂环抱,下巴微抬,眼神里满是居高临下的嘲弄。
“血脉稀薄,根骨平庸,再练也是废物!还不如趁早去账房领个杂役的差事,省得在这演武场上浪费天地灵气!”刘云峰身旁一个跟班立刻附和,引得周围一阵哄笑。
刘玄沉默,胸膛微微起伏,将那股几乎要冲口而出的郁气死死压在喉间。他目光扫过刘云峰腰间悬挂的精致玉瓶——那是家族每月定量下发的“淬骨丹”,能极大地滋养筋骨,辅助淬体。而他刘玄,身为家主之子,却因所谓的“血脉稀薄、潜力有限”,连一颗最基础的淬骨丹都无缘领取。家族的资源,早已向刘云峰这样的“嫡系天才”倾斜。
刘玄的指骨在青石板上缓缓松开,留下一道微湿的汗痕。他挺直脊背,那身被汗水浸透的粗布短衫紧贴着皮肤,蒸腾起一丝白气,在微凉的晨光里显得格外单薄。演武场中心的哄笑声尖锐刺耳,刘云峰环抱双臂,下巴微抬,腰间那枚盛放淬骨丹的玉瓶在熹微晨光下流转着诱人的温润光泽。
刘玄的目光死死锁在刘云峰腰间那枚温润的玉瓶上,晨光流淌过瓶身,折射出的光晕刺痛了他的眼。淬骨丹!那是他梦寐以求,却遥不可及的珍宝。家族的资源,早已被刘云峰这等所谓的“嫡系天才”瓜分殆尽,留给他这个“血脉稀薄”的家主之子的,只有这冰冷的青石板角落和无尽的汗水。
“看什么看?”刘云峰嗤笑一声,故意将玉瓶托在掌心掂了掂,那细微的玉石碰撞声在刘玄听来格外刺耳,“想要?求我啊!说不定小爷我心情好,赏你半颗丹渣尝尝?”
哄笑声再次炸开,像无数根钢针扎进刘玄的神经。他胸膛起伏,一股滚烫的郁闷直冲顶门,几乎要冲破喉咙。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强行压下了那股暴戾的冲动。
“峰哥,何必跟这个废物置气?平白污了咱们的眼。”另一个跟班刘虎撇着嘴,满脸鄙夷,“走走走,去静室炼化丹药要紧,这破地方灵气都被这废物吸得稀薄了!”
刘云峰得意地哼了一声,如同驱赶苍蝇般挥了挥手,在一众簇拥下,大摇大摆地朝着演武场边缘那几间供核心弟子使用的静室走去。脚步声渐远,刺耳的笑骂却仿佛还在空气中回荡。
偌大的演武场,只剩下刘玄一人。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模糊了视线。他吸了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泥土和青石板的冷硬气息,却丝毫无法浇熄心头的灼热。他重新面向那根碗口粗、纹丝不动的木桩。木桩上,除了几道浅浅的汗渍和微不足道的擦痕,再无其他。他拼尽全力的一击,连树皮都未能撼动分毫。
“血脉稀薄…根骨平庸…”刘云峰那轻蔑的话语如同魔咒,在脑海反复回响。一股深沉的无力感,伴随着指骨传来的阵阵疼痛,几乎要将他吞噬。体内那点可怜的气血之力,如同干涸河床底最后几洼浑浊的泥水,无论他如何奋力压榨,也激不起丝毫足以淬炼筋骨、冲击那第四重屏障的沛然力量。
“不!我不信!”刘玄低吼一声,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倔强。他闭上眼,不再去看那根嘲弄般的木桩,而是将所有心神沉入体内。努力感应着四肢百骸中微弱的气血流动,试图按照最基础的莽牛劲法门,引导它们冲击那些淤塞、枯涩的细小经脉。
一次,两次…十次…百次!
每一次冲击,都像是用钝刀在刮磨着骨头,带来钻心蚀骨的剧痛。汗水早已流尽,只剩下皮肤下渗出的粘腻油脂和微微颤抖的肌肉。每一次失败,都让那层横亘在淬体三重与四重之间的无形壁垒,显得更加厚重、更加坚不可摧,冰冷如万载玄铁。
时间一点点流逝,演武场上的人影渐渐多了起来,呼喝声、破风声再次响起,灵气波动也变得活跃。但这一切,似乎都与角落里的刘玄无关。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被遗忘在喧嚣之外,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身体内部无声的、绝望的搏斗。
就在他心神几近枯竭,意志濒临涣散的边缘——
“玄儿。”
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并不响亮,却清晰地穿透了演武场的嘈杂,落入刘玄耳中。
刘玄身体一震,睁开双眼,艰难地转过身。汗水浸透的头发黏在额前,遮掩不住他眼中的疲惫与一丝茫然。
来人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麻布长袍,背负着双手,正是家族中地位特殊、性情也颇为孤僻的三长老刘清源。他站在几步开外,一双深邃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刘玄,目光扫过他汗透的衣衫、微微颤抖的手臂,最终落在他那双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拳面隐现血丝的拳头上。
“三长老。”刘玄喉咙干涩,声音沙哑地行礼。心中却掠过一丝诧异。这位三长老常年闭关,极少过问俗务,更别说关注他这种边缘子弟了。
刘清源微微颔首,缓步上前,走到那根木桩旁。他枯瘦的手指并未触碰木桩,只是悬停在寸许之外,指尖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气流在流转。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莽牛劲,刚猛有余,变化不足。讲究的是力从地起,势如奔牛,靠的是筋骨气血瞬间的爆发。你强行催谷,气力不继,反伤己身,已落了下乘。”
刘玄心头一震。他确实是在强行压榨最后的气力,试图用爆发来冲破那层屏障。
“弟子…愚钝。”刘玄低下头,声音带着不甘。
“非是愚钝,是不得其法。”刘清源目光转向演武场边缘几棵虬枝盘结的古槐,晨曦正透过稀疏的枝叶,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天地万物,自有其律动。呼吸吐纳,潮涨潮落,乃至草木枯荣,莫不蕴含节奏与韵律。炼体之道,亦非一味刚猛。刚不可久,柔不能守。需知…刚柔并济,动静相生。”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刘玄身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我观你心志甚坚,奈何气血根基薄弱,强修莽牛劲这等耗力功法,事倍功半。藏书阁底层东侧角落,有一卷蒙尘的浪琴锻体诀,虽残破不全,入门亦艰,但其法另辟蹊径,讲究引气入微,锻体如弦,或可一试。成与不成,看你的造化。”
说完,刘清源不再多言,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转身便朝着演武场外走去,步履从容,很快消失在晨光与薄雾之中。
刘玄怔在原地,心潮翻涌。三长老的话如同在他漆黑一片的前路上,点燃了一盏微弱的灯火。浪琴锻体诀?引气入微,锻体如弦?这与他所知的刚猛炼体之法截然不同!
一丝微渺的希望,悄然在绝望的土壤里探出了头。
“表哥!表哥!”
一个清脆焦急的声音打断了刘玄的思绪。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鹅黄色粗布衣裙的少女,像只灵巧的云雀,正从演武场侧门方向小跑着过来。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梳着简单的双丫髻,一张小脸跑得红扑扑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正是他的表妹谭小枚。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粗布包裹着的物件,跑得气喘吁吁。
“表妹?你怎么来了?”刘玄连忙迎上几步,看着谭小枚因为奔跑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呼…呼…”谭小枚在刘玄面前停下,一手扶着膝盖喘了几口气,才急急地举起怀里的布包,“给你送吃的!我…我偷偷去厨房拿的!”她小心翼翼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没人注意这个角落,才飞快地将布包塞进刘玄怀里,压低声音,“还是热的!快吃!我瞧见刘云峰他们又在欺负你了?”
布包入手温热,带着食物的香气。刘玄心中一暖,方才的屈辱和身体的疲惫仿佛被这小小的温暖驱散了些许。他点点头,没有多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谭小枚小嘴一撅,愤愤地跺了跺脚:“哼!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不就是仗着有个长老爹,丹药当糖豆吃嘛!表哥你别理他们,你比他们强一百倍!”她说着,目光落在刘玄那双布满汗渍和血丝的手上,眼神软了下来,带着浓浓的心疼,“手…手都这样了…疼不疼?”
“没事。”刘玄摇摇头,打开布包,里面是几个还冒着热气的粗面馒头和一碟咸菜。他拿起一个馒头,用力咬了一口,粗糙的口感带着麦香,迅速补充着消耗的体力。身体的酸痛和指骨的刺痛,在食物带来的暖意中似乎缓解了些许。
“对了,”谭小枚像似想起什么,凑近刘玄,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大眼睛里闪烁着机灵的光芒,“我刚才溜过来的时候,好像听到三长老跟你说话了?他说什么了?是不是有办法帮你?”
刘玄咽下口中的馒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也将声音压得很低:“三长老…提到了藏书阁底层东角的一卷功法,叫浪琴锻体诀。”
“浪琴锻体诀?”谭小枚眨巴着眼睛,努力回忆,“好像…好像听人提过一嘴,说是什么鸡肋功法,残破不堪,练起来又慢又难,早就没人看了。三长老让你练这个?”
“嗯。”刘玄点点头,眼神却异常坚定,“三长老说它讲究引气入微,锻体如弦,或许适合我现在的状况。我想去试试。”
“引气入微?”谭小枚歪着头,似懂非懂,但看到刘玄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芒,立刻用力点头,“表哥你想试就去试!管它别人怎么说!我帮你!”她握了握小拳头,“藏书阁看门的老李头今天当班,他跟我爹关系还不错,午后人少的时候,我想办法引开他一会儿,你趁机溜进去!”
刘玄看着谭小枚眼中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心中暖流涌动。在这个冰冷的家族里,或许只有这个古灵精怪的表妹,是真心实意地站在他这边。他重重地点头:“好!”
日头渐高,演武场上的喧嚣更甚。刘玄默默吃完最后一个馒头,感受着食物带来的些许力气。他不再去看场中那些意气风发的身影,也不再去想刘云峰腰间那刺眼的玉瓶。他重新走到那根沉默的木桩前。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挥拳。而是闭上眼,仔细回忆着三长老的话。
“引气入微…锻体如弦…节奏…韵律…”
他尝试着调整自己的呼吸,不再像之前那样猛烈短促,而是变得悠长、深沉。每一次吸气,都努力去感受空气涌入肺部,再缓缓下沉至丹田;每一次呼气,都想象着体内的浊气随之排出。他努力去捕捉身体内部那些极其细微的气血流动感,哪怕它们依旧微弱如丝。
他缓缓抬起手臂,动作不再追求极致的速度和力量,反而带上了一种奇特的滞涩感,像是在适应某种无形的阻力。拳头的轨迹也不再是直来直去的冲击,而是划过一个微小的弧线,如同拨动一根无形的琴弦。
“嗡…”
拳头轻轻触碰到木桩表面,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闷响。声音虽小,却迥异于之前那纯粹的撞击声。
没有惊天动地的效果,木桩依旧纹丝不动。
但刘玄的眼中,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
就在刚才拳头接触木桩的那一刹那,他清晰地感觉到了一丝异样!体内那原本如同死水般沉寂、难以调动的微薄气血之力,竟随着这奇特的弧线挥拳和深长的呼吸,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不虚的共振!
那感觉,就像是枯寂的河床深处,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荡开了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虽然微弱,却打破了死寂!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从心脏深处蔓延开来,流遍四肢百骸。那不是力量的暴涨,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沉寂已久的东西被轻轻拨动了。
希望!
如同在漆黑无光的深渊底部,骤然瞥见一缕来自遥远天穹的星光。虽然微弱得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但它切切实实地存在着,照亮了刘玄几乎被绝望冰封的心湖。
“浪琴…锻体…”他低声呢喃,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方才挥拳时指骨传来的刺痛感,此刻竟被这股新生的悸动冲淡了大半。他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拳头,粗糙的皮肤上还残留着与木桩摩擦留下的淡淡红痕,但这一次,这痕迹不再仅仅是失败的烙印。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演武场上呼喝腾跃的人影,遥遥望向家族深处那座古朴森严的藏书阁。午后的阳光给它的飞檐翘角镀上了一层金边,那平日里象征着森严等级和冰冷规则的地方,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蕴藏着唯一的光明。
“小枚…”刘玄心中默念着表妹的名字,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此刻却成了他心中最坚实的后盾。
午后的时光变得格外漫长。演武场上的人影渐渐稀疏,大部分弟子或是回去休息,或是前往静室炼化丹药。刘玄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没有再去尝试击打木桩,而是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盘膝坐下,反复揣摩、回味着那“引气如弦”的微妙感觉,一遍遍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节奏,试图让那丝微弱的气血共振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稳定。
他必须抓住这稍纵即逝的契机。三长老的指点如同在荆棘密布的道路上为他指出了一条可能的小径,而浪琴锻体诀,就是那柄斩断荆棘的刀。无论那功法在别人口中如何不堪,如何鸡肋,对他而言,已是黑暗中的唯一火种。
时间一点点推移,日头西斜,演武场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古木枝叶的沙沙声。刘玄睁开眼,眼神锐利如鹰隼,之前的疲惫和颓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被汗水浸透又干涸、变得有些发硬的粗布短衫,迈开脚步,朝着藏书阁的方向,坚定地走去。
青石铺就的道路在脚下延伸,每一步踏出,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份量。他知道,这一步踏出,或许就意味着彻底背离了家族主流的炼体之路,走上了一条布满未知荆棘的险途。但他别无选择。
家族高墙投下的阴影,如同巨兽匍匐在侧,带着无声的压迫。刘玄瘦削却挺得笔直的背影,就在这巨大的阴影边缘移动,渺小,却透着一股破土而出、撼动山石的韧劲。淬骨之痛,深入骨髓,但这痛楚,终将成为他踏上那条无人小径的第一块垫脚石。
藏书阁古朴沉重的木门就在前方不远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