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无名者的踏入

换源:

  当符桐闭上眼时,许多事在他的脑海里回放。图岳与曲游萤对他的指导,姜秋生对他的欢迎,“穿梭者与园丁”对他的接纳,以及……探员与摩恩莫斯公司对他的邀请。所有事物恰好排列在一条直线上,好似铺在溪流之上的垫脚石,供他一个接一个地走过。

当阿赫那睁开眼,源质此刻就攥在他的手中。他破碎的视野里,能依稀看见远处那大厅中落座的人群,他们想必正饶有兴趣地紧盯着自己,就像在欣赏一件博物馆中的珍贵展品。这其中,有的人面露好奇,有的人不屑一顾,还有的人幸灾乐祸——这每一束目光,都让他感到恼火。

他屏息凝神,在破碎的时空中流动的源质开始逐步凝结成形,它们牵动着时空本身,以可见的速度,将一切复归原位。源质是法罗斯人野心的具现,只要他想,只要他能,一切事物,都将执掌在手。

“开始了。”欧泊凝望着那碎片中的人,低语道。

“不……还不够。”

阿赫那在乱流中低语,这速度远远不及他的预期。他绝不是一个浅尝辄止的人,如果是探员给了他一个新的人生,那么他将欣然前往;如果改变一切的机会就在眼前,那么他将不择手段地得到它。

现在,他可以回答那个问题了。如果给自己一次机会,自己会重新选择吗?

毫无疑问。

时空跟随着碎裂的痕迹一同震颤,源质的流动开始加速,加速,加速——所有人猛然发现,在他们缔造的牢笼之中,潜藏着一股无法囚禁的力量,如同席卷世界的风暴,又好似烈日倏然当空;现在就连空间本身也压制不住这股力量,大厅中的源质被尽数抽入其中,像是汇集入深渊的激流!

阿赫那低头,然后向身体一侧伸出左手,紧接着,他轻轻打了一个响指。那声音不大却刺耳,穿透进入所有学者的耳中,引发阵阵尖锐的鸣响。

风暴在一瞬间止息,如今万籁俱寂——大厅正中,一切好似无事发生。

十四岁的男孩站在千道目光之中。所有人,重新看清了他那张迥不犹人的面庞。

“J·R·帕塞尔,正位司书。”阿赫那目光如炬,直穿那奸佞之人,“这次,我用了多久?”

这位正位司书哑然无声,他怔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再环顾四周,方才的质疑与讥讽一瞬之间便消弭而亡,所有人端坐在座位上,如同一座座虔诚的雕像。

“一分,五十九秒。”还是托德第一个开口,这位老者转过头来,用庆贺的语气缓缓念出了他问题的答案,又张开手来,像舞台剧演员自我介绍那般,朝着大厅中所有观众致以诚挚的谢意。

“肃静。”

黑袍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卡洛哈·阿赫那。”他望向那张年幼的面庞,“身为一个不被承认之人,一位零血脉之人,你要如何解释自己的身世?高塔如何接纳你这位没有身世的人?”

“我不需要,执事大人。”

阿赫那朝他低头致意,但也仅限于那一瞬间的低头。托德的提醒已经抛却脑后,此刻,他只想把这大厅中那令人作呕的氛围彻底撕碎。

“我是误入高塔的,‘偷渡者’——诸位长辈似乎有人如此称呼我。我不介意任何人对我的怀疑与评价,也不在乎任何人对我的出身评头论足,我尊重那些暗地里斥责我的人,因为未来某日,我或许会与他们成为同僚。”他缓缓说道,“我的朋友曾告诉我,高塔从不拒绝有能之士,这是我来到这里的唯一原因。我不需要冒充谁,因为当高塔向我敞开大门时,它不需要我成为谁的附庸。”

“在来到这个大厅之前,我翻阅过一些先驱们的书籍……它们告诉我,高塔的辉煌是由无数有志者以生命为柴薪点燃的。我在那些词句中真切地感受到他们对知识的渴望,而我立志成为这样的人。

“我的身世,也是我正在寻找的东西之一——高塔是法罗斯上最璀璨的明珠,而我作为求知者来此找寻本我。在此之后,我会是知识的保存者,真理的捍卫者,质疑的回击者,以及高塔的信仰者,不论过去的我是什么样子,如今我站在这里,以一位学者的身份向高塔起誓,向它许诺:我势必成为这样的人。

“至于您说测血,与您开诚布公地说,我并不在乎自己的血脉。就算测出些惊世骇俗的结果来,我依旧是一位高塔的学生;至于测血会将我打入某些人口中‘血统低劣之人’的行列,这样的恶言,我虽不在意,但也让高塔蒙羞。为了学会与高塔的纯洁,诸位可以自行决断对我血脉的想法,若您执意要求驱逐我,我会自行离开。

“最后,如果诸位前辈们仍有怀疑,我可以再次重申。”

阿赫那仰首,望向所有人。

“我是阿赫那,卡洛哈·阿赫那。这是我唯一真实的名字,我既不是谁的附庸,也不是靠着低劣手段混进高塔的小人。若是诸位仍不愿相信一位幼子、一位信徒、一位求知者的许诺,那么——”

他将右手抚上胸口,然后身体前倾、半跪下来,像虔诚的信徒那般祷告。

“『书库在上』。”

沉默。令人重足屏息的沉默。阿赫那放下手,面容严肃地享受着这股沉默。在他身旁,托德阒然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众雕像般的人群之中,响起了掌声,孤零零的掌声,缓慢而响亮。阿赫那举目望去,是乔达·欧泊,他从座位上站起,微笑着朝他致意;希达在他不远处,也激动地为他拍起手来。

紧接着是米尔寇,她面露出他人不曾见过的浅浅微笑,自袍中伸出那对纤细的手来,对着阿赫那鼓掌。黑袍人坐在座位上,他没有鼓掌,只是对着阿赫那颔首微笑。

这成了一个信号,第四位,第五位,十位百位千位——学者们的掌声从潺潺溪流,转瞬之间化为巨洪朝他席卷而来,有的人干脆从座位上起身,朝着他肆意倾泻着掌声,那声音震耳欲聋,恍若要让他们脚下的大地也一同震颤!

“孩子,看来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多余的……你不需要我们的帮助。”托德在他一旁笑道,“尽情享受这一刻吧……那件衣服是你的了。”

“呃……帮什么?”阿赫那疑惑地道。

“……忘了它吧。”

托德眼神飘忽,示意他自己无需多言。他笑着朝欧泊和米尔寇鼓掌,像是斗牛士庆祝着自己的胜利一般。

——直到这大地再一次震颤。

“呃……这声音有这么大吗?”托德不禁自问道,直到那沉闷的声音再一次传来,它自远方,又好似近在耳畔。

咚。

——这下所有人都听见了,大厅之中重回寂静,众人愣在原地,像在聆听远方的钟声。

————————————

拉穆多斯蜷缩在木箱里,与一堆满是灰尘的旧书挤在一起——这就是“影子”和他说的“笨办法”。为了防止源质自然地流向人体导致木箱藏人的计划败露,影子还在木箱的内侧画满了某种符号。

这是种无需源质即可自动生效的秘术,尽管效果很弱,但在十分短的距离上,仍旧能阻止源质的穿过。如今的情形,使得拉穆多斯几乎与世隔绝,无法感知外界的源质流动,如同把人强行浸泡在水中一般令人不悦。

当然,时间不允许他后悔。为了能够谋求生的希望,拉穆多斯只能把自己的性命交付给一个才认识了几个小时的人……这样的赌局,他在三天里参与了两回。拉穆多斯只希望自己的好运气能一直延续下去。

“好了,”影子的声音自马车前方传来,“咱们走。”

拉穆多斯开始感到四周的颠簸,马车开始启程。只稍微过了一会,影子与人交流的声音便从箱子外边传来。

“站住。”一个陌生人喊住他们,“干什么的?”

“诶,边防军大人。咱们是给法特商队运货的。”

“运货?商队不是早就出发了吗?”

“计划赶不上变化。”影子说,“我这趟车的车轮子卡路沟里了。要不是后边镇子有人帮忙,我这会还卡在那边呢。大人,放我过去吧,不然老板真得宰了我——不信您去问问我们老板。”

“走都走了,还怎么问。”边防军的声音依旧严厉,“前边道路最近严查,你不知道?”

“啊……还真不知道。”影子煞有介事地问,“咋回事啊?”

“有个叛国贼跑进去了,王廷把骑士团的人都派来抓他。等会,你不会刚好就要走那条路吧?”

“冤啊大人,我们老板走的也是大路啊,你们怎么不问他?”

“谁说就是你老板了?起开,查货!”

数个边防军军人的脚步声开始逼近,拉穆多斯能听见他们翻身上车的声音,以及粗暴翻找着马车内什物的动静。突然,有一位军人像是发现了什么异常一般,径直地朝他们走去——

“这是什么?”这军人搬开压在木箱上的各类货物,把装着拉穆多斯的木箱暴露在外。

“诶呀,那是我们老板的东西,都是些书啊首饰啊什么的……您高抬贵手,轻点,轻点!把东西摔了我可不好交代啊!”

军人可不管这么多,他拔出利剑,剑刃擦过剑鞘的声音不禁让拉穆多斯紧皱眉头,要暴露了吗?要奋起反抗吗?他猛地将剑锋刺入木箱的封盖,再用力一撬,木箱即被撬开——

“咳咳咳……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撬开木箱之后,扑面而来的尘灰不禁让这军人捂住口鼻。

“诶呀,我不说了嘛……老板好歹也是有些家室的人,现在在王都混不下去了,就带着祖上留下的家伙什儿跑路了。这些老古董都是咱们老板的宝贝啊。”影子赔着笑说。

可这人还是不放心,他又拿起一本书来,随意翻了下:“你们老板……还有研究源质这玩意的爱好?那不是高塔那批老头子干的事吗?”

“他,呃,比较喜欢,这方面。我们老板天生……那个,不太行,所以想,靠研究这个,重振雄风。”影子无可奈何地一边说,一边走过来,“您……您可别说出去。我们老板要是知道了……他们真会把我活剥的。”

拉穆多斯在木箱书堆的最底下,听见了影子从口袋里掏出钱币的声音。

“早这么……不就完了么。”军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小而欢快起来,“得了,走吧,你也不容易。”

军人从马车上跳下,拉穆多斯发自内心地叹出一口气来。如果那个军人再翻开两三本书,或者把那木箱封盖的背面好好地看一看,或许就会发现他们的破绽。看来他的好运气还在继续起着作用。

不一会儿,他们重新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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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破费了……”影子一边驾马一边说,“得找那帮点你的人加钱。”

拉穆多斯从木箱里翻身出来。远离了边防军的岗哨,他得以探头出来透口气,但也仅限于探头。保持警惕已成为了他的生存习惯,亚拉冈为了捕获猎物往往准备了许多手段,他可不想刚好踩在比约恩设下的倒钩陷阱里。

“我们现在在向高塔行进么?”拉穆多斯背朝着影子,望着马车后远去的道路,问道。他知道影子行事的规矩,便自觉地不向车头的方向看去。

“差不多。高塔里的时间比现实时间更快,在那个世界,估计这会刚到上午。遍洒黄金之日的最后一批信使应该就在接下来一个小时以内穿过高塔的边界,而走私书的商队也在这段时间里,借由他们打开的缝隙进入高塔。待到他们也离开,时间之隙就会把整个高塔拉离卢纶的疆土。

“我会把你混进那商队的货品里,任务就算完成了。然后,我们后会无期。”

“高塔里有人和我接头吗?”拉穆多斯问,“比如,雇佣你的那些人?”

“不知道。可能会有,也可能没有,雇佣我的人没有和我说这么多。不过,心怀希望总是好的,不是么?”

“但愿吧。不管怎么说,谢谢你。”

“没必要谢我,花钱办事,小子。想要活下去,你会遇到很多我这样的人。”影子说,“不过看你被追捕的境况……你恐怕已经遇到过不少这样的人了,甚至更糟。”

“绝大多数是。”拉穆多斯低头,“但也有个例外。”

“那可稀罕了。但愿那个滥好人现在还手脚完好地活着。”影子恶趣味地打趣道,“要知道,在法罗——”

大地震颤。

一声低沉的鸣响沿着地表传来,扫过拉穆多斯的耳畔,硬生生打断了影子的声音。拉穆多斯几乎立刻就听出那是什么东西爆炸的声音,并且,就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什……什么情况?”

影子的声音变得惊愕无比。拉穆多斯立刻从箱子中翻身而出,顾不上影子与他之间的隐私协议,朝着他目瞪口呆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道延伸向上的、闪耀着霓虹光芒的巨大裂痕。在漆黑天幕之下,它如利刃,劈开这氤氲夜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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