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水,岁月如昨,十年的光阴仿佛漫天云卷,一页页悠忽飘过。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十年前的稚子潘晓如今已经长成了如青松般挺立的少年,配合着一身光洁的青衫,倒也显得有几分儒雅。十年的光阴早已改变了潘晓很多,此时的潘晓正陪着游家小姐游云一起去参加樊县的斗草踏青诗会。
暮春三月,樊县的景致如同水墨画卷缓缓展开,万物复苏,生机盎然。栖霞涧畔,垂柳依依,千缕万条,随风轻摆,仿佛是大自然最温柔的笔触,在这幅春日图景上勾勒出一抹抹翠绿的诗意。阳光透过嫩绿的叶片,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给这静谧的山谷增添了几分灵动与温暖。
县令公子周砚,一袭白衣胜雪,手持一只镶嵌着金边的羽觞,立于九曲溪边一块突兀而出的青石之上。他身姿挺拔,宛如松竹,眉宇间透露出几分书卷气与不凡的风度。随着一声清越的嗓音响起,周砚开始朗声吟诵起《兰亭集序》的选段:“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他的声音清澈而富有磁性,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春天的气息,悠悠扬扬,回荡在山谷之间,让人心旷神怡。
随着周砚的吟诵,那只银边羽觞也仿佛被赋予了生命,轻轻巧巧地从他手中滑落,顺着蜿蜒曲折的溪水缓缓漂流而下。每至一处转折,羽觞便轻巧地停驻,仿佛是在挑选下一个有幸赋诗的才子。每当此时,便有一位富家子弟即兴赋诗,或吟咏山水之美,或抒发胸中豪情,引来岸边仕女们的阵阵轻笑,她们以团扇半掩朱唇,眼中闪烁着欣赏与期待的光芒。
在这片欢声笑语中,却有一人显得格外宁静,那便是游家的嫡女游云。她独坐于一块青石之上,远离人群,仿佛与这喧嚣的世界隔绝开来。游云身着淡雅的素色衣裙,纤纤玉指轻轻拨弄着一株并蒂海棠,那花儿开得正艳,粉白相间,娇艳欲滴,恰似她此刻温婉而又略带忧郁的神情。一阵微风吹过,她身上的素纱披帛随风起舞,如烟似雾,更添了几分超凡脱俗的气质。
就在这时,一声爽朗的笑声打破了这份宁静:“武斗粗蛮,今日当行文斗!”说话之人乃是盐商之子李崇义,他身材魁梧,面容刚毅,手中擎着一株车前草,草茎上还挂着晶莹的晨露,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他的话语中带着几分挑衅与自信,显然是对这场以文会友的活动充满了期待。
众女闻言,纷纷解下身上的绣囊作为彩头,一时间,气氛变得更加热烈起来。游云见状,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微笑,从容应战:“我有观音柳。”她的声音轻柔而坚定,仿佛是在陈述一个不争的事实。李崇义闻言,眉头一挑,急对道:“罗汉松!”两人你来我往,几轮交锋下来,气氛愈发紧张而激烈。
终于,在众人屏息以待的目光中,游云轻启朱唇,缓缓吐出三个字:“夫妻蕙。”这三个字一出,满座顿时寂然无声,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息。豆官曾言:“上下结花为兄弟蕙,唯并蒂方称夫妻蕙。”夫妻蕙,寓意着情深意重、不离不弃,在这春日雅集中,游云以此作答,无疑是让李崇义难以回应。
此时,站在游云身后的书童潘晓,低垂着头,目光却偷偷瞄向袖中的一枚鹅卵石。那鹅卵石是他三日前在栖霞涧边偶然拾得的,石上一点茶渍晕染开来,宛如一朵轻盈的云彩。他心中对游云暗生情愫,便连夜以簪尖在那云状茶渍旁刻下了一个小小的“云”字,以此作为自己情感的寄托。此刻,这枚鹅卵石被他紧紧攥在掌心,被体温焐得滚烫,仿佛也在为这场文斗而紧张不已。
而另一边,周砚的目光始终锁在游云发间的蝶钗上,那蝶钗造型别致,蝶翼轻展,仿佛随时都会振翅高飞。他的眼神中既有欣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或许是对游云才情的钦佩,又或许是对她那份超然物外的气质的向往。
潘晓感受到周砚那灼热的目光,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酸楚。他攥紧了那枚鹅卵石,骨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自己的情感全部倾注于这小小的石头之上。他深知自己此时身份卑微,无法与周砚这样的县令之子相提并论,但他对游云的感情却是真挚而纯粹的。
就在这时,一阵清风拂过,带来了远处桃花的香气,也似乎吹散了这场文斗带来的紧张气氛。游云轻轻一笑,那笑容如同春日里最温暖的阳光,瞬间照亮了周围的一切。她站起身来,缓步走向李崇义,伸出手道:“李公子,文斗虽有趣,但更重要的是以文会友,你我今日能在此相聚,便是缘分。”
李崇义闻言,也爽朗一笑,伸手与游云相握:“游小姐所言极是,是在下着色了。今日能得见游小姐风采,实乃三生有幸。”两人相视一笑就此揭过。众人见此也便放下心来。周砚也帮着打着圆场,招呼着大家继续曲水流觞。
诗酒正酣之间,却有两人悄然离席,那便是游云和潘晓,今日正值她生辰。晨起时,乳母一脸慈爱地叮嘱她:“小姐今日生辰,需集七枚玲珑石镇宅,方能保一年平安顺遂。”游云点头应允,心中却对这份习俗半信半疑。于是,她便趁着众人欢聚之际,带着潘晓悄悄离席,前往溪边寻找那传说中的玲珑石。
日影西斜,余晖洒在樊县的青石板路上,给这座古老的小城披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纱。公子小姐们身着华服,笑语盈盈,正待结束这一日的欢聚,踏上归途然而,天边的云辰却突然变幻,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搅动,原本宁静的蓝天瞬间变得汹涌澎湃。恍惚之间,东边的天空中亮起七道明亮的光闪,如同天际裂开的缝隙中泄露出的神秘光芒,引得众人纷纷驻足仰望,心中生出莫名的悸动。
溪畔,一株百年老柳静静地伫立着,见证了无数春秋的更迭。此刻,它却仿佛被天空中的异象所触动,原本苍劲有力的虬枝开始剧烈地颤抖,仿佛承受不住某种力量的冲击。紧接着,一阵沉闷而刺耳的声响传来,那是树皮皲裂的声音,宛如帛布被生生撕裂,令人心悸。众人惊愕之余,只见老柳树干中央豁开了一个幽深的洞口,黑洞洞的,仿佛通往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随着洞口的出现,一股青雾从中弥漫而出,带着淡淡的木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青雾缭绕之中,一张巨大的木纹巨脸缓缓浮现,它的双眼仿佛能洞察人心,嘴角勾起一抹神秘莫测的微笑。巨脸开口,声音低沉而威严:“入此门者,可见星宿密宝……然忌者骨枯,逆者魂销!”言罢,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与好奇。
恰逢此时游云已集得七枚玲珑石,每一枚都小巧精致,上面布满了自然的纹路,仿佛蕴含着某种神秘的力量。正带着潘晓从溪边返回往这边走来,并不知晓此间所事,见所有人都聚集在柳树旁,噤若寒蝉正欲询问。却不曾留意到,自己的素履已悄然踏入了柳根盘踞的险地。那柳树如同人一般缓缓转过身来,双眼紧紧凝视着游云,片刻后突然柳叶飘飞沉声道“逆忌者入,骨灭魂销。”古树嘶鸣如雷,声音中带着无尽的哀伤与绝望。雾中,一只半透明的手臂悄然伸出,如同幽灵一般缠住了游云的脚踝,将她狠狠地拖向那深不见底的树洞。游云惊恐地挣扎着,却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那光明越来越远,潘晓见状,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冲向柳树。“小姐!”潘晓的嘶吼划破了风啸,他的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与悲壮。那一刻,腐臭的藤蔓如同地狱使者的触手,猛然刺穿了他的左肩,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衣衫。疼痛让少年的眼底迸发出了野兽般的凶光,那是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愤怒与不屈。
他反手抽出腰间短刀,刀锋在暮色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带着一股决绝的力量。“咔嚓!”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响起,手腕粗的柳枝应声而断,喷溅的墨绿汁液如同腐蚀性极强的毒液,灼得他皮肉滋滋作响。断裂的藤蔓在空中抽搐,如同垂死的毒蛇,而更多的枝条则从迷雾中暴起,毒刺闪烁着骇人寒光,直冲向一旁呆立的游云。
“走啊!”潘晓用尽全身力气纵身奔向游云,在电光火石之间,以血肉之躯撞向了那些虬结如蟒的树根。他的身影在空中划出一道悲壮的弧线,“砰!”一声巨响,脊背狠狠地撞在了树干上,伴随着肋骨断裂的脆响,他的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崩塌。潘晓喉头一甜,鲜血混着内脏的碎沫喷溅而出,如同绽放的梅花,点缀在游云素白的裙裾上,绽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然而,在剧痛之中,他却扯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容,那笑容中包含了太多的情感:不舍、坚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藤蔓的攻势并未因潘晓的疯狂行为而停止,它们疯卷如潮,仿佛要将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命都吞噬殆尽。潘晓的右腿被一根毒刺贯穿,白骨戳破了裤管,鲜血淋漓。然而,他却没有丝毫退缩,反而借力蹬树翻身,将游云牢牢的挡在身前。
更多的枝条如同疯狂的毒蛇,绞住了他的脖颈,勒出了深深的紫痕。少年的双目暴凸,脸色苍白如纸,但他的十指却如同钢钩一般,死死地抠进了树皮的缝隙之中。那是一种怎样的力量啊!那是对生命的渴望,对责任的坚守,更是对游云深深的爱护。卑贱之命……换你……值了!”潘晓的声音沙哑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刀光再次闪过,三根藤蔓齐腕斩落,腐汁腐蚀着他的手背,露出了森森白骨。游云在血雾中仰头,看着潘晓那满是血污的脸庞,看着他下颚滴落的血珠混着冷汗砸进她的眼眶——那一刻,她仿佛感受到了熔岩般的滚烫与炽热。
古树发出了尖利的嘶鸣,洞口处绿焰骤燃,仿佛有某种邪恶的力量正在苏醒。潘晓突然暴起,将一块染血的卵石狠狠地塞进了游云掌心:“刻了……您的名……”他的指尖划过石上“云”字的凹槽,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游云的心房,烫得她心口剧痛。“若记此石……死亦无憾!”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刻在了游云的心上。新生的藤蔓再次袭来,裹挟着风雷之声,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吞噬殆尽。潘晓的瞳孔骤缩,他深知自己已经无力再抵挡这最后的攻击。于是,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将游云狠狠地推向了溪涧的方向——“走——!”他的声音沙哑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
游云跌入浅滩的刹那,回头望去,只见那些虬枝如同巨蟒一般缠住了潘晓的腰腹。毒刺扎进他胸腔的闷响清晰可闻,那一刻,游云的心仿佛被撕裂了一般。然而,潘晓却望着安全脱险的她,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解脱般的微笑。
“书童……僭越了……”他的声音微弱而颤抖,那是他对游云最后的告别。他任由枝条拖拽着身体缓缓滑入洞口,最后的低语消弭在绿焰之中:“盼您……记得石上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