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叶攥紧了袖口，额头还有上一刻傩庙鬼戏留下的冷汗。在她脚下，青石板湿滑，蜿蜒向不见尽头的巷道深处。
季火邪无声随在她身后，左臂衣袖随夜风轻微晃动，黑黢黢的鳞纹仿佛随时会游走出浓雾。巷口，一抹异色人影静立不动，是特木而，傲然如同一尊黎明前的苍狼。他那双深邃冰冷的眼睛，似乎能洞穿这无数层的黄泉迷雾。
“小叶，跟紧点，这地方……也太静了些。”季火邪低声道，声音因紧张而变得压抑。
“你确定我们进的，是镇……不是阴曹地府？”林小叶猛咽口水，咬着牙努力做出玩笑来冲淡恐惧。
然而前方那座黑漆漆的牌坊，上书四字“引魂镇”，笔锋森冷。两侧垂着白绫，随风翻卷如冥币焚化。一行纸人正缓缓踱步经过，每一步都踩在鼓点般的寂静中。
同行的加叶兰轻轻摇了一下手中的青铜铃，一缕几不可察的清辉荡开，似在驱散脚边的阴影。她声音不高，却冷静而有力：“此地极阴。有东西附在身后，别回头。”
那一刻，林小叶只能死死盯住自己的鞋尖，压制住本能的后顾。特木而护在侧边，手指暗暗结着萨满咒印，狼瞳却谨慎地扫向看不见的暗角。
他们才踏进镇门，便仿佛入了一场耗尽灵魂的漫长梦魇。
——
引魂镇并无白昼。永夜下的古镇，纵横分布的街巷上点缀着如豆的灯火，却看不清源头是谁家。街市既拥挤又死寂，摊贩们皆低着头，彼此以袖遮脸。在昏黄灯影下，有的摊位卖铜镜，有的卖饴糖，更多的是纸扎器皿，乃至裹着寿衣的人偶。偶一抬头，摊主的脸上却裂开一线若有若无的尸斑。同林小叶脸上新添的印记一般。
“怎么感觉，这里的活人，比死人还少？”林小叶强忍着不适，目光扫过形色各异的路人。她能辨出不少不属于活人的气息——那些阴影里的人影，身形模糊，影子细长到不合常理，仿佛下一秒便会骤然消失。
季火邪脚步顿住，察觉到什么异样。他朝不远处的巷口指了指：“那里。”
一伙戴白色纸狐面具的孩子，正咿呀着敲锣打鼓，在巷子里游走。细看之下，最后一个孩子脚下没有影子，身形也变得半透明，像极了黄泉冥童。
“盛大的诡市，盛大的‘招魂夜’。”加叶兰朝无声的夜风里一笑，递给身旁的特木而一块黑檀符牌，“这里规则异于人界——市声未绝、鬼影不灭，凡入者皆须为枉死鬼偿愿。宿命环退一环，才能踏出黄泉。”
林小叶打了个寒颤，声音有些颤抖：“别说你们每个人都有阴差卷宗在身上，我可不想再见一次牛头马面了。”
话音刚落，前方广场处忽然升起一片黑色轻雾。数十盏鬼灯浮在半空，投下的阴影愈发深沉。一个身影立在祭台前，狭长的轮廓，一袭褴褛和服，手握妖刀，刀颈间贴着朱红符纸。正是武田鬼诸。
他的头发在微风里乱成一团，双目死寂，一如架在刑场上的旧鬼。他缓缓举刀指向夜色，声音沙哑，夹杂着异国语调：
“血饮醒来，百鬼百魂，释魂开祭……”
场面瞬时静寂下来，只有摄魂铃铃的一点微光还在摇曳。
——
武田鬼诸的“释魂仪式”吸引来镇上所有人的注意，甚至连原本低着头行走的摊主都不知何时围聚在广场四周。人与鬼混杂，皆低首不语。林小叶呼吸都慢了半拍，只觉得身周气温骤降，灵感涌动得让她手指发麻，似乎每一缕冷风都能钻进骨头缝。
“武田他在做什么？”她噙着干涩的声音问。
特木而神色一凝，“百鬼封缚，需以生魂命引。镇上今晚恐有变局。”
季火邪面无表情地扫了武田一眼，却暗自把刀鞘里微微升温的妖气记在心头。他很清楚，如今的鬼诸，至少一半意志早已游离。
广场上传出一道肃杀的鼓点。武田踱步，血饮刀离鞘半寸，寒光如蛇信游走。他缓步绕着石阶踞伏，身后百鬼怨灵之影层层叠叠，唯见刀光吞吐。
接着，一声桀桀撕裂之笑自他口出，四周的冥气被剧烈搅动，脚下石板隐隐浮现诡异的符文。就在此刻，他蓦然回身，利刃指向集市边一座破庙！
那里，本应尘封的青铜巨门，赫然现出浅红的脉络——宛若心脏搏动。门上古图竟随释魂仪式共振般左右涌动，图中九渊地势渐次光怪陆离。有光自门缝渗出，交错映射在四周鬼魂脸上，有的痛苦嚎哭，有的缓缓失去了形貌。
季火邪瞥见异状，眸中燃起一丝火光，一步逼近：
“快看，那是……九渊本源，诡境的地图？但为什么——”
“它在流血。”林小叶难以置信地低呼。
青铜门表面的山川河流，江渊断口处竟渗出一道道猩红血痕，如同在流动。门下的石基裂隙，则渗出点点幽蓝之光，仿佛通向另一个维度。
“这门……”加叶兰收敛了平素的从容，罩袍之下的手指微微发抖，“我听族中老人谈起，青铜门是镇魂之锁。如今异变，是有人在黄泉之外，强行撬动了命运因果的枢纽——我们若再耽搁，恐怕会被牵扯进新的法则。”
一声清脆的骨裂响自祭台下传来，武田举刀斩落，百鬼虚影腾空而起，化作雪白恶灵，扑向青铜门。门的表层图案微微变幻，有镇魂图腾渐次消褪。
同一刻，人群中开始躁动。有鬼影挣脱纸人壳体，直扑向林小叶等人！她下意识后退，一只冰冷的“手”伸出扼上自己的手腕——是那摊卖纸钱的老妇，其眼珠一半是死白，一半却流转黑光。
“小姑娘，借你半魂。”老妇齿缝里溢出泥浆似的阴气，声音冷得发颤。
危机乍现，季火邪一肩撞开老妇，左臂纹鳞暴涨，似欲挣脱人形。特木而则掷出一枚兽骨符，“以魂为引，退！”一束苍白狼影冲散阴气，老妇倒在地上，化作一蓬纸灰。
小叶心有余悸地喘息，抬手抚上脸颊，一道鲜明的尸斑已然浮现，仿佛在昭示黄泉法则的渗入。她哑着嗓子喊道：“不能乱用阴事法术，否则我们都会沦为镇上的魂奴。”
加叶兰已踏上门前石阶，青铜铃声骤然暴涨，一缕丝状银魂在铃中显形。她低语：“谁愿以半载记忆为献，换我们通过青铜门？这是唯一的生门。”
沉默蔓延。特木而握紧萨满骨杖，目光如铁石般坚决：“我来。”
林小叶却往前迈了一步，嘴角僵硬地笑了笑：“祖宗说得对——命硬总要勇闯一闯。”声音颤抖，却异常清楚，“我丧过亲，怕鬼也怕死，但更怕什么都没做就完了。”
武田鬼诸半跪在地，百鬼之力反噬刻入背脊。他抬头望向林小叶，漆黑的眸子里骤然闪过一丝炽烈的血色。
“枷鬼，刀饮百魂，也替你割断一线生死。”
所有人的脚步齐齐踏于青铜门前。地图上的血痕汇聚，门心悄然裂开一道暗红缝隙，幽光沉沉，却引导众人向前。
就在门将开启的一刻，那股黄泉镇特有的血腥质感彻底盖过潮湿夜气。林小叶的手心沁出冷汗，季火邪手中火光摇曳，五人的身影在门前凝聚成一道剪影，下一刻便要踏入未知的九渊。
她想起傩庙戏台上那句吊死曲：“傩面渡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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