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旧日回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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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子的形态开始扭曲。泯川境的水雾扑上来,冷冽黏稠,拖拽着每个人的影像。整座小镇仿佛陷入一场无声的倒带,空间、气味、色彩都被拉成了断断续续的旧胶片。祭祀幻影如鬼灯晃荡,影渊契约在众人手背上浮现,变得炽亮诡异。

先是林小叶。她脚下泥土突兀一陷,整个人掉进了黑色的漩涡。周身景象仿佛一夜四散回潮,种种模糊画面在耳畔呼啸。

她愣在杂乱的泥道上,回到了那年血腥的夜晚。

四面是焦土与呛人的柴火烟。破碎傩戏班的门楣上,家族的红窗花变成了黑灰,亲人的叫喊渐次远去,小叶的手背正烫着诡命之书的烙痕。阴僮们在瓦砾间站成整齐一列,白眼无声,似乎只对她一人守孝。林小叶感到泪水和汗珠一齐滚下,混着泥和血糊在脸上。她想哭,却咬紧牙关,只能把灵力压进丹田。每一次闭眼,尸斑都会多出一道,仿佛快要烧穿自己的灵魂。

“你又怕,又不肯松手,怪不得长得这么像个背着债的小丑。”泛着东北口音的男人声在她耳边响起。林小叶下意识攥紧袖口,想破口骂,却见那个熟悉的族叔背影消散在烟雾里,再也拉不回来。

画面冻结,林小叶几乎伸手去够。哈气化成白雾,阴僮们却齐齐侧头,眼神幽幽落到祭台上的一页旧书。

她忽然醒悟,这一页,分明记载着劫玉归宿的第一个断句。

一缕冷风刮过,林小叶也猛地被自己的尸斑拉回现实——但这一刻,她已隐隐觉察到自己命数中的某个重要碎片被篡改了一条生死走向。

与此同时,季火邪倒退两步,瞳孔中闪着猩红。他的呼吸冻结,身周业火封印自行旋转,像要焚化整个泯川的空气。所有人的影子投在他面前,仿佛要将他拉进另一重时空。

耳边突然响起葬礼的吹号声,声声压在神经上。他回到那一场被雨帘遮蔽的夜祭。

棺木列于长廊,祭巫披白褂,青年季火邪静静立于父亲身边,左手覆着自幼习得的道诀。四周是跪拜的亲族,香烟缭绕中,老巫师凝视着他,缓缓将沧龙封印按进少年的左臂。

那一刻的痛,沿着鳞纹整个攀上心脏。业火灼烧魂魄,黑暗里混有远古咆哮。父亲临终的残影隔着薄暮向他伸手,却在空气中散作针尖大小的火光。他想大喊,却像石像般动弹不得。

一声闷雷,季火邪突兀抽回现实。臂上的鳞光变得更加深邃,他低下头,唇角拂过一句苦涩的呢喃:“孽缘既种,焚命为祭。”恍惚间,他又望见自己祭祀时披着雪白麻衣,孑然一身,与诡命之书残页悄然重合。他原以为背叛换得自由,焉知命数已在冥冥定下新的宿命枷锁。

加叶兰的铃声如梦呓。她强行兑息,却也被一阵混沌的震荡吸了回去。她身周景物小说般分崩离析,视线跌进铜铃反射的黯淡光芒中。

那是她七岁那年,西域秘教的子夜法坛。

少女短发,纤细如葱白。族人们环在火盆四周,众星拱月却面露哀色。她的母亲带着哭腔,俯身将一只古老青铜摄魂铃递到加叶兰手心。声音压抑得几不可闻:“每摇此铃,折寿一年。唯有铃碎,人魂方得解脱。”

她不记得母亲的脸,更记得自己的悲哀与害怕。眼见第一位族叔眉心沁血,倒在烈焰边,铃声像割裂时空的裂缝。

加叶兰只觉得灵魂像脱臼,她猛然抵死张开眼,回到泯川冰冷荒废的角落。呼吸短促,掌心的摄魂铃暗淡了几分,百年家规呓语般在脑中滴水穿石。她低头,强忍着颤抖,掩饰住刹那的脆弱。

另一侧,特木而并未跌入幻景,却成孤独的旁观者。他亲眼见祖先萨满在三百年前的旧跋地自焚守境。他们披着羽衣狼骨,在黑漆漆的天幕下燃起狼烟。祖先念着咒语,目光坚定,即便大火将骨血焚作灰烬也不曾颤抖。特木而在这一重重火海傍边目睹,有祖辈在风中回首一笑:“苍狼守川,生死不分。”

他想开口,却被祖训的压制与血脉的灼痛扎进体内。影渊契约在他的掌心发热,若有若无地贯通了家族的沉重与泯川的劫难……他的责任感如铁索环身,那一刻,他失去了所有轻盈的可能。

空气愈发沉郁。突然间,石路尽头传来踏水的细响。武田鬼诸的神色已经癫狂。百鬼封缚之刀“血饮”微微出鞘,猩色刀气映照着他额角一道狰狞的刀疤。

他已不在泯川,而回到了被逐出故国的那个雨夜。

江户旧宅,烈风中纸门破裂。他披着破旧的刀衣,单膝跪在藤席上。家主冷冰冰的质问声落下:“武田守则,欺师辱道,自弃为鬼,可还记得血债?”他低头,指尖颤抖地拭去妖刀上最后一滴血。可百鬼啸声已充满耳膜,将他逼向崩溃。父亲最后看了他一眼,冷漠转身——门外百鬼咆哮,天地间只剩渐逝的自由与空虚。

他想起自己自赠枷鬼之名那一刻的恨意,也想起尚温的刀把被雨水浸透的质感。此刻,幻觉与现实交错,他几乎就要随百鬼走入永绝之渊,却听见加叶兰低低鸣响的摄魂铃,微弱、微弱,但终归拽住了他一根魂线。

所有幻影像潮水退去,但卷带却极为缓慢。林小叶率先自幻中脱身,仍心有余悸地蹲在泥地上,嘴角硬是挤出一丝笑:“原来,我们每一个人都被诡境用命数写了一遍。”

季火邪闻言,冷冷吐息,手掌在鳞纹上摩挲:“命数不是写,是囚。”

加叶兰收拾失落的神情,缓缓起身。她的青铜铃已出现细微泄口,一道黑气盘绕而不散,预示着她又折损了一年寿命。她注视着破旧神台,语声轻冷:“铃能断魂,却断不了轮回里的债。这里,不只是记忆的井,更是业债的锁。”

特木而终于将骨杖拔回掌中,目光更显苍茫:“我们各自负着劫难,若不认清彼此,迟早被这一环环旧债拖下无间。”

队伍沉默片刻,不同的痛苦、愤怒与哀怨在空气中凝聚,却又无可逃避。所有人的手背影渊契约如烙铁刺痛,灼烧他们每一个人躲藏的自我。

林小叶第一个破坏静默,她勉强挤出调侃的语气:“咱们队,算上过世的和快死的,估计还能凑一桌麻将。可惜我不会打。”

季火邪莞尔一笑:“到最后,剩下的恐怕只有赌命。”

武田鬼诸沉默,他的目光游移,像还介于疯魔与清明边缘。刀仍未完全归鞘。

加叶兰却已敏锐察觉出一丝不同。她轻声道:“有人不完全属于此时此地。”众人闻言,立刻警觉,互相打量,却都心知那种错位的诡异,并非单纯的幻觉。

特木而环顾四周,低声道:“泯川境,本就不只有一重时间。方才的旧事,是我们的债,也是彼此的印记。有人,或许已悄然被别样规则侵蚀。”他的狼瞳在黑暗中扩散,似乎已窥见雾后更深一层的裂隙。

近旁的废祠门楣突然塌落,一缕异光穿堂而过。所有人皆本能后退,却见地面裂缝处,一只陌生的腐朽手掌在泥土下缓缓蠕动。它指缝间挟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一群身穿登山服的现代游客,有人正对着镜头露出了死前最后的诡异笑容。

空气陡然压紧。林小叶强作镇定,用破布握住那只腐手刚要抢过照片,却觉指尖被一缕冰冷刺透。

下一秒,队伍周围幻影再起,不同年代的灵魂、访客残影,与众人脚下的影子重叠交错——泯川境,似乎正在不断混淆所有人的真实、命数与归属。

泯川的迷雾,从未比此刻更浓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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