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闯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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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酉时的晚霞舔舐着兰国宫墙,将养琳殿的琉璃瓦镀上一层凝血般的釉光。三宫六院的灯火次第熄灭时,唯有太妃府的雕花木窗仍渗出暖黄,像是深宫里一颗不肯闭合的眼眸。

殿内紫檀雕梁高悬,榆木几案散发淡淡木香。玉香枕覆着金帛,安放在木窗边的榻上。华虞太妃倚在金丝楠木榻边,目光追随残霞,语声微缓:

总管苏梅端着药碗,缓步而来。她颈间一道细痕在烛影下若隐若现,捧药的手却稳若铁石:“太妃,是时候服药了。”

太妃转身,残霞透过雕窗映在她的脸上。她的肌肤白若瓷釉,却在光影下浮现出几道细微的青灰纹路,仿佛岁月暗中刻下的裂痕。

药汁触及唇畔时,她蹙眉,“今日的药,苦得像是泡过蛇信。当年给先帝侍疾的刘美人,临死前吐出的血沫也是这般腥气。“

苏梅神色骤变,舌尖卷走残留在碗沿的药沫时,袖中金针已刺入自己虎口试毒,“是五毒散,用蛇皮熬的玩意,倒是配得上那些贱婢的蛇蝎心肠。”

太妃弹了弹指甲,眼眸微闪,“把这些宫女都送去刑司,告诉掌事太监,本宫宫里不必留人了。”

苏梅点头,大声向外喊道:“看来药太烫了。”

说完,她拿着安神药向门外走去,同时对着外面的宫女们训斥道:

“你们是怎么做事的?竟然敢将这么烫的药送到太妃嘴边,今晚所有人都要在殿前跪罚,谁都别想睡觉,明天早上去受刑司领罚,养林殿地方有限,容不下你们,不必再回来!”

廊下跪着的宫女们突然集体颤抖,吓得脸色苍白,纷纷跪在地上乞求宽恕。

“求太妃息怒,求太妃息怒。”

“别打扰太妃的安寝!”苏梅怒声喝止,目光森寒地扫视了一下众人。

当最后一声求饶消散在夜色中,太妃府再次陷入了沉寂。

太妃站在窗前,凝望着窗外的夜色,暮色渐浓。

她感慨万分,眼前的景象仿佛映照出了她一生的轨迹,纷乱而又坚毅。

兰国上下皆知华虞贵妃的美貌传天下,那一对明眸善睐的双眼明亮又灵活,在这冰冷的皇宫更显珍贵,一颦一笑无不牵动着先皇的心。

那盛时犹胜春华的容貌,如今只剩一线残光,映不亮这暗沉宫灯。双皓齿星眸的双眼只剩下了那一点灵动。

正此时,一道低沉而冰冷的声音自帷幕后传来:“母后,可知影子最畏月光?”

烛焰骤然摇曳,一个白衣身影自暗影中走出,眉眼与太妃极其相似,只是目光冷冽如刃。

太妃手指一紧,玉如意险些滑落。她声音发颤:“谁允你进宫?兰林军日夜守护,你……你是如何进来的?”

青年扯落银灰发簪,墨色长发扫过冷冽的面容:“母妃,您竟开始担心我的安危?还是说……多年未见,您终于想起当年被您遗弃的女儿?”

太妃骤然怔住,眼底的神色如潮水般翻涌,几欲崩溃。她颤抖着后退,喃喃低语:“是你……是你…”

苏梅紧紧抱住太妃,劝解道:“太妃,请冷静。他是诸子剑,您亲生的孩子。”

可太妃的眼神却骤然迷离,仿佛被拉回了二十年前那间血迹斑驳的产房。

——烛火摇曳,空气里弥漫着血腥与药香。

乳母颤抖着禀报:“娘娘……皇子……皇子已经……”

怀中两个襁褓,一个面色青紫、气息全无,另一个啼哭不止。

华虞的手指颤抖,死死攥住襁褓。额前汗珠顺着鬓角滴落,她的脑海里是族兄们的强硬声线。“贵妃,皇嗣不可断!无子,我族则立足无门,你可明白?”

还有父亲的声音也从脑海里随之而来,沉稳而压迫:

“兰国列祖列宗基业,岂能萧条?若无皇子,我族必遭削藩。”

太妃眼中的迷惘逐渐冷硬,她把手伸向啼哭的那个孩子,指尖抚过她柔软的脸颊,喉间挤出嘶哑的低语:

“从此……你便是诸子剑。是皇子,是兰国储嗣,也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她咬破指尖,将血印抹在婴儿额头,以此为誓。

那一夜,宫中传出喜讯:华虞贵妃诞下皇子,名为“诸子剑”。

而另一个“夭折的女婴”,被悄无声息地掩埋在冷宫荒土。

——太妃的神情猛然抽搐回来,脸色扭曲,双手死死抓着诸子剑的衣袖,嘶声尖叫:

“为什么不是你死!为什么不是你!诸子兰!”

太妃踉跄后退,披头散发,抓起玉如意、药碗、凤钗一一向面前的青年砸去,口中念念有词,如诅如咒:‘是你,是你!全是你的错——’”

诸子剑心头微微一颤,手指死死握住衣袖,不闪躲,也不后退。

她反手扣住太妃命门,指腹按着她突突跳动的颈脉:“孩儿八岁那年被您掐着脖子按进冰湖时,想的竟是若真能换回哥哥...”

话未说完,殿外忽传来三更梆子声。

当鎏金窗棂透进第一缕晨光,青砖地上只剩足印,形如当年被剪断的脐带结。

太妃怔怔盯着地上摔碎的安神药碗,瓷片里映出无数重影:

有承宠时簪着金步摇的华虞贵妃,有抱着死婴撕咬锦被的疯妇,最后定格成此刻鬓发散乱的老妪。

兰灯摇曳,烛泪蜿蜒,仿佛要滴穿这片死寂的时光。

华虞太妃倚在窗边,目光却空茫,似穿透重重宫墙,望向无形的深渊。

她低声喃喃,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已远去的身影:

“子兰……你恨我吗?

我这一生,何尝不是深渊中的人?妃位,是铁锁;宠爱,是刃锋。若不是他们——若不是他们一句‘只有皇子一’……你本该享尽荣华富贵,余生衣食无忧,而不是夜夜梦回冰湖。”

泪水无声滑落,打在金帛上,渗出暗斑。

“可我……我也恨你。你让我想起那一夜血色的产床,想起我那逝去的孩子。”

她的声音愈发低沉,几乎与夜风融在一起:

“帝王家啊……哪里容得下废掉的棋子?他们要一个继承人,而我……。你是错,你是劫,你是我一生最深的罪孽。”

窗外风铃低鸣,似是婴孩夜哭。太妃缓缓阖上眼,整个人沉入烛火的昏黄与寂静。

苏梅俯身替她理好锦被,却在昏暗中,悄然红了眼眶。

——在这紫禁深宫里,秘密比刀剑更沉重,母爱与怨恨,也终究共生在同一颗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