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追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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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理员难得地很早就醒了,这时天才刚蒙蒙亮,东边只有很模糊的一片微光,换在以往,她大概还要再迟上几个小时才会慢悠悠地离开床铺,但不知为何,今天的她却再也没有睡意了。她在床上又躺了一会儿,只感觉越发清醒。

很奇怪的是,似乎冥冥之中有一样什么东西在催促着她起床,起床去打开楼下公会大厅的门。她有些无奈地咕哝了一句,从衣箱上扯过管理员的制服,很不情愿地换了起来。就在这时,楼下的门突兀地被敲响了。

“咚咚咚······”敲门声急促而野蛮。

“谁呀!这也太早了······”管理员戴好手套,将衬衫向下拉了拉,快步走下楼梯,一边喊道。

抬起横档,斜放在一旁,她还来不及去够着把手,“嘭”的一声,那扇厚重的的对开大门就被猛地推开了。

“哎——”管理员又惊又怒,下意识地就要骂出声来,眼前的景象登时又将她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堵了回去。只见在门的两侧分立着的,赫然是两名身着黑色督军制服的戒律庭督军。在他们之后,还站着一个罩在一袭灰袍下的人影。

“怎么这么久才来开门?”一名督军阴着脸踱步上前,傲慢地开口道,“你让我们就这么在门口干等着?”管理员被他逼得连连后退,脸上闪过慌张的神色。

“放过她吧,奥尔茨,我们还有要紧的事儿。”另一名督军开口道,他对管理员咧了咧嘴,眼神中却透着一股冰冷,“让你见笑了,小姐,他这人就这样。”

“如你所见,我们从教会而来,在下是戒律庭三级长督军,你称呼我魏尔曼便可,这位是三级长督军奥尔茨。”他侧过身,继续向管理员介绍道,“而这位——”

那人冷不丁地开口,打断了魏尔曼的话,“梅纹,二级长督军。”她不知何时已将兜帽取下,露出盘起的栗色长发和略带着些忧郁的双眸,后者就如一块青绿色的晶石,在洁净的表层之下深沉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湖。魏尔曼的脸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

那个叫梅纹的人似乎并不打算多说废话,她从腰包中取出一个小簿子,翻开其中的某一页,递到管理员手中。“这个人,你见过吗?”

管理员将目光移到手中的书页上,那上面画着一幅速写,大概是一个戴着诡异的没有任何花纹的纯黑色面具的人。她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或者说,她一下子就想起了“他”。事实上,管理员并不十分擅长认人,只是那面具实在太过平平无奇,反而使她记得更清楚了。再说了,也不会有人戴着面具外出。

“见过,见过,前几天刚来过这儿。”管理员忙不迭说,她折回柜台,从下方的格子中扯出一个木盒,很快就翻到了先前的一张登记表。

“就是这个人。他是在伍滕堡注册的,前几天来这里登记完成一份契约。”她将登记表连同那人的身份牌抄录件一并递给梅纹,后者接过,认真地检视着。

“德谟斯,男,冒险者资格证注册地:冒险者公会伍滕堡分会。因为是抄录件的缘故,上面并没有画像,因而也无法得知这个人的长相,更无从验证管理员是否撒了谎——虽然她并没有这么做的理由。但如果是她认错了人呢?”

碰巧伍滕堡的冒险者资格证原件又非常合时宜地“丢失”了,以至于督军们至今不知道德谟斯那漆黑面具下究竟是什么一副模样。

梅纹继续往下看。种族:人类。

是啊,当然是人类,现在的埃洛萨帝国,已经不会再有异族人公开活动了吧?她突然想起过去的一个朋友,由于指挥官的出卖而命丧黄泉的一个朋友,他是胡里安人,异族。再往前追溯,胡里安人其实也算这大陆西部的原住民之一。

梅纹心中荡起了一丝不安的涟漪。

虽然身为帝国首席长督军之女,她却始终无法认同父亲,认同他的同僚们,认同教会的理念。她并不偏爱异族多一点,只是一想到那些同样拥有悠久历史的种族,因为一些无理的所谓“神旨”而被捕杀、奴役,或是永久驱逐出他们赖以为家的土地,她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她盯着“人类”二字发了好一会儿呆,终于回过神来。“他带了一份什么契约来?”

管理员思考了一会儿,说道,“托特角马。先前有一个马戏团丢了两只,他都给带回来了。”说完她便闭上了嘴,小心翼翼地盯着梅纹。

梅纹抬起眼,看了看万分紧张的管理员,示意她继续往下说,后者只是徒劳地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情况——反常的、奇怪的,或是什么引起了你的注意的细节?”

管理员双唇轻启,嗫嚅了稍许,最后仿佛是记起了什么似的说道,“······对了,当时他带回来的两只托特角马都很温驯——这种动物性子一直都是很烈的。我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法子,让那两只托特角马始终乖乖呆在角落的笼子里······”

“嗯。”梅纹等待了几秒,似乎管理员没有更多的话想说了。

“按照规定,冒险者公会在为冒险者登记完成契约的时候,是要查验冒险者本人的身份的,现在你向我描述一下这个人的长相。”

“我······”管理员的脸一下子因窘迫而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忘了······”

她在撒谎。梅纹微微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她。

“妨碍公务,后果可是很严重的。”她用轻描淡写的语气提了一嘴。

“我想我应该和你申明这个事实——我们正在追捕的,是一个穷凶极恶的犯下了累累恶行的杀手,在他的手里沾染着数位帝国要员的鲜血,除此之外,他还和一个地下的恐怖组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个组织密谋推翻帝国的领导,伤害帝国人民的生命,将帝国辽阔的疆域拱手让给我们的敌人、战争中处于我们对立面的曼伏罗尔伪神政权。”魏尔曼缓缓插言道,“这样一个危险分子,你是在试图包庇他?”

管理员脸色刷地煞白,嘴唇哆嗦着,像离水的鱼般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后背,紧贴着粗糙的制服布料。她从未想过,那个沉默寡言、带着诡异面具的冒险者,竟背负着如此骇人听闻的指控。叛国?恐怖组织?杀害帝国要员?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铁锤砸在她的心口。

“我……我没有……”她徒劳地辩解,声音细若蚊蚋,眼神慌乱地在三个督军脸上游移,最终定格在魏尔曼那双深不见底、透着寒意的眼睛里,仿佛被冻住一般。

“没有?”奥尔茨嗤笑一声,猛地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管理员完全笼罩在阴影里,他粗壮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她的鼻尖,“那你为什么不敢描述他的长相?嗯?是不是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还是说……你根本就是他的同伙?”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包庇帝国重犯,等同于叛国!知道叛国罪的下场是什么吗?绞刑架!或者更糟,送到苦役营,让你在暗无天日的矿洞里烂掉!”

“奥尔茨!”魏尔曼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不赞同的责备,但眼神里却毫无温度,反而像在欣赏猎物濒死的挣扎,“注意你的措辞。不过……”他转向管理员,语调变得异常“温和”,却比奥尔茨的咆哮更令人毛骨悚然,“他说的,确实是事实。帝国的律法,对叛国者从不留情。现在,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小姐。好好想想,那个戴着面具的人,他到底长什么样?哪怕一点特征,一个疤痕,或者……他说话的声音?”

管理员感到一阵眩晕,胃里翻江倒海。绞刑架、苦役营……这些词在她脑海里疯狂旋转,冰冷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几乎能闻到绞索上油脂和陈木的气息。她张着嘴,大口喘着气,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瘫软在地。精神上的堤坝,在“叛国罪”这柄巨锤的反复敲击下,正寸寸崩裂。

“我……我真的……”她绝望地试图回忆,但脑海中关于面具下那张脸的印象,却如同被投入深潭的石子,只余下模糊的涟漪,恐惧彻底搅乱了她的思绪,让她根本无法正常思考。就在她感觉自己即将被这无形的重压碾碎,几乎要胡乱编造点什么以求脱身时——

“够了。”

一个清冷、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切入了这令人窒息的空气。是梅纹。

她收起簿子,向前走了两步,恰好站在魏尔曼和奥尔茨之间,隔开了他们与摇摇欲坠的管理员。她那双青绿色的眸子,此刻不再像深潭,而是像初春解冻的冰面,虽然依旧冷冽,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

“奥尔茨督军,你吓到这位女士了。”梅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魏尔曼督军,用叛国罪来质问一个显然被吓坏了的公会职员,是否有些……操之过急?”她的目光淡淡扫过两位同僚,那眼神没有责备,却让魏尔曼脸上的肌肉又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奥尔茨则悻悻地收回了几乎要揪住管理员衣领的手。

梅纹转向管理员,脸上浮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歉意的温和表情。“抱歉,让你受惊了。我的同僚们……职责在身,难免急切了些。”她微微倾身,姿态放低,不再是居高临下的审问者,倒像是一位前来寻求帮助的访客。“请原谅他们的鲁莽。我们只是非常需要找到这个人,‘德谟斯’。他可能涉及一些……非常严重的事件,每拖延一刻,都可能带来无法挽回的后果。”她的话语轻柔,却巧妙地将“叛国”、“恐怖组织”这些可怕的词汇,换成了更模糊但也更令人无法拒绝的“严重事件”和“无法挽回的后果”,既点明了事态的紧迫,又减轻了直接施加给管理员的恐怖压力。

“我知道你被吓坏了,一时想不起来很正常。”梅纹继续用她那平缓的语调说道,仿佛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我们并不需要你凭空回忆一张被面具遮挡的脸。不如……我们换个方向?想想他在这里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任何你觉得特别的事情,都可以告诉我。比如……你刚才提到他带回了托特角马,而且它们异常温顺?”她巧妙地引导着话题,回到了管理员之前无意中透露的细节上,并以此作为突破口。

管理员惊魂未定地看着梅纹,对方眼中那丝温和的歉意像一道微光,暂时驱散了些许笼罩她的黑暗。比起奥尔茨的粗暴和魏尔曼那带着毒刺的“温和”,梅纹此刻表现出的理解与引导,让她紧绷的神经得到了一丝喘息。她用力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发疼。

“是……是的,”管理员的声音依旧带着颤抖,但比之前清晰了些,“那两只托特角马……非常安静,就那样站着,甚至……甚至让我摸它们的角。这在以前从没发生过。托特角马性子暴烈是出了名的。”她努力回忆着,“德谟斯先生……他好像……好像只是站在笼子边看了看它们,它们就……”

“就变得异常温驯?”梅纹适时地接话,眼神专注,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是的,非常……温驯。”管理员点点头,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想把所有可能相关的细节都说出来,以证明自己的“配合”,摆脱那可怕的叛国指控。“还有……他登记完契约,离开前,我……我好像听到他低声嘀咕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

“他说了什么?”梅纹的声音放得更轻,身体微微前倾,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管理员皱紧眉头,努力回想:“他……他好像说……‘时间不多了,接下来得尽快去高松堡……’对!是‘高松堡’!他说要动身去高松堡!”她几乎是喊了出来,仿佛卸下了一个巨大的包袱,肩膀都明显松弛下来。

“高松堡……”梅纹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青绿色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了然的光芒,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她直起身,脸上那温和的表情如同潮水般退去,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很好。感谢你的配合,这信息对我们很有帮助。”

她没有再看魏尔曼和奥尔茨一眼,转身径直向公会大门走去,灰袍的下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我们走。”她的声音恢复了清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魏尔曼深深地看了一眼如释重负、几乎虚脱般靠在柜台上的管理员,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随即跟上梅纹。奥尔茨则重重地哼了一声,带着明显的不满,但也只能迈步离开。

沉重的对开大门在三人身后“嘭”地一声关上,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惊魂未定的管理员。她大口喘着气,腿一软,顺着柜台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心脏仍在狂跳,冷汗浸透了内衫。楼下大厅里,只剩下她粗重的喘息声,以及窗外,那终于穿透云层、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的、灰蒙蒙的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