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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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栗清照很少熬夜,加上近日翻译带来沉重的疲惫感,强撑着看完春晚,就去睡了。黄一瓜也趁机编辑一些信息,发给散落各地的同窗、师长、旧友。每按下一次发送键,仿佛便有一份温热的心意挣脱了这小小的村庄,乘着电波投向远方。忙完这一切,他赶紧钻回被子,心里默念着岳店村的老规矩——大年初一凌晨四点多就得起床吃素饺子,然后就得顶着寒气走街串巷给村里的长辈们磕头拜年。养足精神,是此刻顶顶重要的事。

夜色浓稠得化不开,像巨大的墨色绒布严严实实地罩住了岳店村。整个村庄陷在一年里最深的酣眠中,只有风偶尔掠过光秃的枝桠,发出近乎叹息的微响。

凌晨三点半刚过,第一声炮仗猛地撕裂了无边的寂静——“啪!”

如同一声莽撞的号角,骤然惊醒了沉睡的村落。那声音短促、清脆、突兀,仿佛一粒火星溅入了滚油。紧接着,先是零星的几声呼应,随后是东一串、西一挂的爆竹争先恐后地炸响开来,“噼里啪啦”、“咚——啪!”……爆裂声很快连成一片,如同沸腾的潮水,汹涌澎湃地奔涌在村庄狭窄的街巷、空旷的打谷场、冰冻的河滩上空。声音碰撞到土墙又反弹回来,层层叠加,在寒冷的黎明前汇聚成一股粗犷喧嚣的洪流。与此同时,那独特而微涩的硝烟气息,丝丝缕缕,顽强地渗入干燥冰冷的寒气里,渐渐浓郁起来——这便是春节最原始、最粗砺、也是最令人心安的味道。

黄一瓜一个激灵坐起身,心脏还在胸腔里突突乱跳。残留的睡意粘稠地糊在眼皮上,他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屋里还隐约浮动着昨夜春晚留下的欢腾余温:几粒未及扫净的花生壳落在砖地上,装砂糖橘的盘子空了,杯底残留着褐色的茶渍。他深吸一口气,冬夜清冽的空气带着鞭炮的烟火气猛地灌进肺里,像一捧冰水当头泼下,瞬间驱散了残梦。他摸索着扯亮了悬在头顶的白炽灯,昏黄的光晕立刻流淌开来,不偏不倚地洒在墙壁那幅崭新的年画上——红脸膛的财神爷喜气洋洋,手中那只硕大的金元宝,在暖色的灯光下竟像真的在盈盈闪光,晃得他眯了眯眼。

他套上母亲早就放在枕边簇新的棉衣,厚实、挺括,带着新棉花特有的蓬松暖意。推开门,一股凛冽刺骨的晨风猛地灌进来,像无数细密的冰针扎在脸上身上,激得他彻底清醒过来。

小小的院落已是另一番景象。厨房的窗户被蒸腾的白色水汽糊得一片模糊,母亲的身影在温暖的雾气中忙碌晃动,锅灶里柴禾燃烧的噼啪声清晰可闻。堂屋的案板上,盖着白色湿布的筛子里,一个个包得滚圆精巧的白面饺子排兵布阵般整齐列队。

院子角落,父亲正蹲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将一整挂长长的、鲜红如血的鞭炮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铺展开来,如同布设某种古老而虔诚的仪式。黄一瓜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走到堂屋,快速地摆好粗瓷碗筷。不多时,冒着滚滚白气的饺子被端上了桌。他夹起一个,小心地咬破一个小口,鲜美的汁水猛地涌出,瞬间充盈口腔,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新年的第一缕慰藉。那纯粹的、属于田野的清香,挟裹着滚烫的祝福,从舌尖一路熨帖到心窝。

“叔!婶!过年好啊!”清脆得如同冰棱敲击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带着十足的欢喜劲儿。众人抬头望去,只见王晓芩掀开厚厚的棉门帘跳了进来,像一团热烈跳跃的火焰。她穿着一身崭新的正红色棉袄,衬得脸蛋红扑扑的,乌黑的发辫上,一边一枚小小的金发卡闪闪发亮,整个人洋溢着遮挡不住的喜庆。

紧跟在她身后进来的林薇,则像一只闯入新奇世界的小鹿。她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脸蛋冻得微红,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里面盛满了从未见过的惊奇和难以抑制的兴奋。她一只手攥着手机,此刻屏幕还亮着,摄像头对准了堂屋里热气腾腾的景象、墙上咧嘴笑的财神爷、甚至还没来得及放下筷子的黄一瓜。

“一瓜哥哥,这饺子!快让我拍一下这个热气腾腾的镜头!”林薇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略微拔高,语速飞快,“晓芩果然诚不欺我!乡下过年确实非常热闹!”她边说边快速按动手机屏幕,咔嚓声轻响,“太有感觉了,真的跟城里完全不一样!你看这灶台,这雾气,还有叔叔铺的鞭炮……哎,叔叔阿姨过年好!给您拜年了!”她这才想起礼节,忙不迭地对着黄一瓜父母的方向鞠躬,蓬松的羽绒帽子随着动作滑落到肩头,显出几分稚气的匆忙。

话音刚落,院子里又响起一阵豪爽的笑闹声。人未至,声先到:“哈哈!黄叔黄婶!给您二老拜年啦!祝您俩身体硬朗得赛过村口老槐树,胃口好得能吞下山!”嗓门洪亮得几乎要掀翻屋顶,正是二柱子。他身后跟着的岳寒亭则显得安静许多,一身黑色的长款羽绒服,身形挺拔,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他手里提着一个朴素的纸袋,走上前,声音不高却清晰悦耳:“叔叔阿姨,新年好。一点自己做的点心,手艺粗糙,您尝尝鲜。”他将纸袋轻轻放在桌上,里面是码放整齐的几样酥皮点心。

黄一瓜的父母早已笑得合不拢嘴,母亲一边连声说着“好孩子,快进来坐,外头冷”,一边手脚麻利地把盛满花生、瓜子和各色糖果的果盘往他们手里塞,生怕怠慢了任何一个。小小的堂屋瞬间被年轻人的喧闹和笑语填满,寒意被彻底驱散,空气仿佛都暖得融化了。

稍坐片刻,喝了几口滚烫的糖水,身上暖和过来,一行人便准备出发,开始真正的拜年征程。

他们走在窄窄的小巷子,夜色如同稀释的墨汁,尚未完全褪尽。天空是深邃的蓝灰,稀疏的几颗寒星固执地闪烁着微光。路旁的树枝上,几日前的残雪尚未消融干净,凝结成晶莹的冰挂,在熹微的晨光下,闪烁着幽微冷冽的碎芒。

林薇像个刚得了解放的雀儿,脚步轻快地走在最前面,不时踮起脚尖,新奇地左顾右盼。她指着一排屋檐低矮的老房子:“晓芩,快看!这些小房子好有意思,歪歪斜斜的,像不像童话书里的?都是村民自己一块砖一块瓦垒起来的吗?”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

她又转头看向黄一瓜,手里还举着手机拍着路边一个结了厚厚冰层的石槽:“一瓜哥!还有个事儿我一直纳闷儿呢!城里过年都是大鱼大肉,为啥你们这儿大年初一一大早,偏要吃素饺子呢?有什么讲究没?”

王晓芩笑着挽住她的胳膊,帮她避开路中间一块凸起的冻土:“这呀,可是老辈儿传下来的规矩!说是开年头一顿吃素,叫‘素素净净’,能清清肠胃,盼一年都平平安安、没病没灾!再说,早起吃荤腥,怕冲撞了神仙呢!”她的解释带着浓浓的本地方言腔调,林薇听得似懂非懂,却觉得格外有趣,连连点头。

黄一瓜也笑着补充:“而且韭菜也叫‘久财’,鸡蛋金黄像元宝,这素饺子,就是图个长长久久、招财进宝的好兆头!”

林薇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学问真大!感觉每个动作都有讲究呢!”她清脆的笑声和伙伴们的谈笑交织在一起,洒落在寂静苏醒的乡间小路上。

他们首先来到隔壁张大爷家。院门早已敞开着,像是张开了温暖的怀抱。崭新的春联贴在门框两侧,红纸黑字,笔力遒劲:“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在清晨微暗的光线下,红得耀眼夺目,金字闪烁着富贵的微光。院子里,岳伯伯和老伴儿穿着厚实的棉袄,并排坐在两张小马扎上,老花镜后面,浑浊的眼睛里含着满满的笑意,正乐呵呵地等着给晚辈们送福。

“伯父伯母,过年好!给您二老拜年啦!”众人异口同声,声音洪亮整齐,带着清晨的朝气。人群自觉地依着辈分和亲近程度散开,依次跪在院子干净却冰凉坚硬的土地上,恭恭敬敬地磕头。王晓芩动作利落,额头轻轻触地;二柱子磕得实在,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岳寒亭姿态端正,不疾不徐;黄一瓜也虔诚地俯下身去。

林薇站在一旁,看着这从未见过的一幕,有些手足无措,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下意识地学着王晓芩的样子,模仿着笨拙地蹲下身子,微微低了低头。岳伯父看着眼前这一片黑压压低下去的头顶,脸上的皱纹全都攒到了一处,笑得像个慈祥的弥勒佛:“好!好!都起来,都起来!都好!都好哇!”他一边连声说着,一边哆哆嗦嗦地从深蓝色旧棉袄的内兜里,掏出一叠早就准备好的红包纸封,那纸封红得发亮,被他枯瘦的手捏着,一个一个郑重地塞到孩子们手中。

从岳伯父家出来,他们又陆续去了几家……每一户的门扉都为新年而敞开,每一家的堂屋都早早生好了暖烘烘的炉火。同样的喧闹场景一次次上演:热情的招呼声,被硬塞进手里的炒花生、芝麻糖、裹着糯米纸的橘子瓣软糖;摆在八仙桌上的热茶袅袅冒着白气;主人家拉着他们的手,详细地问着“在学校吃得惯不?”“工作顺不顺心?”“对象找着没?”……乡音淳朴,问题直接,带着泥土般的质朴关怀。林薇渐渐放松下来,她不再只是举着手机捕捉画面,也开始学着捏起一块芝麻糖放进嘴里,香甜酥脆,一边品尝着这些城里难觅的农家自制美味,一边也笨拙地用刚学的方言回应着长辈的问话。她手机相册里,那些粗糙却温暖的手、布满皱纹却笑意盈盈的脸、简陋却整洁的农家小屋、桌上热气腾腾的茶水……一张张照片和短视频,都在默默记录着这扑面而来的、带着体温的年味。

时间在热闹的寒暄和脚步中悄然溜走。不知不觉,竟已过了七点。天色悄然发生了转变,东方天际那沉沉的墨蓝被一种柔和清透的鱼肚白所取代,那白色边缘甚至隐隐透出一抹极其浅淡、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橘粉色,预示着新年的朝阳即将喷薄而出。队伍开始转向,朝着村子中央地带走去,那里住着村里辈分最高、最受敬重的岳家老祖——岳老太爷。

远远地,就望见岳老太爷家那宽大的青砖院墙外已是人头攒动。各色棉袄、羽绒服在微明的天光下汇成一片流动的色彩。孩童清脆的叫嚷、男人们爽朗的招呼、女人们细碎的笑语……各种声音如同煮沸的水,在院墙内外翻滚、升腾、碰撞,形成巨大而欢快的声浪,远远地就震荡着清晨的空气,迎面向他们扑来。

待黄一瓜一行人挤进院门,林薇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用一只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才没让那声惊叹脱口而出——眼前的宏大场面是她二十余年人生中从未想象过的震撼景象。

岳老太爷家宽阔的青砖院子里,此刻竟然密密麻麻站满了人!男女老少,挤挤挨挨,几乎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从裹着头巾抱着婴儿的年轻媳妇,到穿着臃肿棉袄、脸蛋冻得通红、在大人腿边钻来钻去的顽童;从头发花白、腰杆却挺得笔直的叔伯爷爷,到穿着崭新花棉袄、互相咬着耳朵说笑的年轻姑娘……整个村落仿佛精壮的力量都汇聚于此。初略扫去,怕是有七八十人之多。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种盛大节日特有的、既庄重又欢腾的气氛里,脸上洋溢着由衷的笑意和对高堂长辈的敬重。大家自觉地依着宗族血脉的枝蔓和辈分的高低,在院子正中留出的通道两侧,排成了整整齐齐的数排,如同接受古老仪式检阅的队伍。

院子正房那高高的青石台阶上,一把宽大厚重的红木太师椅稳稳地摆放在中央。岳老太爷端坐其上,穿着一身崭新的藏青色绸面棉袍,外罩一件玄色团花马褂,虽已是耄耋之年,银发如雪,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深刻的纹路如同岁月雕琢的古木,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亮有神,如同蒙尘的古井里投入了星辰。他双手扶在膝上,腰背挺直,脸上带着一种历经世事沧桑后的平和与欣慰,那笑容仿佛暖阳,能融化这冬晨的寒意。

就在此时,院门口负责主持礼仪的一位中年叔公,中气十足地高喊了一声:“吉时到——!给老祖宗拜年喽——!”这声吆喝如同一个无形的开关落下。

瞬间,院子里所有的喧闹声、低语声、孩童的嬉笑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巨剪凭空剪断。一种庄严肃穆的寂静笼罩下来,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紧接着——

“呼啦啦!”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又如同某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古老指令被同时激活,院子里黑压压的人群,无论老少,不分男女,动作整齐划一得令人心悸!前排的人率先跪下,后排随之依次屈膝俯身。膝盖触碰冻得坚硬土地的“噗通”声,棉裤摩擦地面的“沙沙”声,汇成一片低沉压抑的背景音。

“咚!”

“咚!”

“咚!”

额头触地的碰撞声并不响亮,却清晰无比,带着一种沉重而坚定的力量感,如同虔诚的心跳叩击着大地。一声,又一声,密集而有序地在寒冽的空气中回荡、叠加。与此同时,此起彼伏、饱含着炽热情感的祝福语如同潮水般涌动起来:

“老祖宗过年好!福寿安康!”

“给老祖宗磕头了!万寿无疆!”

“老祖宗新年吉祥!长命百岁!”……

声音洪亮而虔诚,汇成一股震撼人心的声浪,在小小的院落上空盘旋、冲撞、回荡。林薇薇感慨,在繁华都市里,所谓的拜年不过是几句程式化的短信问候、几个匆忙的微信红包传递,亲戚间的走动也常常流于表面和匆忙。她何曾想过,农村过年,竟藏着如此磅礴、如此具有原始力量和仪式感的场面!

磕头礼毕,凝重的气氛如同冰雪消融。人群“呼啦”一声站起身来,冻得发麻的腿脚活动开,肃穆瞬间被一种更为热烈、更为轻松的亲情暖流所取代。大家如同归巢的鸟雀,自然而然地围拢到台阶前,以岳老太爷为中心,形成一个温暖的人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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