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吧,人的记忆会消失,可是习惯会提醒着我们,曾经拥有过多么坚定的信仰。
春生有一个埋藏在心里多年的疑惑,他不明白,爷爷为什么那么看重他的那个小铁徽章,就是那个叫党徽的东西。
你说它是宝贝吧,春生一家大大小小遭遇的风波里,从没见它显露过一次神迹;但你说它不是,爷爷对它的珍视那是有目共睹的。它呢?永远就只是静静地躺在爷爷的小盒子里,享受着爷爷对它一日一看,三日一擦的待遇。
而且爷爷从来不许外人碰它,连他的另一个宝贝—大孙子都不行。平日里爷爷对春生是百依百顺,十分的溺爱,唯有这件事情没一点商量。春生清楚的记得,小时候曾经因为贪玩,趁爷爷不在悄悄偷走了它,别在帽子上,跑去向别的小伙伴炫耀。爷爷回来知道后,眼皮立马就耷拉下来了,咬着牙根开始到处找家伙什儿,狠下心来一顿暴揍,打的春生那个鬼哭狼嚎啊。等到春生父母都看不下去来劝时,爷爷还是余怒未消,罚他顶着凳子在院子里跪了足足两个钟头。自那以后,春生就连碰那个徽章的想法都没有过。
春生还知道他不了解老爷子的远不止那枚铁徽章。就好比春生曾听他爸说过,很多年前爷爷牵头村里修路,本该是皆大欢喜的事,却害得他们一家当时不知明里暗里遭了多少白眼和记恨。
为啥?哪个不清楚修路是好事,可爷爷要修那路缺了大笔款子不说,还要压过村中好几户人家的粮田,截断一条农户们重要的灌溉渠,这才没一个敢拿主意。拿了主意,路能不能修好咱不提,你不就等于先跟人家宣了战?春生觉得明摆着的事情,躲还来不及,老爷子咋个就非要推那个横车。
结果是,水泥路修好了,闭塞的村子里开始有了新气象。可春生家呢,又出钱又出力,还落不下好。到年根儿里,都忍受着那几户人家的挤兑。老爷子倒是满不在乎,整日里圪蹴在平整的新水泥路边上,悠悠然的抽着他的旱烟叶,看着那大个的小个的,俩轮的仨轮的,冒烟的不冒烟的,带着篷的敞着篷的。走进来的又走出去,走出去的还走回来。
事儿要是只有这一件,春生觉得也就算了,可汶川的地震,那和咱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爷爷就非要上赶着去凑。爷爷当年拿着辛辛苦苦攒下的五千元积蓄,跑去邮局捐款,还鼓动村里人捐款捐物。他就穿着那一身褪了色的带补丁的衣服,把准备给春生父亲盖新房的钱连同村里人的爱心一起塞进了邮车。等到春生父亲盖新房的日子到了,春生就和母亲瞅着父亲和爷爷在椅子上大眼瞪小眼。于是,春生每天放学回家时只能羡慕的看着别人家金砖碧瓦的宽敞新房,一路灰溜溜的跑回自己家的土坯房里,对着经常往下掉土,摇摇欲坠的木房梁和小山一样的作业本长吁短叹。
又过了几年,村里人们的日子稍稍好过了一些,县上发下文件,要开始搞产业扶贫,建大棚,种蘑菇。刚开始根本没人愿意下水,任你红口白牙说的天花乱坠,让我拿着大红票子去换几根刚架子,菌棒子,这不闹呢么?钱哪有比在自己手里更踏实的。
偏春生爷爷不这样想,建!建一个还不行,得三个。春生爷爷心里算盘打的叭叭响,得让村里人看见实实在在的甜头,见不着兔子不撒鹰嘛。春生父母见老爷子拿了顶,没得办法,只能跟着胡闹。连把准备给春生娶媳妇的钱都砸了进去。
这下好了,村里人有了事做,坐着等着看春生家的笑话;春生父母也有了事做,坐着等着看老爷子的笑话,等大棚挣不下钱,看老爷子面对自己的大孙子如何自处。结果呢?双方统统傻了眼,大棚蘑菇错季上市卖出了好价钱,春生家的大棚一下就回了本。
这下全村人都眼红了,第二年,都不用干部鼓动,跟鸭子似的一个赶一个的下水,村子里处处可见白色的棚子连聚成片。又过了几个月,春生爷爷眼见村里的大棚成了规模,又向村长提议,要搞集中管理,统一销售,还得开始着手于蘑菇深加工产品的开发,延长产业链,打造自己的品牌,增加蘑菇的附加值。春生爷爷连名字都给想好了,就叫“初心蘑菇”,代表咱的蘑菇永远有质量保证。这一连串把村长说蒙了,不禁对春生爷爷刮目相看。一细问才恍然大悟,原来春生爷爷已经在党员扶贫工程培训班进修了好几个月了,脑子里装得满满的都是学问哩。
去年,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很多人的生活轨迹,春生爷爷看着新闻上的报道,二话不说,就要收拾行李去武汉,要去做志愿者。这次春生父母无论如何也不答应了,一个接着一个的劝,“您老这么大的年纪真要去了那儿,是帮忙还是添乱啊?”春生爷爷思量许久,觉得还是得服老,但就是坐不住,走过来,走过去,不一会儿,戴着口罩急匆匆出门去了。又过了一会儿,爷爷回来了,喘着气,跟春生他们嚷道(耳朵不好了)“我想去站岗,把来往的车辆和人员信息给记录下来,听中央台说对抗击疫情有大用处哩,你们也去,我和村长说了,得设个卡,每户轮着出人来”,这次春生父母没有反对,只是说“您这么大年纪了,要去我们去就行了”。春生爷爷笑了“什么话?国家有难了,需要我这个老蜡烛哩,我看还能再烧烧嘛”。春生想到这里也笑了,春生知道自己根本不算了解爷爷,可这又有啥关系,老爷子还是对自己亲着哩。而且他也知道如果咱们的国家少了像爷爷这样的人是很难做成啥事情的,而社会如果少了像爷爷这样的人会总显得缺那么点儿意思。他们这样的人大抵少言,唯知奉献,平日里既不显山又不露水的,可一但有大事发生,先顶上的肯定是他们,就像那平静春日里乍起的道道惊雷,又好似那一潭死水中被风掠起的阵阵波澜。春生想象着爷爷皲黑的瘦脸上满是义无返顾的表情,怎么想都透着一股精神劲儿。
而现在春生知道的是,爷爷已经很老了,他像是得了老年痴呆症。他总会忘东忘西,也许上一句话刚刚说了什么,下一句话时就会忘得一干二净。每天擦徽章的习惯还在,只是会擦着擦着就停下来了,像是思考自己该要干什么,然后依然拿起干净的手巾,继续擦拭。
那天春生正和朋友一起追剧,热播的《觉醒年代》,声音调的挺大,人也多。剧里李大钊和陈独秀面对终日恓惶不安的百姓,发下宏愿“为了让中国的老百姓过上富裕幸福的生活,为了让穷人不再受欺负,人人都能当家做主,为了人人都受教育,少有所教,老有所依,为了中华民富国强,为了民族再造复兴,我愿意奋斗终生!”而爷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的坐在了沙发角落,“讲的真好,阿生,这是个共产党员吧,听听,多像个党员该说的话,该做的事啊”,春生看着突然出现的老爷子慌忙地点了点头,然后老爷子颤巍巍地站起来,居然要拉着春生和他的朋友们给电视里的李大钊和陈独秀鞠躬。看着孩子们一脸不情愿,老爷子语重心长的对他们说:“阿生,娃儿们,你们一定一定要记住,没有像这两位先生一样的仁人志士的拼搏奋斗,就没有咱们今天的幸福生活,对他们的礼敬是应该的,更是必须的”,春生他们只好懵懂的跟着鞠,足足鞠了三个。老爷子这才肯满意的离开。春生不明白爷爷和他们说这些有什么特别的意义,甚至看着爷爷离去的佝偻背影,连他说话时脑子是否清醒都搞不太清楚。但是他隐隐感受到,爷爷在自己和朋友们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一颗礼敬先贤,铭记英烈的种子。等到种子开花时,那一番春风吹拂过,四下花团锦簇时的好光景一定会格外的温暖人心。爷爷该是很想看到这样的光景吧,也许爷爷会看到的,或许爷爷看不到了。
今年的七月一日这一天,爷爷起了个大早,直到该吃早饭时春生去叫才发现老人早已出门,春生和父母着急的连忙到处去找,一个老年痴呆的老人,会跑到哪里去呢?
终于在村里唯一的小学门口前找到了老爷子踪迹,只见老人穿着一身珍藏的浅灰色中山装,那枚宝贝党徽正一丝不苟的戴在胸前,闪烁着熠熠的光辉,仿佛与老人那颗赤红滚烫的心连结在一起。老人拄着拐,静静地伫立在旗台下,仰着头望向飘扬的五星红旗,泪珠不觉滚落下沟壑。此刻,没有人愿意打扰这位已然耄耋之龄的老党员向祖国,向党表达自己的敬意与自豪。他们只是静静的陪着老人一起伫立,像是三尊全身沐浴着红光的雕像。
太阳,升起来了。